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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以后，我在家里待了两天，而我妻子也信守约定。因为，据我观察，她从未离开家门半步。然而，第三天，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即便是再庄重的承诺，也不能让她摆脱那种神秘的吸引，从而让她背离丈夫，背弃责任。
那一天我进城去了，可是我没有像往常那样乘坐三点三十六分的火车回家，我是乘坐两点四十分的火车返回的。刚一进门，女仆就满脸慌张地跑进厅房。
太太在哪里？我问道。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她答道。
我心头顿时疑云密布，我跑到楼上，确定她不在屋中。这时我不经意间从楼上窗户向外一望，只见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个女仆穿过田野，正朝那小别墅方向跑去。于是我便清楚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妻子又到那所别墅去了，并且事先吩咐女仆，要是我回来，就去叫她。我气得瑟瑟发抖，跑下楼来，奔了出去，决心断然将此事作一了结。我看到我妻子和女仆正沿小路匆匆往回赶，我没有停下来和她们理论。这所小别墅里暗藏着一个秘密，它使我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我发誓，无论如何，不能再让这个秘密继续下去了。我走到房前，连门都没有敲，转动门把手，径直冲进走廊。
楼下一片寂静。厨房里炉灶上水壶咝咝作响。一只大黑猫蜷卧在篮中。但没有以前我见到的那个女仆的踪影。我又冲进另一间屋子，同样也是空空荡荡。后来我跑上楼去，发现楼顶上的另外两间屋子也是空的。原来整个别墅竟是空无一人。屋中的家具都极为平常，墙上的画也十分普通，只有我从窗户看到出现奇异面孔的那间寝室舒适考究。当我看到壁炉台上挂着一张我妻子的全身照片时，我的全部疑团刹那间升腾，胸中燃起炽热的熊熊火焰，那照片还是我要她拍摄的，而且是在仅仅三个月前拍的。
我在屋内驻足许久，确定里面空无一人之后，才走了出来，心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重负。我进屋时，我妻子来到前厅，伤心恼怒之下，我什么话也没有和她讲，从她身旁挤过，冲进我的书房。可是在我把门关上之前，她紧随我身后走了进来。
‘很抱歉，我没有信守诺言，杰克。’她说道，‘可是你如果知道这里面的一切实情，我相信你是一定会原谅我的。’‘那么就把这一切实情告诉我吧。’我说道。
‘我现在还不能讲，杰克，我现在还不能讲。’她哭喊道。
“如果你不告诉我住在那所别墅里的人是谁，你送给相片的那个人是什么人，我们就不能再彼此信任了。我说道，转身从她身旁走开，再也没有回家。这是昨天的事，福尔摩斯先生，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对于这件离奇的事，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这是我俩之间头一次出现不和。这使我十分震惊，不知怎样才能重归于好。今天早晨我突然想到你可以帮我指点迷津，所以急急忙忙赶到你这里来，毫无保留地将一切交代给你。假如这里面有哪一点我没有说清楚，只管问我好了。不过，首先请你赶快告诉我该怎么办，因为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了。”
福尔摩斯和我聚精会神地倾听这桩离奇的故事。这个人情绪异常激动，讲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而此刻，我的伙伴，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只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请告诉我，”他终于开口说道，“你能确定你在窗户上看到的面孔是一张男人的面孔吗？”
“每次我看到这张面孔时，距离都比较远，所以不能确定。”
“但是显然这张面孔留给你的印象很不好。”
“他似乎面色古怪，表情呆滞。但当我走近时，他就猛然消失了。”
“你妻子向你要一百英镑，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有将近两个月了。”
“你见过她前夫的照片吗？”
“没有，在他死后不久，亚特兰大城失了大火，她的所有证件都被烧掉了。”
“可是她有一张前夫的死亡证，你说你看到过，是吗？”
“是的，在这场火灾以后，她拿到了一份副本。”
“你可曾遇到过在美国认识她的人？”
“没有。”
“她有没有提出过故地重游？”
“没有。”
“或者有没有收到过来自那里的信件？”
“也没有。”
“谢谢你提供了这么多。这件事情我现在要稍微考虑一下。如果这所别墅现在仍然空着，我们就有些难办了。不过，我料想很有可能，在你昨天进去以前，里面的住户已经得到通风报信，所以在你到之前就事先躲开了。现在他们可能又回到别墅了，所以我们不难把它查清楚。我劝你先返回诺伯里，再观察一下那所别墅的窗户。如果有十足的理由确定里面有人居住，你不要硬闯进去，只要发一个电报给我和我的朋友就可以了。我们收到电报后，一小时内就赶到你那里，很快就可以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假如别墅里现在还是空无一人，怎么办呢？”
“要是这样的话，我明天去，然后再和你商量。再见。不过，最重要的是，在没有弄清真相之前，不要再烦恼了。”
“我担心这事情不妙，华生。”我的朋友把格兰特·芒罗先生送到门口，往回走时说道：“你觉得这个案子怎么样？”
“这件事非常棘手。”我回答道。
“是啊，要是我没弄错的话，这其中必定有诈啊。”
“那么使诈的会是谁呢？”
“啊，那一定是住在那间唯一布置舒适的房间里、而且把她的全身照片挂在壁炉台上的那个家伙。华生，真的，窗户里那张铁青色的面孔真是吊足了我的胃口，无论如何我也不想放过这件案子。”
“你已经有了推论吗？”
“哦，仅仅是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推论。可是如果这个推论证明是不正确的，那就不免出乎我的意料了。我认为这女人的前夫就住在小别墅里。”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不然，她那样惊惶不安、死活不让现在的丈夫进去的举动又做何解释呢？在我看来，事情大致是这样：这个女人在美国结了婚，她前夫沾染了什么不良的习气，或者说，染上了什么令人生厌的疾病，比如说患上了麻风病或是身体有了残障。她终于抛弃了他，回到英国。更名改姓，想开始全新的生活。她结婚已有三年，她深信自己的处境绝对安全。因为在此之前她给丈夫看过的那张前夫的死亡证，是冒用别人的。可是她的行踪突然被她的前夫发现，或者可以设想，被某个与这位病人有瓜葛的荡妇发现了。他们便写信给这个妻子，威胁说要来揭发她。她便要了一百英镑设法去摆脱他们。然而他们却还是来了。当丈夫无意中向妻子提到别墅有了新住户时，她隐隐觉得这些人就是追踪她的人。于是等丈夫熟睡以后，她便跑出去设法说服他们不要再纠缠她。这一次没有成功，第二天早晨她又去了，可是正如她丈夫告诉我们的那样，她出来时正好被她丈夫撞见。这时她才答应不再去别墅了。但两天以后，急于摆脱这些可怕邻居的强烈愿望驱使她又进行了一次尝试。这一次她带上他们向她索要的照片。正在她和前夫见面时，女仆突然跑来通风报信说主人回家了。此时她知道他必定会径直朝别墅奔来，便催促室内的人从后门溜到附近的枞树林里。所以，他看到的房子空空如也。但如果他今晚再去，房子还空着才怪呢。你认为我的推论如何？”
“这纯属猜测。”
“可是它至少涵盖所有的事实。假使再发现了无法涵盖进去的新情况，我们再做考虑也还来得及。在我们没有收到那位朋友发自诺伯里的电报之前，我们只好原地等待了。”
不过我们并没有等太久。刚吃完茶点，电报就来了。
电报说道：别墅依旧有人租住。又见窗内那张面孔。乘七点钟火车来会，一切静候来后处理。我们刚下火车，他早已在站台上等候了。在车站灯光下，只见他面色苍白，心烦意乱，浑身颤抖。
“他们还在别墅里，福尔摩斯先生。”他用手紧紧拉住我朋友的衣袖说道，“我经过别墅时，看到里面灯亮着。现在我们应当断然解决这件事。”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沿着幽暗的林荫道上走时，福尔摩斯问道。
“我打算闯进去，亲眼看看屋里到底是些什么人。我想请你们两位做个见证。”
“可你妻子警告你最好不要揭开这个谜底，你决心不顾一切地去闯吗？”
“是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好，我认为你是对的。弄清真相总比无休无止地猜疑好得多。我们最好立刻就去。当然，从法律上说，我们这样做是极为不妥的。不过我想这也值得。”
那天夜色漆黑异常，我们从公路转入一条小路。小路很窄，路面车辙很深，两旁全是树篱。这时天上开始飘起毛毛细雨，格兰特·芒罗先生急不可耐地冲向前去，我们也竭力前行，一路上磕磕绊绊，紧随在他身后。
“那就是我家的灯光。”他指着树丛中忽隐忽现的灯光，低声说道，“这就是我要进去的那所别墅。”
他说话时，我们已在小路上拐了弯，那所别墅已是近在眼前。门前横着一个门闩，显然，门是半掩着的，楼上一个窗户灯火通明。我们望过去，只见一个黑影正从窗帘上掠过。
“这就是那个家伙！”格兰特·芒罗喊道，“你们可以亲眼看见这里有人。现在随我来，我们马上就会弄明白一切。”
我们走近门口，突然一位妇人从黑影中走了出来，站在黄色的灯光影中。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双臂高举，做出恳求的姿态。
“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这样！杰克。”她高喊道，“我料到今晚你一定会来。亲爱的，你再好好想一想！再相信我一次，你永远都不会后悔的。”
“艾菲，我已经相信你太久了。”他厉声喝道，“放开我！我一定要进去。我的朋友和我要彻底解决这件事！”他把妻子推到一边，我们紧随他身后走了过去。他刚把门打开，一个老妇人跑到他面前，想阻拦他，可是被他一把推开了，转眼间我们都到了楼上。格兰特·芒罗跑到上面亮着灯光的那间屋中，我们也紧随其后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暖和舒适、家具布置停当的卧室，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壁炉台上也点着两支。房间的一角，一个小女孩模样的孩童俯身坐在桌旁。我们一进门，她就把脸转了过去，不过我们可以看到她穿着一件红上衣，戴着一副长长的白手套。当她突然转向我们时，惊恐之下我竟然失声尖叫。她转过身时，朝向我们的是一副极为怪异的铅灰色的面孔，而且没有丝毫的表情。一瞬间，这个谜底就揭开了。福尔摩斯笑了笑，把手伸到这孩子耳后，一个假面具从她脸上剥落了下来，原来她是一个如炭一般黝黑的小女孩，看到我们大惊失色，小女孩高兴地露出了一排洁白闪亮的牙齿。看到她那滑稽的样子，我也忍俊不禁。可是格兰特·芒罗却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喉咙，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
“我的天哪！”他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妻子面容坚定而自豪地扫视了一眼屋内的人，说道，“你强迫我违背我的意愿告诉你，现在我们两个人必须求得一个妥善的办法。我的丈夫死在亚特兰大，可是孩子却幸免于难。”
“你的孩子？”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大银盒子，说道：
“你从未见它打开过吧。”
“我以为它打不开呢。”
她按了一下弹簧，盒盖立即打开。里面是一张男人的画像，清秀英俊，温文尔雅，可是他的面貌却明显具有非洲血统的特征。
“这就是亚特兰大的约翰·赫伯龙。”芒罗太太道，“世上没有比他更高尚的人了。为了嫁给他，我与我的同族人都断绝了关系，不过他在世时我一刻也没后悔过。不幸的是，我们唯一的孩子，竟然继承了他祖先的血统而不是遗传了我的肤色。因为白人和黑人结合，往往有这种情形。小露西居然比她父亲还要黑得多。不管是黑是白，她毕竟是我的亲生女儿，是母亲的小宝贝儿。”听到这些话，小家伙跑了过去，依偎在母亲身旁。我离开美国时只因她的身体太虚弱了，换了水土可能对她没有好处，我才把她托付给我们以前的仆人，那个忠诚的苏格兰女人来抚养。我从未想过遗弃我的孩子。可是机缘巧合，自从遇见了你之后，杰克，我知道我爱上了你，我不敢把我有小孩的事对你讲。上帝原谅我，我怕会失去你，所以就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我只有在你和孩子两人中间左右为难，在爱情方面我是个很脆弱的人，最终暂时舍弃了我的小女儿，选择了你。三年来我一直向你隐瞒了这件事，可是我经常从保姆那里得到消息，知道她一切都很好。然而，我终于抑制不住想见见孩子的愿望。我虽然一再压抑这种愿望，可是无济于事。我知道这样做会有危险，还是决心让孩子来，哪怕是几个星期也好。于是我给保姆寄去一百英镑，告诉她这里有所小别墅，她可以来和我住邻居，而我根本无需出面和她联系。我甚至嘱咐她白天不让孩子到外面去，并且在孩子的脸上戴上面具，手上戴上手套，这样即使邻居从窗户里看到了她，也不会因为邻里住着一个黑人而闲言碎语。要不是我过于小心谨慎，就不会弄巧成拙了。但是我当时已经吓得快要疯了，唯恐你了解到实情。
“是你首先告诉我这个小别墅有人租住了，我本应该等到天明，可是我激动得睡不着，因为我知道你平日里睡得很死，所以就溜了出去。不料被你看到了，于是我开始碰到了麻烦。第二天你察觉到了我的秘密，可是你宽宏大量，没有追究。三天后，你从前门闯进去时，保姆和孩子却从后门躲了起来。今天晚上终于真相大白，请问你打算怎样处理我和孩子呢？”她握紧双手，等待着回答。
这样僵持了非常难熬的十来分钟，格兰特·芒罗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的回答让我回味无穷。他抱起孩子，吻吻她，然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挽着妻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们可以回家去从容商量嘛。”他说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圣人，艾菲，可是我想我总比你所想象的要好一些。”
福尔摩斯和我随他走出那条小路，这时，我的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想，”他说道，“我们还是回伦敦去，这比留在诺伯里更有用些。”
大半个晚上福尔摩斯对本案再也只字未提，直到最后他手持烛火，走回卧室时才说：
“华生，”福尔摩斯说道，“如果以后你觉得我对我的办案能力过于自信，或在办一件案子时下的功夫不够，请你最好在我耳边轻轻说一声‘诺伯里’，那我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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