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丝路文学网
丝路文学网 > 其他类型 > 空山.3 > 11

11

作者:阿来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 推荐本书 我要报错
本站已更换新域名
新域名 https://wap.sunsilu.com xs小说 silu丝路

达瑟等死的时候,达瑟山隧道的复线工程开通了。

指挥部就在距机村几里地的地方,那其实是一个上千人的镇子,只不过这种镇子迅速建起,又会很快消失罢了。但现在,这个镇子上应有尽有,在那些巨大的工程机械之间,是略显低矮的临时建筑。但临时建筑群里什么都有,礼堂、整齐的宿舍、餐厅、球场、浴室、超市、网吧、KTV、麻将馆、饭馆。我回机村的第二天,林军请我去这个镇子的饭馆吃饭。我没想到林军会请我吃饭。但我对他却有足够强烈的好奇心。虽然我讨厌这些短命的镇子。这么多年了,这种镇子不时在机村附近的什么地方出现,存在三五年,又迅速消失。出现的时候轰轰烈烈,消失的时候,也有种迫不及待的劲头,好像所有一切刚刚开始人们就已经深深厌倦。那么,永远不动的机村呢?那些离开的人中间,有的甚至会跑到报纸和电视上去,把在这山间小镇上的短暂生活描述成一种过去的荣光。那时,我就想问,那么永远不动的机村呢?当然不会有人回答这样的问题。时代潮流滚滚向前,如果谁提出这样的问题,洪流过后,他就会像一条被水流遗弃的鱼,独自待在干涸的河滩。

但我还是去了。我们在饭馆里落座的时候,那些巨大的工程机械正从完工的隧道复线上撤下来,轰轰作响,威风凛凛排列在镇子进口处的空地上,把这个空地围成一个暂时的广场。在没有被机械围出的那一边,身穿着整齐工装,头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工人们正在用角钢装配一个宽大的舞台。他们给那个舞台铺上厚厚的杉木板,又在杉木板上铺开红色的地毯,在舞台旁边,巨大的灯光架正在竖立起来。再过两天,这里,要来省里的官员,报纸和电视记者,更要来很多歌星影星。热闹的庆典过后,这个镇子就消失了。那些临时建筑大部分都可以拆解,装上卡车,去到另一个需要在大山幽暗的肚子里开出一个深深洞穴的地方。而这个地方,不出几年,就被荒草与灌木丛淹没了。

林军倒上酒,自己连灌了三杯。

“他们会拆得干干净净的,以前那些镇子迁走,还会留下点东西,现在除了无用的水泥地面,什么都不会剩下。”他说,“以前他们还留下一些坟墓,现在,他们连坟墓也不留下,都送到城里的火葬场,烧成骨灰。”

“这样好,留下坟墓,谁也不会回来探望,慢慢就变成一个乱石堆了。”

“还让人害怕。”

“是,我们当地人不习惯坟墓。”

“那你看见我父亲的坟墓害怕吗?”

我终于知道他请我喝酒的目的了。我想说,我们这些认识他父亲的人不会害怕,但以后不认识他的人,看见的就是一个乱石堆,他们是不是害怕,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没有开口,我等他说话。

“知道吗?我父亲进博物馆了。”

我想纠正他,说那是一个展室,还不是永久性的博物馆。但我还是没有说话。而且,我没有摇头,而是点头。

接下来,我们喝了一阵闷酒。这期间,那些从隧道工地上撇下来的工程机械轰轰然络绎不绝地开进即将举行隆重庆功典礼的临时会场。吊车伸出长臂,把巨大的灯具和音箱吊到钢架的顶端。这时,林军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帮我写个申请,给县里。”

“你说。”

“把我爸的坟迁到县上的烈士陵园。”

我想说驼子支书不是烈士,说出口来却是:“这个你也会写啊!”

“你写得好嘛!”

“好吧,要是你觉得写得好就行的话。”

“你是说不行吗?”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我转移了话题:“听说上战场前也要写申请,哦,就是请战书!”

“要写,打越南人的时候,我也写过,用手指上的血写。”我让他提起了往事,使他的眼睛中布满了迷惘的神情,“可是我不会打仗,跑起来就不会打枪,打枪时就不会跑动!我自己也不相信,我不会打仗。”

我有点讨厌自己扮演的这种角色,他的眼光已经让我因怜惜而心生痛楚了,但我还是一脸漠然地问:“不会打仗?”

“所以,部队上前线时,我就被留下了,所以,我就早早复员回乡了。但不是胆小,我就是不会。可这总归是不光彩的事情吧,好多年来,村子里人说我胆小,不敢上战场,我也不说什么。我写了血书……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可能我爸爸当红军时也不会打仗,不然,他就走完长征了。”他压低了声音,说:“他不是被敌人打伤的,他自己没有把手榴弹扔出去,把自己炸伤了。”

我想自己是机村惟一一个听到这个说法的人,但我一点都不吃惊,以前,说他是红军,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像,至少是跟想像不太一样,但是这么一来,倒是跟他那哀戚怨怼的形象吻合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自己告诉你的?”

“没有。他发烧说胡话说出来的,说一次,我们不相信,说了好多次,家里人都相信了。”

“没有看不起他?”

“我妈说我们要可怜他。”

“怜悯。”

“我妈也要我的女人可怜我。”

这下,我心中的痛楚与怜悯之情有些难以自抑了,我说:“好,我帮你写申请,还帮你向县上领导反映,把你父亲搬进烈士陵园。”

林军又跟我干了一大杯酒,正因为这个,回村子的时候,他的小卡车冲出公路,陷到了排水沟里。我们俩趴在车里休息了一会儿,才把车倒出来,继续上路。把车从沟里倒出来的时候,林军又对我说:“我的事情只说给你一个人听过,你不要对别人说。”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说不要写在你的书里,但他没有说。如果他说了,我也是会答应的。但他只是擦去被撞出来的牙血,又继续开车上路了。

他又说:“嗨,大家都说,只有倒霉蛋才会回到村子里来,有出息的,出去就不再回来了,但你为什么老是回来?”

“回来看看。”

他显得迟钝的目光一下锐利起来:“要是不写小说,你就不会常常回来了?”

对这个问题,我无从回答,机村人怎么看我是一回事,在我生活的城市里,写小说的人差不多也是倒霉蛋的同义词。但我又该怎样来解释这一切。我这次回来,是因为达瑟要死了。但我们迟早也是会死去的。生命无来由地来了,又去了,其意义何在,除了人家教给我们的那些,自己是真的要感到茫然了。

这时,车子已经开到机村,他停下车说:“好了,你就不要为我那些傻话心烦了。”

林军在自己家院子里停车时,我已经坐在了拉加泽里的酒吧。

我说:“后天,工程指挥部要搞竣工典礼了。”

酒吧主人说:“我知道,协拉家的古歌三人组也要到典礼上来演唱,他们家里已经得到通知了。”

这事也早在村子里传开了。都说不得了,现在协拉三兄妹演唱一次的报酬是八万块钱。而且,身后还各有一个助理照顾侍候着。这让村里能唱两嗓子的年轻人更是躁动不安了。

复线工程通车典礼那天,整个机村差不多都倾巢出动了,只有拉加泽里、索波和达瑟留在村里。达瑟在屋子里等待死亡。拉加泽里、我和索波三个人坐在酒吧那宽大的廊子上,眼望着村庄与原野,听见音乐声随风断断续续地从山上会场飘下来,我们三人共饮一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饮用的家酿淡酒。这时令已是六月的尾末,沉郁的绿意让整个峡谷更显得幽深漫长。达尔玛山的主峰,在村子西北方向闪烁着晶莹的雪光。村庄四周的庄稼地里,风吹拂着正在拔节抽穗的麦苗,风和光在玩着光与影的游戏。风用力把麦地变成波浪荡漾的湖的样子,然后,阳光降落在上面,像成群的精灵,轻轻地跳跃在道道浪峰之上。地里的麦浪就这样起起伏伏,明明暗暗地晃动在三个男人的面前。其实,地里的麦浪早就没有他们感觉到的那么美好壮观了。宽广的麦浪消失已经有二十年了。当公社改为了乡,生产大队又改回到村,连片的地块又划出复杂的边界。这些年,交通情况日渐改善。机村以及周围的村落都是三百公里外的省城的反季节蔬菜基地了。在划成小块的土地上,番茄正伸展了长长的须蔓攀上木架,要在高处去开花结果。洋白菜低低匍匐在地,怕羞一样,每一张叶片都不肯打开,而是互相牵扯着紧紧包裹。绿意深重的辣椒,浅淡的是莴苣。生产这些东西,收入是种麦子的好几倍。但还是有人会种植记忆一样种上一小块地的麦子,在一年之中这最美好的季节里,招摇在这些蔬菜瓜果中间。三个人坐在门廊上远远观望的其实就是这么一小片麦田,只是心境把这片麦田无限放大,让记忆中的麦浪在眼前晃荡。

淡酒的味道跟水差不了多少,但还顶着酒的名目。喝这样的酒,能显示出一种曾经沧海,对酒有没有酒味都已毫不在乎的劲头。

“呸,除了水腥味,我的舌头上就没有一点酒的味道。”

“舌头上酒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就是有好几十根针同时扎你的舌头。”

索波抿了一口酒,闭眼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好像也有两三根。”

三个人都笑了,但笑得都很节制,不抖动身体,不放开声音,只是咧开嘴,扬扬眉毛,做出一个笑的样子来就够了。

三个人都放下手中的酒杯,嘴里嚼着炒豌豆,高坐在酒吧的门廊上看地里翻沸不已的麦浪。机村传统的房子没有这样的门廊,这个门廊的前身也是个搞典礼时搭建的铺过红地毯的临时舞台。上面有领导讲过话,演员唱过歌跳过舞。有个演员唱着歌从半米高的台子上跳下去,走到观众中一边歌唱一边握手,除了达尔玛山隧道指挥部的工人,觉尔郎风景区的干部,还有几个机村人也跟那个歌星握了手。那是拉加泽里从监狱里出来的第二年,是他造林公司成立的头一年。庆典结束后,他把那个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的木料和构件都买了下来。他用这些钢构件和结实的厚木板加宽了这个门廊。使这座仓库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奇怪而不协调的样子。加上那些鲜艳油漆刷出来的门窗与柱子,使这座建筑有种奇怪的效果,游客把照片拿回去放在网上,发在杂志上,这座奇怪的凑合起来的建筑变成了有名的酒吧。

拉加泽里指指山上,那个山腰曾经有一个湖存在的地方,说:“那个湖应该重现。”

“哪个湖?”

“那个传说有一对金野鸭的湖。”

“那怎么可能呢?”

“我上去过几次,泉眼还在,只要用一道堤坝把当年炸出的缺口封住就可以了。”

“那要多少钱?”

“钱没有问题,我想办法。”

“有钱也该找个老婆了。找老婆就要盖房子,生娃娃,上学,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拉加泽里开玩笑:“那我就找个有钱的老婆。”

“你真的要做这件事?”

“我要你们帮我看看行不行。”

索波说:“我这个人,除了让你的酒吧热闹,别的想帮也帮不上。”

“好啊,我一忙起来,酒吧这一摊子事手下人都熟了。栽树这档子事就请你牵头了。”

索波伸出双手,端详一阵,轻轻笑了,说:“这双手砍了多少树,现在又要栽树了。小子,你会发一双白帆布手套给我?过去砍树,我们可是光着双手的。”

“大叔,戴上一双白手套,你肯定就神气多了。”

“是啊,过去砍树的时候,工人戴手套,农民没有手套,这身份一眼就看出来了!”

“现在我们不是也戴着手套劳动了吗?”

“日子是一天天好过了,但想起人要分成三六九等,到底不是叫人高兴的事情啊!”索波说,“嗨,要是达瑟不这样,就可以帮你照看酒吧了。”

“也许,我们该问问崔巴噶瓦。”

拉加泽里叹口气:“可惜他老人家什么都记不得了。哎!我也是,怎么没有早一点想起这件事情来呢?我早就该想起来的。”

这时,隧道中的庆典结束了,从山上飘然而下,曲折蜿蜒成一道新的景观的柏油公路上出现了很多小汽车。车队在村口停下来,县里乡里的领导们簇拥着一个大领导往村子里走来。大家都认识这个领导。他就是达瑟早年在民族干部学校的同学,如今的副省长。他兴致勃勃,气宇轩昂,说:“这么有特色的酒吧,如今我们的农村里也有酒吧了。”

大家都在那宽大的廊子上坐下来。领导说:“咦,我那老同学怎么不来照个面?”

县长说:“肯定是他不好意思。”

“那我们去看看他!”

坐在一边的索波说:“达瑟死了。”

“怎么死的?生了什么大病?”

拉加泽里说:“没生什么了不得的病,他就是不想活了。”

这一来,领导们就没法接上话头了,这是一个严重的话题,不宜展开的话题,一个人居然不想活下去,死了。领导想来肯定未曾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于是,全体静默,好像在为逝者默哀,后来,还是副省长对县领导说:“家属有什么困难,你们帮助一下。”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默然离开了。

林军说:“达瑟还没死呢,领导接á什么不喜欢女博士。

我的答复是反问他,为什么要喜欢?为什么要跟他一样喜欢?

两个人一来一往话语间都带上了火气,就在这时,行动起来总是有些迟缓的林军却急匆匆地向我们这里奔来。我立即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从这里,可以看见达瑟家的房子,我下意识地抬头望望天空,并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从屋顶升起,也没有看见什么东西在天上盘桓。只觉得阳光落在木瓦覆盖的屋顶上有些晃眼。我一屁股坐下来。愤怒的拉加泽里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看见了匆匆奔来的林军,说:“那人走了。”

从这点看,林军也算是一个道地的机村人了。因为他没有说达瑟的名字,而是说“那人”。机村人认为,一个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把活着时的名字也一起带走了,他就是一个消失了的人。说起他时,就不再提这个人的名字了。如果逝者是一个非凡的人,那么,他的名字也要很多年后,才从口传故事和歌吟中缓缓地再次出现。所以,他说:“那人走了。”现在,达瑟是“那人”,等把肉身打发了,名字再次转换,称谓再次转变,叫做“往生者”。那意思是这个人已经投入到灵魂无穷尽的轮回之道了。

大家都站起身来,往逝者家里去。好奇心极强的女博士拉住拉加泽里:“那人是谁?”

这恰好是拉加泽里不能回答的问题。她又拉住了我:“这也是某种禁忌吗?”至少现在不是满足博士求知欲的时候,我加快脚步走到她前面去了。

“那人”走得非常干净,非常安详。

他苍白的脸瘦削,细腻,像是得到了这个世界某种答案的平静的样子。这让我们大家也感到心中安详。除了女人们细细啜泣几声,男人们都很平静。索波镇定地给年轻人分派工作,一路去寻找他的两个儿子,一路去庙里请喇嘛来清敛尸身并念经护佑即将往生的灵魂。也有争论,那就是要不要派人去告知他已经出家为尼的老婆。男人们做不了决断时,还是妇人们派出了自己的信使。信使是我略通医道的表姐。死者生病时,得到我表姐最多的关照。大家围着火塘坐下来,死者依然保持着昨天晚上朋友们来陪夜聊天时半倚半坐的姿势,阖着双眼安坐在中间。

女博士举起相机,被拉加泽里伸手摁住了。但她很顽强,当话题展开,人们注意力稍有转移,她就想对那个无言倚坐者举起相机。如是几次,人们的脸色就慢慢变得严峻了,有要赶她出去的意思,因为这种场合本也不允许女人在场。还是拉加泽里说:“她是博士,她来了解我们的事情,往外宣传,对我们搞旅游有好处。”女博士的确也写了好多文章,夸奖机村的山水与风俗,也就是旅游和所谓小资杂志上常见的说到边鄙之地的那种文章。当然,拉加泽里也把相机从她手里夺过来,吩咐一个小子送回到酒吧。女博士只是稍微安生了一会儿,又拿出了笔记本,埋头书写起来。她那种固执劲,其实有某种轻藐的意思,可是,机村的男人们没有愤怒,反而对她有了某种歉疚之感。

大家开始说这个人的故事。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名字。讲他本来可以是一个国家干部,讲他读了很多读不懂的书。特别是讲到他失去书本后的困窘潦倒的种种情状时,都笑了起来。

都赞叹:“是个奇人啊!”

“奇人!”

这些年,本土佛教的崇拜慢慢有些退潮。但论到生死,人们脑子里基本还都是佛教因果轮回的观念。所以,大家都相信,一个灵魂,在无尽的轮回中以这样的方式到尘世上来经历一遭,是有一种特别意义的。大家相信,这样混沌而又超脱的活法,一定指向了生命某种深奥的秘密。佛法某些隐晦的指引可能就包含在了这样奇异的人生中间,只是我们依然蒙昧而不得真解,而经历者本人,在他靠喝着清净泉水存活的时间里,已然显现出了悟某些秘密的样子,他却并未与我们分享。但是,大家还是因此感到欣慰,能够与一个奇人同时生活,也是一种难有的功德。

听了这些言论,女博士很兴奋,她奋笔疾书的同时,不断地清着嗓子,都知道这个调查者将要发问。这天,她清了很多次嗓子,才终于发问:“你们说他……”

“他?!”

“也就是达瑟……”

“喔——”大家用这种声音表示抗议。

女博士明白过来,她有些不安地看了那个还安坐在乡亲们中间,却已失去了自己名字的人一眼,说:“对不起,是‘那人’。你们为什么觉得那人的一生可能比你们更有意义?”

大家面面相觑,无法回答。

女博士用手中的笔指向我:“都说不上来,那你来说说。”

我想愤怒,但我觉得自己也没有足够的力量,于是我说:“我也说不上来。”

“这么说吧,”她移动屁股下面的坐垫,与我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那人不是什么都没做,更准确地说是什么都没有做成,为什么这样的生命会被大家看得更有意义?”

我的愤怒有点力量了:“你觉得医学院的教授会在葬礼过程中解剖逝者的尸体吗?”

我以为这句话很有力量,会让博士羞愧难当,但她口气很平静,她说:“如果你认为这个时间不太恰当,那我们另找时间来讨论。”

喇嘛们到了。我们退出屋子。

我看了达瑟最后一眼。我是一个怀疑论者。虽然我也有慈悲之心,希望一个灵魂能以不同的生命形式永远轮转,但我同时还会想,即便真有轮回之事,但我们不知前世,更不知后世,那这样的轮转对只能感知此生的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可以把那个失去生命的肉身仍然叫做达瑟。而在心里对他说再见,心里不禁对他,而且也对我们本身脆弱无常的生命充满了悲悯之感。

喇嘛们正在摆开神秘而古怪的法器,我对那具依然端坐不动,面容苍白僵硬的肉身说:“达瑟,再见。”

因为,当我们回来,他的肉身就会被收拾成另外一番模样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认真地清洗他,给他穿上新的衣服。因为经常摆弄尸体的人并不像我们一样对尸体那么恭敬。他们会将尸体盘曲成僧人们打坐的那种姿势:双腿盘坐,两手下垂放在膝盖之上,然后,用崭新的白布包裹起来。如果这个尸身已经僵硬了,据说喇嘛掌握一种专门的经咒能使尸身立即柔软。但现在他们处置的这个死人,本来就是坐着吞咽下人世间最后一口空气的,想来包裹起来不太费力。

索波对我说:“这是一种好的死法。”

“那以后你就坐在那里,不断给自己灌凉水就可以了。”老五是想开个玩笑,但他那张脸不会做什么表情,一点也听不出玩笑的味道。

索波看他一眼:“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说好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凶狠的表情。”

然后,大家就到河边草地上搭帐篷去了。待会儿,喇嘛们做一通法事,就会把那具尸体移到帐篷里来。一个灵魂捐弃了肉身,那么,这具肉身就不应该再占据活人

本站已更换新域名
新域名 https://wap.sunsilu.com xs小说 silu丝路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 推荐本书 我要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