周大娘错以为我和卫青是两口子，让我们同住一个房间，卫青盘坐着入睡，着实委屈了他。玉姣后来重新收拾了一个旧房间，腾出来给卫青住了。周大娘知道她误会了我和卫青的关系后，不住地和我们道歉，还担心因此坏了我一个姑娘家的名声。我和她解释无大碍的，我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况且我和卫青同处一室一直是相安无事，反正是清者自清了，不怕别人说什么。

在村子里住了几日，见玉姣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身子是恢复了许多，阿垒每日照顾她陪在她身边。我想我和卫青是该离开了。和卫青商量了一会，我还是不知道我该不该回长安。

卫青道：“回去也是可以的，只是不能再回豆腐馆了。”

“豆腐馆确实是不能回去了，就算田蚡没有打我的主意，我也不能回去了。”

因为小英打从心眼里不希望再看见我，我走时也和她说不用再见了。自己已经狠下心和那里的一切告别，要是再回去显得我太没有骨气了。想来想去，心里依然是满满的迷惘，该何去何从，谁能为我指条明路？

“诗兰，只要你下定决心去漂泊，我说过我愿意陪护你左右的。”卫青走到我跟前，双手轻放在我双肩上，柔声道，“我宁舍在长安的一切，只为陪你。因为我绝不让你一个人无依无靠，在人海里浮沉孤寂。”

我抬眼望着他，他眼睛里在流转着闪亮的光芒，一点一点地渗进我的心坎，暖暖的很窝心。我愣了一会子，险些点头答应，但是理智还是克制了冲动。人说冲动是魔鬼，我认为冲动不一定是魔鬼，然而却容易让人做出不恰当的决定，将来忆及现在会后悔莫及的。

我不能出于私心，使他抛弃他该有的荣华富贵，要他陪伴我。他对我的感情付之过重，我实在无以回报，我的心丢在刘彻那里了，离开刘彻后，心便是死的了。

我把视线自他脸上移开，淡淡笑道：“那些话是说着玩的，我不是江湖侠女，也没有足够的银两，凭什么云游四海？”

“银两不够可以再挣，只要你有心，我都会尽力满足你的……”他十分恳切地说着，还想再说什么，我们却听到大马车轰轰赶路的声音，间杂一群人骑马驾马的杂声。

我心里纳罕，这个小村子平日里和外面没有往来，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好生奇怪。

声音好像就在我们的院落附近戛然而止了，这大白天的，是谁来这里找玉姣吗？难道是玉姣的叔叔回老家来看玉姣？我自己觉得不太可能，一来她叔叔虽搬到县城去了，但还没大富大贵到回一趟老家带那么多的马车和仆人；二来她和他们关系也不亲近，她叔叔怎么可能专门回来看她。

再一看卫青，他也是感到疑惑了，自个扭头望向门外，皱着眉头说：“我觉得不妙了。”

“为何这样说？”我唬得怔住了，我心里本来也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连他也这样说了，合着我的忐忑，我便更加心慌了。

“不好了，不好了，”玉姣跑进我们这边的房间，看见我和卫青都立着，焦急又害怕的目光转向我，“诗兰，他来了。”

我浑身一颤，呆若木鸡地看着玉姣，她抿着嘴冲我慎重地点了一下头。卫青也看向我，我的余光感受到了他眼里的冷意。玉姣没有说那个他是谁，但我们都心有灵犀地知道是那个他。

他来了？他怎么会来了呢？

那刚才的声势浩荡，是一路随他而来的，那么也就说得通了。想来除了他，还会有谁来这里找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呢？

我脑子里所有的东西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我如一具木乃伊般呆站着一动不动。我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我刚逃出宫的时候，总是抱着一丝希冀，等着他来找我回去，然而这一刻真的来了，即使来得有些晚了，我觉得是那么地不可思议，像做梦一样欲醒未醒。

玉姣拉着卫青跑了出去，回头唤我：“诗兰，快点出来拜见陛下！”

天子来了，所有的人都要去给他请安。可是我的腿灌了铅般重有千斤，我挪不开脚！

也许，我潜意识里不想去见他。为什么不想见他？这将近一年来，我日思夜念的人终于来了，我却不愿意见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害怕再次面对他。

“草民们参见陛下……”

外面的朝拜声此起彼伏，全村的人都来了，声势如此浩大。

“都平身吧。”

是他那富有磁性的洪亮的声音，然而却带了点疲惫。

“谢陛下。”村民忙谢恩，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能有机会见到天子的尊容，声音里都带有些激动和惶恐。

安静了一会，王谷的声音响起了：“你们都退下，陛下要在这里休息了，不许来此喧哗。都退回去。”

人声渐去了，外面突然安静极了。

我的心好慌！如果现在有一条地缝，哪怕是通到地狱去，我也愿意往里钻。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我的心倏地提到嗓眼上了，不敢回头去看来人。

脚步声慢慢地在靠近，轻轻地，却一下下如千斤锤敲在我心头！

“诗兰？”

他在我背后停住了脚步，很轻地唤了一声。

我的呼吸一下子冻结住了，我的双手缠绕在一起，却不能再动弹一下。

“为何不愿见我？”他沉默了一会，再次开口道，声音里带着温柔和失落。

“以前，你曾问过朕，如果有一天你突然不见了，永远在朕的生活里消失，你问朕会不会偶尔想起你。当时，朕以为你说的是玩笑话，谁知你竟当真狠心离朕而去，你知不知道，朕想你想的快要疯了？”他说着越来越激动，伸手拉我的手，将我的身体转到他对面，和他面对面的相视。

他的样子还是我当年初次见他时的英宇霸环，俊气十足，但多了份忧思。他定定地瞅着我的脸，我微微地低下头，害怕和他对视。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他缓缓道：“你欺骗了朕，杨诗兰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你和清韶都骗了朕。你就那么厌恶宫中的生活，以至于撒了那样的弥天大谎偷潜出宫来？”

我的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但依然不敢正视他。我道：“对，我欺骗了你，那你又为何不辞千里来寻找我？”

“因为，你说过就算朕派所有的人都来寻你，你也不会回到朕的身边，唯有朕亲自找到你，你才会回来。”他的眼睛怒瞪着我，“原来你的逃宫早就计划好了的，朕却傻傻地被你蒙在鼓里！在夜深人静之时难以入眠，想起和你在一起的万般快乐，独自对月伤神，而你却在未央宫外和卫青勾搭在一起！朕当初就该完全相信卫夫人的话，将你永远锁在永巷里出不来。”

“我逃宫不是为了卫青！”我抬起头来，心里有千万种滋味也说不出来，“我逃宫真的不是为了卫青。我厌倦了后宫里的勾心斗角，我无法忍受和别人分享一个男人的爱。你不会懂的，你不会懂我失去孩子的时候，那种心如刀绞的痛！”

“失去孩子，我和你一样的心痛！”他截然说道，脸上的怒气消了半分，却又重新点燃了另一种怨怒，“还记得你走的那晚，对我说的话吗？‘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是你说的，可你说完之后便悄然与我诀别，你可想过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可曾想过我每忆起你说的这些话，心里是何等的辛酸？”

“对不起！”我哭道，“彻，对不起，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的逃离，你会明白我的心痛和无奈，没想到竟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你告诉朕，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朕？你将朕对你的爱究竟是置于何地了？”他抓起我的手，很用力地捏着，愠怒又不甘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心里却蓦地变平静了，如一潭静静的绿湖，无一丝涟漪。

我只有一句话：“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他瞪着我的眼睛立时少了几分恨意，转而漫上了一层若有如无的柔情，他抱住我，把我搂得好紧好紧。他说：“朕心如昨！”

我哭了。没有声音，却哭得比任何时候还要开怀，眼泪是决了坝子的洪水，波涛汹涌地流下来。我的手也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头埋在他胸间，狠狠地抽着气。他身上的麋香钻进我的鼻孔里，真是好闻。

一队护卫刘彻而来的官兵都受命守在屋外，他们没命地赶了多天的路程，不免身疲力乏，也都安安静静地在外面的地上随便躺下就睡着了。王谷和玉姣还有卫青等人都在客堂里坐着，我们一进客堂里，他们便都向刘彻请安：“陛下！”

“免礼吧。”刘彻伸手示意他们起来。卫青的脸色铁青，一直盯着地面。刘彻瞟了他一眼，嘴角不自在地勾了一下。我皱了皱眉头，这种情况真让人尴尬。

“陛下也累了，要不要休息？”王谷走至刘彻跟前弯腰弓背敬道，“奴才这就命人去备膳。”

“王谷，这一路你也累了，你去马车上休息，朕有话和他们说。”

刘彻看了一眼王谷，王谷受宠若惊地低下头去：“陛下，奴才怎敢在陛下的马车上休息！”

“朕要你去，你不听命？”刘彻微笑道，挥手让王谷下去。王谷自是奈何不过，不安地要退了下去，临走前瞅了我一眼，眼角竟是满满的笑意。我抿了下嘴，对他微微一笑，见他依然安好我便放心了许多。

“玉姣，朕现在总算知道你当初执意要出宫来，并不是为了回来和亲人相聚，而是为了和如意郎君相守。”刘彻望向玉姣，淡淡地叹了口气，又不住地笑了两声。

玉姣难为情地赔笑了一下，她当初为了出宫，百般婉意拒绝刘彻的挽留，如今被刘彻看破，自然会有些不自在。阿垒第一次得见天颜，始终不敢抬头看刘彻，一直盯着他的鞋面，手心攥地紧紧的，很是紧张呢。刘彻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阿垒，眼里好像有赞许之意，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垒道：“回陛下的话，小民阿垒。”

“唔，看你身体倒是强健硬朗，平时可有练武？”刘彻又问。

“小民在村里生长，从小到大全干的粗活，粗人一个，哪懂得练武，不过平日里喜欢拿根棍子瞎比划。”

我讶异了一下，阿垒原来平时也有练武，怪不得他的身体那么好，浑身一股健朗之气。

“恩……”刘彻忽然沉下眼眸，在思考着什么，忽而说道：“你们都退下吧，朕和卫大人有话说。”又对我笑道：“诗兰，你也先下去。”

玉姣和阿垒告身退下了。卫青看了看我，眼神很复杂，我不知该作何表情，嘴角扯了扯，便也退出去了。想着刘彻要和卫青单独说的话，应该是不愿别人听见的，我就把门给他们带上了，但也没关紧。

王谷正在院子外面的大马车边呆立着，默默地想着什么事情，神情竟然有些落寞。他看起来确实比我离宫前苍老了许多，才一年不到的时间，他仿佛老了好几岁，鬓发白了很多，那两条勾长的眉尾也显得暗淡无光了。玉姣和阿垒在朝王谷走过去。我也想着过去和王谷叙旧，还没迈开步子呢，却突然听到屋里有人砸东西的声音。“哐当”的一声，将我震惊住了，玉姣和阿垒他们走到院子门口了，没有听到动静，所以没有回头。

我下意识地走回门边，隔着门板听着。

刘彻怒道：“卫青，朕早和你说过，不准你靠近诗兰，她是朕的女人，你敢无视朕的命令？”

卫青显得很平静，道：“陛下息怒。臣是后来在长安偶然遇见她的，田丞相要娶她为妾，臣不得不守在她左右保护她。”

“田蚡要娶她为妾？”刘彻吃了一大惊，“舅舅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竟然敢动朕的女人的心思，别的女人也就罢了，对诗兰他怎么可以胡来！”

“陛下，恕臣直言，陛下真想把诗兰带回宫中吗？”卫青犹豫了一会，问道。

刘彻冷笑了一下，道：“怎么，你有何打算？莫非你想让朕把她交给你？”

卫青说：“你是君，我是臣，君有命，臣不敢不从。但是作为深爱同一个女人的男人，我想陛下有必要考虑，诗兰回宫后会遭遇什么，你可有想过你能不能保住她？”

“卫青，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和朕用此等不逆的口气说话！”刘彻生气地立起身来。

“陛下难道忘了，诗兰是逃宫出来的？你若将她带回去，那按法礼，她必是要被处罚的，太后本就不喜欢她，必定会处死她。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朕身为一国之君，能立法，也能压法。”刘彻压下声音，威严又很自信地说道，“朕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话，朕还凭什么坐在天子的位子上？倒是你，你有何脸面在此质疑朕不能保护她？你想想在定陶县她发生的事吧。你口口声声说守在她身边保护她，结果她差点被那两个龌蹉的无赖，这一笔账朕还没和你算呢！”

天！刘彻对那件事知道地一清二楚，我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我在长安城，又从长安城来了安德县呢？我们的行踪，他了如指掌，到底是谁告诉了他？

我想到了平阳公主，只有她知道我们出长安城的事，难道是她告诉了他？他们是亲生姐弟，论关系自是要比和我们亲密许多，会向他告密也是无非厚非的事。只是当时见平阳公主没有当场揭发我们的真实身份，出了城的时候也没有刻意来盘问我们，我以为她会将那件事守成一个秘密。不过，非亲非故地，人家没有理由要为我守秘密，看来是我想得太单纯了。

“那件事，的确是我大意了……”

我从没关紧的门缝里望见了卫青痛苦地皱着眉头的样子，我觉得心疼了。那件事根本不能怪他，阿孥和黄胶打我们一进客栈就注意到了我们，一直观察我们以伺机行动，谁又能一开始就察觉到而避免那件事的发生呢？卫青却为那件事愧疚到现在，前几天早上他说的梦话想必是因为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