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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一起躲进窗帘以后，我才听到刚才触发他灵敏感觉的声音——就在这屋里某处有响动。远处有门打开了，传来一阵含混、低沉的说话声，并且夹杂着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脚步声到了房间外面的门廊，停在了门口，门打开了，一声刺耳的咔嗒声以后，灯亮了，门又再一次关上了，一阵呛人的雪茄烟味飘进了我们的鼻孔。然后在离我们只有几码的地方响起踱步的声音，踱过来踱过去，再踱过来再踱过去。最后椅子吱嘎一声响，脚步声停住了。然后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接着我听见翻纸张的沙沙声。
之前我还不敢向外面看，现在我轻轻掀开我面前窗帘的边儿向外看。福尔摩斯的肩紧靠在我肩上，我知道他也在向外看。米尔沃顿宽宽厚厚的背就在我们面前，几乎伸手可及。很显然，我们错误估计了他的行动，他并没在卧室睡觉，而是坐在房子另一头的某个吸烟室或者游戏室里，我们进来时并没有看见那头的窗户是否有灯。他的脑袋大大的，头发花白，秃顶处反射着灯光，就在我们眼前。他深深地斜靠在红皮椅子上，腿伸着，嘴里叼着一支长长的黑色雪茄，身上穿着一件军装样式的紫红色便服，黑天鹅绒的领子。他手里拿着一份很长的法律文件，一边懒洋洋地读着，一边吐着烟圈。看他一副安然自若的姿势和怡然自得的样子，他肯定不会很快离开。
我感到福尔摩斯悄悄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安慰我，好像在告诉我形势在他掌控之中，他一点不担心。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保险柜的门没有完全关好，从我这个角度看出去却非常明显，而且米尔沃顿随时都可能发现。我脑袋里拿定主意，只要我发现他目光盯着保险柜，肯定发现了柜门开着的时候，我就立刻跳出去，用外套罩住他的头，把他绑起来，余下的事就交给福尔摩斯。但是米尔沃顿头也没抬，他只是懒洋洋地关注着手里的文件，一页接着一页地翻着律师的辩护词。我想，等他看完文件抽完烟，他总会回房间。但是在这两者进行完以前，事情却出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进展，把我们的思路引到了完全不同的方向上。
有好几次，我都发现米尔沃顿在看表，甚至有一次他站起来又坐下，姿势很不耐烦。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我才突然想到他也许约了人，在这个奇怪的时间见面。米尔沃顿放下手里的文件，坐直了身子。那个微弱的声音又传来了，然后是一阵轻轻的敲门声。米尔沃顿站起身开了门。
“嗯，”他不客气地说，“你差不多迟到了半个钟头。”
这就是为什么门没有锁，而且他半夜还没睡觉的原因。接着是一阵女士裙裾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刚才当米尔沃顿的脸转到我这边时，我已经把窗帘缝拉上了，但现在我又小心翼翼地冒险掀开它。他仍然坐在老位置上，雪茄烟还是随意地叼在嘴角上。明亮的灯光下，他面前站着一位高挑瘦削，皮肤浅黑的女子，她脸上蒙着面纱，下颌围着斗篷。她的呼吸非常急促，柔弱的身躯因为强烈的情绪而不停颤抖。
“你看，”米尔沃顿说，“你让我损失了一晚上的好觉，亲爱的女士。我希望你能证明这个损失是值得的。你就不能另找时间来吗？呃？”
这个女士摇了摇头。
“好吧，不能就不能吧。如果那位伯爵夫人是个厉害的女人，现在就是你对付她的好机会。上帝会保佑你的，你怎么在发抖？好了，冷静点。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吧。”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你说你有五封信可以威胁到艾伯特伯爵夫人。你想卖而我想买，这很好。现在只需要谈谈价钱了。当然我得看看这些信。如果它们真都是些好货色的话——天呐，是你？”
那个女人一言不发，掀开面纱，脱下斗篷，她的肤色浅黑，容貌清秀，轮廓鲜明。她的鼻子微翘，眉毛又黑又浓，眼睛里闪着光芒，薄薄的嘴唇紧闭，却露出让人觉得危险的笑容。
“是我，”她说，“一个被你毁掉一生的女人。”
米尔沃顿放声大笑，但笑声中明显带着恐惧。“你真是太冥顽不灵了。”他说。“你为什么要把我逼上绝路呢？我可以保证我自己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的，但人总得谋生啊，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开出的价钱是你能负担的。你只是不愿意付罢了。”
“所以你就把信交给了我的丈夫——他是这个世上最高贵的绅士，我甚至连给他系鞋带都不配，你却让他伤透了心而痛苦地死去。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吧，我也从那道门进来，乞求你恳求你大发慈悲，而你却当面笑我，就像你现在笑我一样，只不过你内心的胆怯让你的嘴唇止不住地抽搐。是啊，你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再见到我吧，但就是那个晚上，让我学到我怎样才能和你单独地面对面。好了，查尔斯·米尔沃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别以为你能吓得了我。”他说着站起身来。“我只需要喊一声，就能叫来所有的仆人把你抓起来。但是我可以理解你发自内心的愤怒，所以马上离开我的房子，我不会追究。”
那个女人手放在心口站在那儿，嘴角仍挂着令人害怕的微笑。“你再也不会像毁掉我的生活一样去毁掉别人了，你再也不会像折磨我的心一样去折磨别人了。我要你从世上消失。去死吧，你这个畜生——去死！——去死！——去死！”
她掏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左轮手枪，把一颗颗子弹打进米尔沃顿的身体，枪口离他心口只有两英尺。他弯下身，向前倒在桌子上，开始猛烈地咳嗽，手在桌上的文件里抓着。然后他挣扎着站起来，另一颗子弹射来，他倒在了地板上。“你杀了我……”他叫道，然后就躺着不动了。这个女人仔细地看了看他，然后把脚踩在他脸上，再看了看，他没有任何声音，也没动弹。我听到一阵急促的沙沙声，夜晚的冷空气吹进了闷热的房间，复仇者已经离开了。
就算我们出来阻止也救不了米尔沃顿，但是当那个女人把一发发子弹射进米尔沃顿蜷曲着的身体时，我几乎要冲出去了，但是福尔摩斯冰冷的手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腕。我明白他这样抓着我代表什么——这不关我们的事，是正义结果了这个恶棍，我们身上还有自己的责任和目标呢，这一点可不能忘了。那个女人刚刚跑出门，福尔摩斯就已经悄悄地迅速跑到另一扇门那里，用钥匙锁上了门。同时，我们听见房子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和匆忙的脚步声，枪声惊动了屋里的仆人们。福尔摩斯十分冷静地跑到保险柜前面，双手抱起一捆捆的信件投进火炉，重复几次以后，保险柜已经空了。有人一边扭动门把手一边在外面敲门。福尔摩斯迅速地四下看了看，发现了桌子上的那封沾满了米尔沃顿血迹的信，就是这封信预示着他的死亡，福尔摩斯一把将信扔进火中。然后他把外间门的钥匙取下，跟着我出了门，再从外面把门锁上。“走这边，华生。”他说，“我们走这边能从花园围墙翻出去。”
我无法相信恐慌这么快就传开了，回头看见整栋大宅灯火通明。前门已经打开了，有几个人正沿着便道跑过来。很快整个花园里到处都是人。当我们从阳台跑出来时，有个人发现了我们并喊了起来，然后紧跟在我们后面追。福尔摩斯似乎对地形非常熟悉，他迅速穿过一片小树丛，我一步不落地跟着他跑，而最开始追我们的人就在我们后面，我都能听见他的喘气声了。我们前面是一堵六英尺高的墙，但他纵身一跃跳上墙头翻了过去，当我也跳上去以后，我发觉被人抓住了脚踝，我使劲挣脱了以后，爬上了长满草的墙头，跳下来时一头栽进了灌木丛。但福尔摩斯马上扶起我，我们一起冲过了一大片荒野。我估计我们跑了两英里的路之后，福尔摩斯才停下来仔细倾听。我们身后是一片寂静，我们摆脱了追捕，终于安全了。
在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夜以后——我已经记下了这件事情——我们吃过早餐，点燃了我们清晨第一支烟。这时，伦敦警察厅的勒斯特拉德先生被领进了我们简陋的客厅，他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令人印象深刻。
“早上好，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早上好。我想问问您，现在忙吗？”
“不太忙，还有空听您说话。”
“那我想如果您现在手头没什么要紧事的话，你能否协助我们调查一桩非同寻常的案件，这起案子昨晚就发生在汉普斯蒂德。”
“我的天！”福尔摩斯问到：“发生了什么事？”
“一桩谋杀案——一桩非常戏剧化又不同寻常的谋杀。我知道您对这种案子很感兴趣，如果您肯前往阿普尔多尔大宅一趟，并给我们一点破案的建议，那您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这可不是一桩普通的案子。我们注意米尔沃顿先生很长时间了，你我都知道，他可以说是个恶棍。他收买资料用于勒索是人尽皆知的，而这些资料已经被谋杀者付之一炬了，而值钱的东西却一件不少，因此很有可能罪犯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唯一的目的就是防止自己的隐私曝光。”
“罪犯们？”福尔摩斯问到，“不止一个人啊？”
“是的，有两个人。他们差点被当场抓住。我们有他们的鞋印，有他们的长相描述，十拿九稳可以抓住他们。第一个家伙太敏捷了，第二个其实已经被园丁学徒抓住了，但又被他挣脱逃跑了。那人中等个子，长得挺壮实——方下巴，粗脖子，留着小胡子，眼睛上蒙着面罩。”
“这也太笼统了。”歇洛克·福尔摩斯说。“噢，有点像在说华生了！”
“这倒是，”警官被逗乐了说，“还说得真的有点像华生。”
“这个，我恐怕帮不了你，勒斯特拉德。”福尔摩斯说。“事实上，我知道米尔沃顿那个人，我认为他是伦敦最危险的人物。而且我认为有些犯罪是法律管不了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就只能靠私人复仇来匡扶正义了。别反驳我，争论这个没用，我主意已定。在这个案子里，我同情的是那些罪犯而不是受害者，因此我不会插手这个案件的。”
关于我们亲眼目睹的那桩惨剧，福尔摩斯对我只字未提。但我观察了一早上，发现他一直在思考问题。而且从他茫然的眼睛和心不在焉的表情来看，他是在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情。当我们正在吃午餐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大叫道：“天呐，华生，我想起来了！快拿上你的帽子，跟我走！”他飞快地走过贝克大街，沿着牛津大街来到了摄政王广场附近才停下。在路的左边，有家商店的橱窗里摆满了当今社会名流和名媛淑女的照片。福尔摩斯的眼睛停在了其中一幅照片上，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了一幅照片，照片里的女士身着宫廷长裙，容貌高贵端庄，头戴华丽的钻石头饰。我看着她那小巧的翘鼻子，浓浓的眉毛，紧闭的嘴唇，还有倔强的下巴。我还看到了一个历史悠久的头衔，它属于一个伟大的贵族和政治家，而照片里的女士正是这位贵族的妻子。看到这儿，我不由得目瞪口呆。当我与福尔摩斯四目交会时，他竖起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我们就转身离开了橱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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