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在这里？”卫青跳下马来，奔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

他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诗兰，你够狠心，你怎么能这样狠心呢？”

我眼泪在哭，我却在笑，笑得好开心。

“卫青，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他双手托起我的脸：“这么长时间见不到你，你说我能过得好吗？”

他的眼神炽烈而柔情，明亮的眸子透出万丈柔光。我羞愧地低下眼帘，微笑道：“你不是骑马走了，怎么突然回来了，方才我还以为是哪个过路人呢。”

他笑：“我也不知道为何，已经走出了很远的路，心里却莫名地想往回看，一回望竟真的看见你在后面。这是不是我们之间的缘分？”

我浅笑了一下，定定地看着他。他以前额上的碎刘海如今已经束了上去，露出光亮麦铜色的额头。他的脸黑了许多，在上林苑领兵训练风吹日晒的，定是吃了不少的苦。他瘦了许多，但也显得更精干强壮了。他的双手摸着我的脸，我的脸热辣辣的，我摇了摇头：“不要这样，别人都看着呢。”

路过的行人都往我们这边瞧，有人啧啧赞着“男才女貌”，有人惊奇地喊着：“快来看，豆腐馆的倾城美人呀！”

“十分搭配的一对人儿。”

“难得一见豆腐馆的美人唷，听说她都是在厨房里做菜的，我每次去豆腐馆总想见上一面，始终不得见到……”“刚才丞相来此，莫非是想要收了她作妾？”

“说不准……”

我叫建兹将卫青的马栓好，在外面叙旧不大方便，我便领着卫青去了我房间细谈。

卫青一进我房间，就细细打量四周，见这十几平米的房间摆的一榻一矮几，外加一个小衣柜，再无他物，他不禁皱了皱眉：“住的这么简单，哪里像女子的闺房？诗兰，你吃了多少苦啊！”

“不该缺的一应俱全便好，别的东西用不着，买了浪费。”我笑道，请他在矮几旁坐下，自己再坐在他身旁。

“两个月前，我回了一趟未央宫，满心欢喜以为可与你见上一面，不想清韶却说你已经逃出宫外了。”卫青眼皮一撩，看着我说道，“你为何逃出来？”

“清韶她怎么样了？”我出来之后一直担心清韶会因为我而受累，“王谷和华晓呢？还有东方朔……”

“他们一切安好，你勿挂心。”他摆手安慰道，“倒是他……”

他沉下眸子，收回了视线，盯向矮几上的小竹筐，拿起我的刺绣认真地看着。

我心一惊，放在矮几上的手缩了回来，两只手紧紧地交合在一起。

我低声问道：“陛下他怎么样了？”

他叹了口气，道：“陛下并不知道你是逃宫离开的。”

我抬起惊异的眼眸，道：“怎么会？”

他沉默了一会，才将原委一一道了出来。

原来那晚我和华晓逃跑的时候听到的呵斥声，不是抓清韶的，而是因为士兵看到有人披着大黑衣在后宫走动。那些黑衣人好像溜进了椒房殿，士兵们担心皇后受伤害，一路追到了椒房殿，奇怪的是皇后却不准他们搜宫。待人去禀报了刘彻，刘彻赶到椒房殿，皇后不得已才准人搜宫。可是士兵们前前后后都翻了个遍，结果一无所获，那些黑衣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这件事引起了宫中不少的骚动，一时惹得人心惶惶。

我逃宫的计划天衣无缝，清韶左思右想，决定冒险编一个大谎，第二日就和一无所知的小凌哭哭滴滴地去找刘彻，说一大早起来就见不到我的人影了，不知道我去哪里了。刘彻一听我不见了，急忙赶去明袭殿看个终究，我的一切衣物都在，什么东西也没少，就是人不见了踪影。刘彻当时疯了一样地命令宫中所有的士兵都去寻我，将整个未央宫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个底朝天，后宫各个宫殿也都翻了一遍，最后竟然把太后的长乐宫也寻了一遍。太后因此和刘彻大吵了一架，母子的关系骤然变得紧张。

“宫里的人传说，你本来凭空出现，是从异界来的仙女，在宫里呆烦了，所以飘回去了。”卫青轻轻地笑了起来，笑里却掩藏不住那一丝苦涩。“清韶这种谎言居然能想得到，以前真是小瞧她了。”

“那陛下说什么了？”我竭力控制住突涌上来的激动，装作很平静，攥紧的手其实已经出了冷汗。我没想到事情竟是那个样子，怪不得刘彻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原来他相信了清韶的弥天大谎。清韶为了掩护我，牺牲了那么多，我了解清韶的个性，她心里肯定很受愧很自责的。我觉得心酸不已，一行泪禁不住掉落下来。

他回道：“听说陛下那时大病了一场，每天晚上睡觉经常喊你的名字，喊着喊着就会醒来，睡不好也吃不好。太后十分担心，我姐姐也很忧愁。清韶告诉我，陛下有时会去明袭殿坐坐，把所有的人都摒退了，自己在榻上坐着说是要等你回来，一坐就是一天。”

“他怎么那么傻呢！”我苦笑道。刘彻他是在乎我的，我为什么总是不相信他的心意，徘徊在迟疑的边缘，直至远离他，我也是一个傻人呵！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已经放了手的，还怎么能再去拾起。

“虽然他很爱你，但是你在他身边不幸福。你吃过的那些苦，曾一刀一刀地划在我的心上，杨诗兰，我卫青发誓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的苦，你该得到的幸福，以后统统由我来给！”卫青倏地扣住我的双肩，严肃地说道，眼里却是充满了爱意。我不曾在他身上感受过如此强烈的震撼感，他的表白确实吓到我了，我印象里心思简单、善良没有攻击性的卫青，现在好像变了，他的眼神他说的话竟然有一种侵略性的进攻。

我说：“卫青，我现在不想听这个，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

“跟我走。”他不由分说拉起我就往屋外走。

“去哪？你放开我，我不要离开这里！”

“我带你离开这里，住好的吃好的，以后我来照顾你，让你安心地生活，不准你再吃苦受累！”他拽着我的手，突然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我双眼睁大地说不出话来，这是我认识的卫青吗！

“你是什么人？给我放开她！”

刚好从外面回来的阿豹看到卫青抓着我的手，上前来严厉地吼了一声，出手就和卫青过招。卫青松开我的手，我退到一旁，他们两个就较量起来了。卫青本来就是一个武夫，若不是我知道阿豹平时偷偷练剑的事，我肯定会为阿豹担心，但此刻我只想看他们谁输谁赢。

“哎呀，怎么打起来了？”小英跑来叫道，“建兹，你愣着干嘛，还不快帮忙？”建兹喊来两个伙计，要上前拉架，可是卫青和阿豹巧妙地避开了他们，越打越热乎。我在一旁平心静气地观望着，卫青身手敏捷，阿豹也毫不逊色，这两个初次见面的人打到最后居然十分酣畅淋漓地在较量武功。

卫青的腿制住了阿豹的脚，使他不得移动。而阿豹也同时控制住了卫青的双肘，卫青出不了招了。

我笑呵呵地走过去，推开他们两个：“玩够了没？”

卫青对阿豹抱拳道：“出手不凡，藏在这个小地方里，可谓卧虎藏龙啊！小弟多有烦扰。”

“你年纪轻轻，底子这般牢固，阿豹佩服！”阿豹回笑道，“幸会！”

“我见过你，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看着甚是面熟。”卫青琢磨道。

阿豹“哦”了一下，他没有印象了：“我当了几年的狱卒，很少出入，你何以见过我呢？莫非是我的长相众生化，故而如此吧。”说着，阿豹就自我解嘲地笑了。他们俩都忘了，在我受巫蛊案牵连被押到长乐宫提审的时候，他们是见过的。

“我说，你们还真是不打不相识。”他们只顾着聊天，竟忘了理会一旁的我，我嗔怪道：“接下来是不是要煮酒论英雄一番，不醉不方休呢？”

卫青和阿豹相视一笑，都指着我笑了：“煮酒论英雄，听来主意不错。”小英和伙计们纳闷地盯着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怎么一回事。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他们当然不晓得煮酒论英雄不是简单地喝顿酒，聚在一块议论天下英雄的事了。我也懒得和他们解释，反正那个典故要在几百年后才发生呢。

卫青遇见了我之后，他不放心我住在豆腐馆里，天天骑马过来看我，顺便和阿豹比划剑法。我有时就嗔怪卫青过来豆腐馆，其实是借着来看我的理由，和阿豹比武切磋的。卫青总是憨憨一笑，温柔地看我，也不说话，只有那个安静的时刻，我才觉得他还是原来的他。

最近气候变暖了些，出去走走心情总是好的。

阿豹和卫青约了骑马去郊外看看春光，他们要把我也带上，我犹豫着没一口答应。因为我根本没学过骑马，哪里能像他们那样安然坐在马背上，蹬蹬地就往前奔去。

阿豹上了马，他知道我不会骑马，于是向我伸出手：“坐我前面。”

与此同时，牵着马儿站在我身旁的卫青，拉上我的手：“诗兰，来。”

我僵着笑意，不知该和谁一起，看了看阿豹，又看了看卫青，他们两人却互相盯住对方，眼里不甚愉悦的光芒从我的脸上划过。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冬天不是才刚过去，为什么还这么冷！

“阿豹哥，我也想去，憋在馆里挺无聊的。”在馆门口观望的小英见机说道，走过来顺势牵上阿豹伸在空中的手，回头还不怀好意地白了我一眼。阿豹也不介意，抓紧她的手一拉，将她拉上了马儿，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阿豹先骑马走了。

我冲卫青笑道：“我们也走。”卫青点点头，扶我先上了马，他再一个轻步跃上来，双手圈住我的身体，牵着马栓，马儿蹬蹬地往前慢慢悠悠地走着。

街上的人起初听见马蹄声都侧过身子给我们让路，有些迎面走过来的人看见我们竟然呆立在一旁，目注我们缓缓走过。

“好一对俊男美人哟。”“我知道那个女子，她是豆腐馆的掌厨。”“你们说她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以前在长安也没见过她这样的美人啊。”

人们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了。“该不会是宫里逃出来的吧。”

“为什么这样说呀？”

“嘿，宫里的女人漂亮嘛。”

“得了吧，瞧你的口水，要不你进宫当太监去，每天都能见过美人了。”

“去去……”

我没想到只是过一下街，却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和议论，我紧张不安地对卫青说：“我们快走，追上阿豹他们。”

我隐约有种预感，再这样下去，我在长安呆不多久了，有一天会被发现的。

卫青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引着马飞奔而去。他在我耳边柔声说道：“你不要怕，我就在你后面，谁也抓不走你。”

他热乎乎的气息打在我的耳朵上，磁性的声音磨得我的耳膜痒痒的，我咯咯地笑了。被他握的手，暖暖的，我突然有点迷恋这样的温暖，我的手多久没被人这样的暖着了？感觉很美好，也很幸福。我低下头微笑了。马儿飞快地策奔在路上，行至人迹罕少处，陌头春色盎然生趣，春风和煦撩来，我的心情很快就明朗了起来。

到了郊外，远远地看见阿豹在牵着马和小英散步，他们的双足没在两寸高的绿草里，阿豹昂首在前走，小英裙带飘飘在他身后一跳一跳的，她很快乐，时不时地发出清脆的笑声。

我很少听见她那样快乐的笑声，响亮又悦耳，我莫名地也替她高兴，天天在豆腐馆呆着确实会压抑的啊。卫青想要过去他们那边，我拉住他：“难得她和他有这样独处的机会，成全她吧。”

“哦？”卫青惊异地瞅了我一眼，然后望向他们那边，那一对可人儿正在欢快地聊着什么，脸上都挂着愉快的笑容。小英更是笑得花枝乱颤，笑靥如花。

于是，我和卫青在一排槐树下漫步，树头隐现几丝绿意。我抬头望望天空，蓝蓝的水水的，美得如此清粹。熬过漫漫长冬，看到这春季的蓝天，我蓦地感到幸福和轻松。

“在想什么？”

我边走边望着远方出神，甚至忘了身旁还有卫青在呢。他轻声问着我，俯下头笑看我，我仰头刚好迎上他温柔的眼睛。他的脸还是那么清俊，只是比当年更显地成稳了许多。我喜欢他光亮的额头，干净且没有一丝细纹。一般人多多少少额头上都会留下或深或浅的纤细的纹痕。

“在想，这是第几个春天。”我茫然答道。我有时候会忘记自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有种错觉，以为我本身就是这里的人。

“什么第几个春天？”他笑道，“诗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是吗？”我扑哧地笑了，想起了刚穿越来的时候，我经常用现代网络语言当面回敬王谷对我的指责。其实，现在想想，王谷骨子里是一个特别善良真诚的人，我那时受不了他的封建等级观念，总是要和他抬杠。也算不打不相识，要没有当初的抬杠，也许后来就不会走得那么近了。

“王谷还好吗？”我这么久都没有宫里故友的消息，更不知道王谷的情况，他失去了老母，命运掌握在田蚡手中，他过得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每天随侍陛下，只是感觉他突然苍老了许多，说话也不太利索了。”卫青不无怀念地感慨道。

短短的半年里，我们都在经历各自的平凡或者不平凡。

我叹道：“他应该很难过。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在愧疚没有尽到孝道，直到三年后才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那种打击对他来说，实在太能以承受。”

“你好像对他的事特别了解？”卫青有点讶异地看着我，继而冲我开心地笑了，“不过，你杨诗兰就是喜欢关心很多人，和你在一起的人都会很快乐。”

“我都不知道我有这样的一面呢，我把这当成你在夸我了，多谢！”我学江湖中人拱手作揖的模样，给他作揖道。

“你惟独不关心的人，就是我。”他忽然敛了笑意，惆怅地说道，然后转头看向别处去了。

我愣了愣，不知该怎么样作答，可是就这样突然间沉默了，显得太尴尬。我正在脑海里快速搜寻能消除尴尬的话题，我欲要开口的时候，他却牵上了我的手，紧紧地牵着，生怕我会甩开他的手。也许，他在牵我的手之前已经预料到我可能会拒绝。事实上，我肯定会收回我的手。但是，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抓着我的手不放，如此紧张地怕我的手会离开他的手，我蓦地就心疼了。

就这样让他牵着吧。我微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