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丝路文学网
丝路文学网 > 其他类型 > 陈忠实自选集 > 告别白鸽

告别白鸽

作者:陈忠实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 推荐本书 我要报错
本站已更换新域名
新域名 https://wap.sunsilu.com xs小说 silu丝路

老舅到家里来,话题总是离不开退休后的生活内容,谈到他还可以干翻扎麦地这种最重的农活儿,很自豪的神情;养着一只大奶羊,早晨起来挤下羊奶煮熟和孙子喝了,孙子去上学,他则牵着羊到坡地里去放牧,挺诱人的一种惬意的神色;说他还养着一群鸽子,到山坡上放羊时或每月进城领取退休金时,顺路都要放飞自己的鸽子。我禁不住问:“有白色的没有?纯白的?”

老舅当即明白了我的话意,不无遗憾地说:“有倒是有……只有一对。”随之又转换成愉悦的口吻:“白鸽马上就要下蛋了,到时候我把小白鸽给你捉来,就不怕它飞跑了。”老舅大约看出我的失望,继续解释说:“那一对老白鸽你养不住,咱们两家原上原下几里路,它一放开就飞回老窝里去了。”

我就等待着,并不焦急,从产卵到孵化再到幼鸽独立生存,差不多得两个月,急是没有用的。我那时正在远离城市的乡下故园里住着读书写作,大约七八年了,对那种纯粹的乡村情调和质朴到近乎平庸的生活,早已生出寂寞,尤其是陷入那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以来的三年。这三年里我似乎在穿越一条漫长的历史隧道,仍然看不到出口处的亮光,一种劳动过程之中尤其是每一次劳动中止之后的寂寞围裹着我,常常难以诉叙难以排解。我想到能有一对白色的鸽子,心里便生出一缕温情一方圣洁。

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周没过,舅舅又来了,而且捉来了一对白鸽。面对我的欣喜和惊讶之情,老舅说:“我回去后想了,干脆让白鸽把蛋下到你这里,在你这里孵出小鸽,它就认你这儿为家咧。再说嘛,你一年到头闷在屋里看书呀写字呀,容易烦。我想到这一层就赶紧给你捉来了。”我看着老舅的那双洞达豁朗的眼睛,心不由怦然颤动起来。

我把那对白鸽接到手里时,发现老舅早已扎住了白鸽的几根羽毛,这样被细线捆扎的鸽子只能在房屋附近飞上飞下,而不会飞高飞远。老舅特别叮嘱说,一旦发现雌鸽产下蛋来,就立即解开它翅膀上被捆扎的羽毛,此时无须担心鸽子飞回老窝去,它离不开它的蛋。至于饲养技术,老舅不屑地说:“只要每天早晨给它撒一把包谷粒儿……”

我在祖居的已经完全破败的老屋的后墙上的土坯缝隙里,砸进了两根木棍子,架上一只硬质包装纸箱,纸箱的右下角剪开一个四方小洞,就把这对白鸽放进去了。这幢已无人居住的破落的老屋似乎从此获得了生气。我总是抑制不住对后墙上的那一对活泼的白鸽的关切之情,没遍没数儿地跑到后院里,轻轻地撒上一把玉米粒儿。起始,两只白鸽大约听到玉米粒落地时特异的声响,挤在纸箱四方洞口探头探脑,像是在辨别我投撒食物的举动是真诚的爱意抑或是诱饵。我于是走开,以便它们可以放心进食。

终于出现奇迹。那天早晨,一个美丽的乡村的早晨,我刚刚走出后门扬起右手的一瞬间,扑啦啦一声响,一只白鸽落在我的手臂上,迫不及待地抢夺手心里的玉米粒儿。接着又是扑啦啦一声响,另一只白鸽飞落到我的肩头,旋即又跳弹到手臂上,挤着抢着啄食我手心里的玉米粒儿。四只爪子掐进我的皮肉,有一种痒痒的刺疼。然而听着玉米粒从鸽子喉咙滚落下去的撞击的声响,竟然不忍心抖掉鸽子,似乎是一种早就期盼着的信赖终于到来。

又是一个堪称美丽的早晨,飞落到我手臂上啄食玉米的鸽子仅有一只,我随之发现,另外一只静静地卧在纸箱里产卵了。新生命即将诞生的欣喜和某种神秘感,立时就在我的心头潮溢开来。遵照老舅的经验之说,我当即剪除了捆扎鸽子羽毛的绳索。白鸽自由了,那只雌鸽继续钻进纸箱去孵蛋,而那只雄鸽,扑啦啦扑向天空去了。

终于听到了破壳出卵的幼鸽的细嫩的叫声。我站在后院里,先是发现了两只破碎的蛋壳,随之就听到从纸箱里传下来的细嫩的新生命的啼叫声。那声音细弱而又嫩气,如同初生婴儿无意识的本能的啼叫,又是那样令人动心动情。我几乎同时发现,两只白鸽轮番飞进飞出,每一只鸽子的每一次归巢,都使纸箱里欢闹起来,可以推想,父亲或母亲为它们捕捉回来了美味佳肴。

我便在写作的间隙里来到后院,写得拗手时到后院抽一支烟,那哺食的温情和欢乐的声浪会使人的心绪归于清澈和平静,然后重新回到摊着书稿的桌前;写得太顺时我也有意强迫自己停下笔来,到后院里抽一支雪茄,瞅着飞来又飞去的两只忙碌的白鸽,聆听那纸箱里日渐一日愈加喧腾的争夺食物的欢闹,于是我的情绪由亢奋渐渐归于冷静和清醒,自觉调整到最佳写作心态。

这一天,我再也按捺不住神秘的纸箱里小生命的诱惑,端来了木梯,自然是趁着两只白鸽外出采食的间隙。哦!那是两只多么丑陋的小鸽,硕大的脑袋光溜溜的,又长又粗的喙尤其难看,眼睛刚刚睁开,两只肉翅同样光秃秃的,它俩紧紧依偎在一起,静静地等待母亲或父亲归来哺食。我第一次看到了初生形态的鸽子,那丑陋的形态反而使我更急切地期盼蜕变和成长。

我便增加了对白鸽喂食的次数,由每天早晨的一次到早、午、晚三次。我想到白鸽每天从早到晚外出捕捉虫子,不仅活动量大大增加,自身的消耗也自然大大增加,而且把采来的最好的吃食都喂给幼鸽了。

说来挺怪的,我按自己每天三餐的时间给鸽子撒上三次玉米粒,然后坐在书桌前与我正在交葛着的作品里的人物对话,心里竟有一种尤为沉静的感觉,白鸽哺育幼鸽的动人的情景,有形无形地渗透到我对作品人物的气性的把握和描述着的文字之中。

又是一个美丽的早晨,我在往地上撒下一把玉米粒的时候,两只白鸽先后飞下来,它们显然都瘦了,毛色也有点灰脏有点邋遢。我无意间往墙上的纸箱一瞅,两只幼鸽挤在四方洞口,以惊异稚气的眼睛瞅着正在地上啄食的父亲和母亲。那是怎样漂亮的两只幼鸽哟,雪白的羽毛,让人联想到刚刚挤出的牛乳。幼鸽终于长成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或不测的担心顿然化解了。

那是一个下午,我准备到河边上去散步,临走之前给白鸽撒一把玉米粒,算是晚餐。我打开后门,眼前一亮,后院的土围墙的墙头上,落栖着四只白色的鸽子,竟然给我一种白花花一大堆的错觉。两只老白鸽看见我就飞过来了,落在我的肩头,跳到手臂上抢啄玉米。我把玉米撒到地上,抖掉老白鸽,好专注欣赏墙头上那两只幼鸽。

两只幼鸽在墙头上转来转去,瞅瞅我又瞅瞅在地上啄食的老白鸽,胆怯的眼光如此鲜明,我不禁笑了。从脑袋到尾巴,一色纯白,没有一根杂毛,牛乳似的柔嫩的白色,像是天宫降临的仙女。是的,那种对世界对自然对人类的陌生和新奇而表现出的胆怯和羞涩,使人顿时生出诸多的联想:刚刚绽开的荷花,含珠带露的梨花,养在深山人未识的俏妹子……最美好最纯净最圣洁的比喻仍然不过是比喻,仍然不及幼鸽自身的本真之美。这种美如此生动,直叫我心灵震颤,甚至畏怯。是的,人可以直面威胁,可以蔑视阴谋,可以踩过肮脏的泥泞,可以对叽叽咕咕保持沉默,可以对丑恶闭上眼睛,然而在面对美的精灵时却是一种怯弱。

小白鸽和老白鸽在那幢破烂失修的房脊上亭亭玉立。这幢由家族的创业者修盖的房屋,经历了多少代人的更替而终于墙颓瓦朽了,四只白色的鸽子给这幢风烛残年的老房子平添了生机和灵气,以至幻化出家族兴旺时期的遥远的生气。

夕阳绚烂的光线投射过来,老白鸽和幼白鸽的羽毛红光闪耀。

我扬起双手,拍出很响的掌声,激发它们飞翔。两只老白鸽先后起飞。小白鸽飞起来又落下去,似乎对自己能否翱翔蓝天缺乏自信,也许是第一次飞翔的胆怯。两只老白鸽就绕着房子飞过来旋过去,无疑是在鼓励它们的儿女勇敢地起飞。果然,两只小白鸽起飞了,翅膀扇打出啪啪啪的声响,跟着它们的父母彻底离开了屋脊,转眼就看不见了。

我走出屋院站在街道上,树木笼罩的村巷依然遮挡视线,我就走向村庄背靠的原坡,树木和房舍都在我眼底了。我的白鸽正从东边飞翔过来,沐浴着晚霞的橘红。沿着河水流动的方向,翼下是蜿蜒着的河流,如烟如带的杨柳,正在吐絮扬花的麦田。四只白鸽突然折转方向,向北飞去,那儿是骊山的南麓,那座不算太高的山以风景和温泉名扬历史和当今,烽火戏诸侯和捉蒋兵谏的故事就发生在我的对面。两代白鸽掠过气象万千的那一道道山岭,又折回来了,掠过河川,从我的头顶飞过,直飞上白鹿原顶更为开阔的天空。原坡是绿的,梯田和荒沟有麦子和青草覆盖,这是我的家园一年四季中最迷人最令我陶醉的季节,而今又有我养的四只白鸽在山原河川上空飞翔,这一刻,世界对我来说就是白鸽。

这一夜我失眠了,脑海里总是有两只白色的精灵在飞翔,早晨也就起来晚了。我猛然发现,屋脊上只有一双幼鸽。老白鸽呢?我不由得瞅瞄天空,不见踪迹,便想到它们大约是捕虫采食去了。直到乡村的早饭已过,仍然不见白鸽回归,我的心里竟然是慌惶不安。这当儿,舅父走进门来了。

“白鸽回老家了,天刚明时。”

我大为惊讶。昨天傍晚,老白鸽领着儿女初试翅膀飞上蓝天,今日一早就飞回舅舅家去了。这就是说,在它们来到我家产卵孵蛋哺育幼鸽的整整两个多月里,始终也没有忘记老家故巢,或者说整个两个多月孵化哺育幼鸽的行为本身就是为了回归。我被这生灵深深地感动了,也放心了。我舒了一口气:“噢哟!回去了好。我还担心被鹰鹞抓去了呢!”

留下来的这两只白鸽的籍贯和出生地与我完全一致,我的家园也是它们的家园;它们更亲昵地甚至是随意地落到我的肩头和手臂,不单是为着抢啄玉米粒儿;我扬手发出手势,它们便心领神会从屋脊上起飞,在村庄、河川和原坡的上空,做出种种酣畅淋漓的飞行姿态,山岭、河川、村舍和古原似乎都舞蹈起来了。然而在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抑制不住发出吟诵:这才是属于我的白鸽!而那一对老白鸽嘛……毕竟是属于老舅的。我也因此有了一点点体验,你只能拥有你亲自培育的那一部分……

当我行走在历史烟云之中的一个又一个早晨和黄昏,当我陷入某种无端的无聊无端的孤独的时候,眼前忽然会掠过我的白鸽的倩影,淤积着历史尘埃的胸脯里便透进一股活风。

直到惨烈的那一瞬,至今依然感到手中的这支笔都在颤抖。那是秋天的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河川和原坡被果实累累的玉米棉花谷子和各种豆类覆盖着,人们也被即将到来的丰盈的收获鼓舞着,村巷和田野里泛溢着愉快喜悦的声浪。我的白鸽从河川上空飞过来,在接近西边邻村的村树时,转过一个大弯儿,就贴着古原的北坡绕向东来。两只白鸽先后停止了扇动着的翅膀,做出一种平行滑动的姿态,恰如两张洁白的纸页飘悠在蓝天上。正当我忘情于最轻松最舒悦的欣赏之中,一只黑色的幽灵从原坡的哪个角落里斜冲过来,直扑白鸽。白鸽惊慌失措地启动翅膀重新疾飞,然而晚了,那只飞在头前的白鸽被黑色幽灵俘掠而去。我眼睁睁地瞅着头顶天空所骤然爆发的这一场弱肉强食、侵略者和被屠杀者的搏杀……只觉眼前一片黑暗。当我再次眺望天空,唯见两根白色的羽毛飘然而落,我在坡地草丛中捡起,羽毛的根子上带着血痕,有一缕血腥气味。

侵略者是鹞子,这是家乡人的称谓,一种形体不大却十分凶残暴戾的鸟。

老屋屋脊上现在只有一只形单影孤的白鸽。它有时原地转圈,发出急切的连续不断的咕咕的叫声;有时飞起来又落下去,刚落下去又飞起来,似乎惊恐又似乎是焦躁不安;我无论怎样抛撒玉米粒儿,它都不屑一顾更不像往昔那样落到我肩上来。它是那只雌鸽,被鹞子残杀的那只是雄鸽。它们是兄妹也是夫妻,它的悲伤和孤清就是双重的了。

过了好多日子,白鸽终于跳落到我的肩头,我的心头竟然一热,立即想到它终于接受了那惨烈的一幕,也接受了痛苦的现实而终于平静了。我把它握在手里,光滑洁白的羽毛使人产生一种神圣的崇拜。然而正是这一刻,我决定把它送给邻家一位同样喜欢鸽子的贤,他养着一大群杂色信鸽,却没有白鸽。让我的白鸽和他那一群鸽子合帮结伙,可能更有利生存;再者,我实在不忍心看见它在屋脊上的那种孤单。

它还比较快地与那一群杂色鸽子合群了。

我看见一群灰鸽子在村庄上空飞翔,一眼就能辨出那只雪白的鸽子,欣慰我的举措的成功。

贤有一天告诉我,那只白鸽产卵了。

贤过了好多天又告诉我,孵出了两只白底黑斑的幼鸽。

我出了一趟远门回来,贤告诉我,那只白鸽丢失了。我立即想到它可能又被鹞子抓去了。贤提出来把那对杂交的白底黑斑的鸽子送我。我谢绝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失掉我的两只白鸽的情感波澜已经平静,老屋也早已经复归平静,对我已不再具任何新奇和诱惑。我在写作的间隙里,到前院浇花除草,后院都不再去了。这一天,我在书桌前继续文字的行程,窗外传来了咕咕咕的鸽子的叫声,便摔下笔,直奔后院。在那根久置未用的木头上,卧着一只白鸽。是我的白鸽。

我走过去,它一动不动。我捉起它来,它的一条腿受伤了,是用细绳子勒伤了的。残留的那段细绳深深地陷进肿胀的流着脓血的腿杆里,我的心里抽搐起来。我找到剪刀剪断了绳子,发觉那条腿实际已经勒断了,只有一缕尚未腐烂的皮连接着。它的羽毛变成灰黄,头上黏着污黑的垢甲,腹部黏结着干涸的鸽粪,翅膀上黑一坨灰一坨,整个儿污脏得难以让人握在手心了。

我自然想到,这只丢失归来的白鸽是被什么人捉去了,不是遭了鹞子。它被人用绳子拴着,给自家的孩子当玩物?或者连他以及什么人都可以摸摸玩玩的?白鸽弄得这样脏兮兮的,不知有多少脏手抚弄过它,却根本不管不顾被细绳断了的腿。我在那一刻突然想到,它还不如它的丈夫被鹞子扑杀的结局。

我在太阳下为它洗澡,把由脏手弄到它羽毛上的脏洗濯干净,又给它的腿伤敷了消炎药膏,盼它伤愈,盼它重新发出羽毛的白色。然而它死了,在第二天早晨,在它出生的后墙上的那只纸箱里……喇叭裤与“本本”

准确无误地记得是1980年的春夏之交,我在古长安的东大门——历来为墨客骚人折柳送别的古老名镇——灞桥居住着。某一日,小镇上突然冒出来几个穿一种奇异的裤子的年轻人,引起小镇上各个阶层的人们的惊诧与喧哗。

那是一种谁也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裤子,膝盖以上的裤管和裤裆以及裤腰都特别窄,紧紧包裹着大腿、屁股蛋儿和小腹,穿着这种裤子的男女青年,或粗浑或纤细的大腿原形毕现,或肥或瘦的两瓣屁股也如形凸显,或丰或瘪的小腹更有一种风情无限的诱惑。从膝盖往下直到脚面,那裤管逐渐加宽放大,恰如一只杆细口大的喇叭。此裤一上小镇,便不约而同被命名为喇叭裤,形象恰当而又朗朗上口。

最早穿着这种喇叭裤的几个男女青年,走过小镇上果皮、菜叶和马粪拉撒的街道,人们无不驻足凝眸,像欣赏马戏团丑角一样兴味十足。随之就给他们取下一个“业余华侨”的共用绰号,意思是指只有久居海外的华侨才会穿这种花里胡哨奇形怪状的服装,然而他们不过是小镇附近某家工厂的青年工人,所以赐给一个温柔的讥讽,不是正宗华侨而只能算作“业余”。然而那几位青年男女却不管不顾,照直走过小镇被灰黑蓝的中山装一统天下的街道,手里拎一台正在播放着歌曲的录放机,那乐曲的旋律与歌唱者的软柔柔的调儿也令人听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再稍后,这些穿着喇叭裤拎着录放机招摇过镇的年轻人,女的喜欢把一头长发整个披散在肩上和背上,不束不辫;男的头发也蓄留得长长的,掩过脖颈盖过衣领直抵肩膀。不仅这种裤子前所未有,这样长的头发和发式也是几十年所未曾出现过的。小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及推车挑担卖菜卖浆者都用关中最通用最简洁的一句话表示鄙夷与不屑:看看那几个货!

我现在必须坦白我当初面对喇叭裤和长头发的真实感觉。

我第一眼看见被喇叭裤绷得紧紧的大腿和屁股时,惊诧之后也撂出几句调侃的话来,在这种新潮裤式和发式向一统中国人单一的中山装和单一的发式三十年发动挑战的时候,我习惯性地产生了排斥情感。然而在种种如我的排斥情感所形成的讥讽调侃鄙夷的声浪中,我突然在某一瞬间反映出鲁迅先生《风波》小说里剪辫子的历史性细节来,惊讶自己是否陷入了护辫子的遗老遗少的那一类。在习惯性情感和历史性细节的参照物之间我难以摆顺,其实我当时还不足四十岁,从生理上划界亦应属于青年。

这种习惯性的情感排斥与理性的接受所造成的心理秩序的紊乱,从那时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都时有发生。尤其是比喇叭裤长头发的争论要严峻得多的诸如“分田到户”“市场经济”等,我的这种矛盾、紊乱以至痛苦的心路历程一直在延续着。

1982年春天,我随下乡工作团到渭河岸边的乡村里去落实农业生产责任制的新政策,怀里揣着中共中央一号文件。我们开社员大会宣讲文件,开干部会开党员会开团员会有层次有步骤地发动群众,尽快地做出土地如何合理地分配到农户手中的方案,牲畜和公用水利设施、农业机械的分配和使用方法。我在对乡村基层干部和社员宣讲中央政策精神时全神贯注不打折扣,甚至时时都要正面回答诸如“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种普遍性的误解。然而就真实的内心而言,我与他们不仅有些相通之处,而且似乎有更深层的忧虑。我在努力地说服他们的同时也在说服我自己。我在区、乡两级政府工作了整整二十年,其中在当时的公社工作了十年,十年里干的就是“学大寨”,说的就是阶级斗争和走共同富裕的阳光大道,批判和防范的就是“自发的资本主义”。除去极“左”的政治观念和政策规定,回到50年代中期合作化的最初的生活理想和思想理论上,我对分田分地和拉牛回家的做法一时难以诠释给自己,我按捺着自己的某些思想的心理的障碍和矛盾,用中央文件的精神去说服那些老党员“老土改”“老合作(化)”,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个别扭。

某一晚,在一个村子开完社员大会已是深夜子时,我骑着自行车返回驻地。行驶在乡村土路上,稻田莲池里的蛙声浑然似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我突然想到《创业史》里头某些难忘的情节来,惊诧得几乎从自行车上翻跌到路旁的麦田里。我在干什么?我不是与我几十年崇拜又崇敬着的柳青搞别扭吗?我现在在渭河边所努力做着的一切,不是正好破坏着他当年在长安滈水两岸的蛤蟆滩里呕心沥血着的神圣的农业社吗?50年代中期的县、乡干部,长年累月活动在乡村里,按照中央关于合作化的指示帮助农民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土地入社,牲畜合槽。柳青更是从此入住长安农村,参与了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全过程,创造出曾经使我大段大段背诵过的长篇小说《创业史》。柳青为数不少的散文、特写更真实生动地叙述着他在农业社诞生过程中的思索和情感色彩,皇甫村和蛤蟆滩至今流传着柳青帮助农业社解决种种问题,甚至包括总结饲养牲畜的经验这样一类动人心魄催人泪下的故事……我几乎无法回避这样严峻的现实,即柳青当年在长安村所要努力建树的理想的生活模式,我现在同样是夜以继日地要把它破坏、摧毁,越快越彻底越好。柳青说服农民把土地和牲畜交给集体去经营去饲养,我现在却要动员农民把土地划归个体经营,把牛马通过抓阄的办法拉回家里去饲养。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与柳青当年所做的正好互为一个反动,互为一个轮回。由生活发展本身遭遇给我的情感矛盾和复杂的心理感受,显然不是属于我个人的私人情感,而带有历史性变迁的悲壮与叹惋;我所面对的现实与历史的思索,显然就不能再循着柳青原先的思路了。这是生活赐予我的新的机遇,正好遇上在中国社会的这样一个重大转折性的关口。我比柳青多了一分痛苦和复杂,更多了一分幸运。

在最后确立市场经济的几年大讨论和试验的过程中,我又一次经历如同落实责任制如同看见喇叭裤长头发的心路历程。回想从关于“真理标准”讨论到今天的近二十年的思想历程,我给自己归纳为这样一个公式:扯断——陷入——再扯断——再陷入,及至期待新的扯断的痛快。新的生活命题出现的时候,我总是首先陷入对原来的观念的习惯性依赖,然后就有一个痛苦的剥离过程

本站已更换新域名
新域名 https://wap.sunsilu.com xs小说 silu丝路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 推荐本书 我要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