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6月，尼克松要美国驻法国大使去接触中国驻法国大使馆官员，传达美国方面的意图：华沙这个论坛太公开，也太拘谨，美方希望另外打开一条保密通讯的渠道。

尼克松、基辛格两人觉得把华沙作为会谈地点，就要让国务院参与，容易受到干扰，而且会谈时每次都是和尚念经一样互念经过批准的稿子，既耽误时间，又不解决问题。如果不让美国别的人分享外交上的成果，就应该依赖秘密渠道与中国人对话，这样既能增加戏剧性色彩，又能圆了尼克松名扬天下的美梦。

中美之间的巴黎秘密渠道开始酝酿建立。中国方面在美军撤出了柬埔寨和尼克松再次发出愿意打破中美关系僵局的信号后，于7月10日提前释放了1958年被捕的美国间谍詹姆斯·华理柱，作了含蓄的回答。中美驻法国的使馆官员开始了秘密接触。

基辛格第一次秘密访华后，中美双方商定的“巴黎秘密联络渠道”替代罗马尼亚渠道和巴基斯坦渠道，活跃了起来。

7月19日上午8时20分，沃尔特斯自己开车，先将车停在远处，然后徒步向中国驻法大使馆走去。他打量着这座大使官邸，它坐落在花园中央，离街面有一段距离。它的围墙很高，临街铁栏杆高竖，门上还钉了金属板，以防行人窥视。大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大门，顿时眼睛一亮，前面站着一位穿中山装、戴一副深度眼镜的中国青年人，沃尔特斯以缓慢的语调用法语说，我是美国武官，我带来敝国总统致贵国政府的一封信。

沃尔特斯以为自己又将遭遇上次碰壁的场面。那是基辛格秘密访华以前4月间的事情，就是这位将军在波兰驻法使馆的一次招待会上，总盯着中国武官，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走到中国武官跟前，用法语说：“我是沃尔特斯将军，美国武官，我有一封敝国总统致贵国政府的信。”中国武官毫无准备，按以往惯例没有接受此件，只用法语说：“我一定转告，一定转告。”说完上了奔驰牌轿车，回到大使馆，将情况报告黄镇大使，大使立即将这个动向报告了国内。

但这次，他福星高照，不仅没有碰壁，而且受到了黄镇大使的热情接待。

黄镇拉他并肩坐在气派十足的会客室沙发上，请他喝茶。

黄镇说，你是军人，我也曾是军人，军人对军人，我们一定很谈得来。

这开场白很亲切，沃尔特斯耸耸肩膀，双手一摊：你是长征出来的老将军，我在你的面前是小兵。

黄镇摇摇头，笑了：我自己也只是毛主席的一个小兵。

在黄镇热情的感染下，沃尔特斯也热情澎湃起来。他向黄镇自我介绍，他精通八国语言。黄镇接过他的话茬说，希望你不久后也精通中文。

两人哈哈大笑。沃尔特斯侧过脸，神色庄严地说，我的行动十分保密，连美驻法大使也不知情，只有我的女秘书南希·马莱特小姐知道。沃尔特斯说，他今天来大使馆，把车子停在不远的一个拐弯处，因为他的车牌号是“CD6”，外人一看就知道是美国大使馆的。法国情报机构和记者无孔不入，惯于捕风捉影，他得处处提防。巴黎渠道来往的口信都将绕过美国国务院和国防部直通白宫。

黄镇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点点头说，我们也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他指了指坐在右边的那位穿中山装戴深度眼镜的青年人，即法文翻译韦东，和左边坐着的一秘曹桂生，使馆里除了我们三人和极个别必不可少的工作人员外，无人知情。

沃尔特斯也理解地点点头，把一封信交给黄镇说，我对中国人的保密本领深信不疑。

黄镇答应把信很快转交北京。

沃尔特斯说，我来是为了执行白宫的命令，是为美国利益服务的。

黄镇说，我赞赏你的坦率，我们都为各自国家的利益服务，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双方找到共同点。

只要有事，我将随叫随到。沃尔特斯向黄镇告辞说，如果我不在，也要千方百计通过南希小姐找到我。他写下了南希小姐的电话号码，并商定，今后见面先电话联系，他的代号为“约翰”，每次由他来黄镇官邸。

此事关系重大，预祝我们合作成功。黄镇匆匆地说，他懂得，会晤应该到此结束。

信件很快发往北京。此时已是凌晨。黄镇回宿舍时又交代值班员，只要国内有指示，无论何时，都要立即通知他。走到半路，他又折回来，对韦东、曹桂生交代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得拖延与沃尔特斯的联系。

7月24日深夜，黄镇被告知：基辛格博士要来拜会他。这是基辛格第一次秘密访华时和周恩来总理商定的。

黄镇把两个睡眼惺忪的翻译叫到自己屋里来，商量接待的具体工作。黄镇的意见是：不卑不亢，热情接待，礼宾规格要高于沃尔特斯。几天的忙碌，他在韦东、曹桂生眼睛里看到一层黑雾，连他俩的话音也比以前低多了，他自己的眼睛也有些发涩，一切看上去都是模糊的、晃动的。黄镇说，趁天还没亮，你们先去睡一会儿。

你呢？年轻人问道。

黄镇笑道，年纪大的人觉少。你们养足精神，到时候别打盹，翻译一定要准确，有不清楚的地方一定要问，不厌其烦地问明白。

沃尔特斯要将基辛格悄悄带进巴黎成了难题。因为神通广大的法国情报机构控制着每一关卡。只要发现基辛格到了巴黎，新闻界就会轰动，秘密渠道也要曝光。尼克松只好求助于法国总统蓬皮杜。蓬皮杜帮了忙，只让法国情报机关的最高层知道了这件事。

7月25日，基辛格先在华盛顿招摇露面，然后乘坐打着飞行训练幌子的“空军一号”总统座机，从法国邻国进入巴黎，当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沃尔特斯居住的公寓下榻。沃尔特斯瞒着工作人员，把自己的卧室让给基辛格，自己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过夜。

第二天，7月26日早晨，基辛格和两名助手在公寓吃了早餐，就兴冲冲地去会见中国大使。为避免被人发现，沃尔特斯特地从车行租了一辆旧车，由他亲自驾驶。基辛格则戴上一副墨镜，一顶普通的法国帽，把帽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半个脸，颇有点大侦探的味道。

他们进入中国使馆后，看见黄镇大使站在厅门口迎接，双方握手后一道进入充满幽香和中国音乐的客厅。当沃尔特斯把怎样掩护基辛格进巴黎和进中国使馆的情景一描绘，黄镇哈哈大笑，连连点头：你不愧为将军，想得周到，保密工作做得好。

沃尔特斯受到夸奖，喜形于色。

黄镇请他俩喝中国茉莉花茶，吃荔枝干和杏脯。黄镇的目光扫过基辛格的高鼻子和大眼睛，惊愕了一下说，我们好像在戴高乐将军的葬礼上见过面？

基辛格拿了块荔枝干，嚼着说，是的，当时我就想和中国大使说几句话，但怕这会引起轩然大波。

是的，那时时机还不成熟。

但现在不同了，美国决定将美中关系建立在新的基础上。

黄镇高兴地说，中国政府同样有着在新的基础上发展中美关系的愿望，因为中美关系的发展不仅符合我们两国人民的根本利益，也符合全世界和平的利益。他给客人斟满了茅台酒，提议为中美关系发展干杯。

基辛格拿起一杯酒，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嘴唇挨着酒杯边儿，脑袋一扬，酒杯就见底了。他眼镜后面的眼睛放着迷迷离离的光，咂着嘴道，又喝到茅台酒了，我酷爱茅台酒和中国烹调。

他说起秘密访华时同周恩来共进晚餐的情景异常激动，他坦言道，在他生平所遇到的两三个给他印象最深刻的人中，周恩来是其中之一。在他眼里，周恩来敏锐、聪慧而含蓄，是一个目光远大、不斤斤计较于细节的政治家，他欣赏周恩来的风度，特别记得他讲的这句话：“现在天下大乱，我们有机会来结束这种局面。”他瞅着透明的玻璃杯幽默起来：不过我不知道周恩来同我干杯的杯子里，是茅台酒还是白开水。

沃尔特斯笑得咧开嘴，黄镇笑时却把嘴嘬圆了。

黄镇言归正传说，周总理收到贵国总统的信之后，已同意这么办：在尼克松总统访华前，基辛格博士在10月下旬先到中国访问。如果基辛格博士要访华，我们建议你先到阿拉斯加，再从那里飞往上海。

基辛格愉快地颔首，接着说，如果我们万一和别的社会主义国家进行会谈，美国将随时通知你们，请你们将这一点转告周总理。

8月16日，基辛格又来到巴黎。这一次，他先到法国的一个邻国，然后由沃尔特斯带着绕过入境稽查员进入法国，再由沃尔特斯驾驶一辆临时租用的挂有私人牌照的小汽车开进中国大使官邸。

基辛格和沃尔特斯又受到黄镇大使的热情接待。

黄镇说，基辛格博士，我们又一次见面，这很好。在目前非常迫切。我荣幸地转告博士，我国政府已同意您于1971年10月下半个月来华进行公开的访问，为尼克松总统访华做准备并进行政治会谈。

基辛格忙问道，我能再次会见周恩来先生吗？

周总理将就有关问题亲自同博士先生会谈。黄镇一板一眼地回答。

基辛格的眼镜片闪了一下，眼角露出笑纹：我感到十分荣幸。

黄镇大使笑了笑：那么，请您把这种情绪一直带到北京去吧。

黄镇还有一些话想说，但他严格按国内指示，要对基辛格多听多问少说，一般不作具体承诺，涉及台湾、远东等重要问题，也只在必要时作原则表述，所以，他常常兴致勃勃地聊一些与双方传递信息完全无关的话题。

基辛格情绪也很好，喜欢跟黄镇进入海阔天空的闲聊境地，借以更多地了解中国的风俗人情。

中美首脑会谈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进行，但天有不测风云，中国国内政局发生了一次意外变故。9月13日，在西方人看来最不利的日子，中国当时的第二号人物林彪仓皇北逃，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

“九一三”林彪事件发生后，尼克松紧急召见基辛格，焦急地说，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注意到，自从9月中旬以来，中国所有的领导人都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既没有在报纸上出现，也没有在电视上露脸。

基辛格同样困惑：是呀，据中央情报局说，最近五天，中国的机场关闭了，所有军用飞机、民用飞机都没有起飞。有种种迹象表明，中国发生了大事。

尼克松担心地说，为了与中国打开关系，我苦心策划了两年，你也秘密去了一次，一切在进展中，难道又要突然搁浅？

基辛格安慰道，总统先生不要焦急，我安排驻外使节与中国使节接触一下，摸摸底细。

9月中下旬，虑事周密的周恩来充分估计到林彪事件可能会给处于关键时刻的中美关系带来消极影响。凭借美国的情报网，尼克松一定会知道中国出了大事，他会不会产生疑虑，放慢甚至后退迈向中国的步伐呢？刚打开一道缝的中美关系大门，会不会又关上了呢？

周恩来几天都在琢磨如何打消尼克松的疑虑。虽然不能实话实说，林彪出逃了，但是必须让他知道，中国在中美关系的态度上没有变化，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他想起了上次和基辛格共同商定的负责中美联系的巴黎秘密渠道。

9月27日，人民大会堂。周恩来开完会特意把将要去巴黎的外交部办公厅主任符浩留下来，郑重地对他说，有关林彪叛逃的事，见到黄镇同志时，把情况告诉他。

他顿了一下，又说，还有，中央已决定逮捕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等人，这些也告诉他。周恩来特别叮嘱，只告诉黄镇一人。

这一招还真管用。黄镇知道了林彪事件不会影响中国对美国的态度，当美国驻法国使馆武官沃尔特斯与他会面时，他愉快地请沃尔特斯喝了几杯茅台酒，便把这张底牌打了出去：原定的尼克松总统访华计划不变。

这一天，基辛格求见尼克松，报告说，总统先生，终于有了好消息！

尼克松问，有什么好消息？你快讲！

基辛格说，我国驻巴黎武官沃尔特斯将军，与中国驻巴黎大使黄镇作了接触，黄镇的态度很爽快，说安排总统访华和我第二次访华的联系工作，照常进行。

尼克松松了一口气：上帝保佑！怎么安排的？

基辛格说，中方同意我方在10月5日公布我访华的日程，我10月20日到达北京。

尼克松高兴地说，航线仍然畅通啊！

基辛格笑说，总统身边的人不必提心吊胆了，这些日子总统先生经常无故动怒，大发脾气，他们都胆战心惊。

尼克松笑了：这几天我是坐卧不宁，经常发脾气骂娘，他们的日子当然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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