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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故事

作者: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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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北方乡村冬天里的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

麻雀在后院的树枝上吱吱啾啾吵成一片。这是冬天里唯一能够听到的鸟叫声。天天早晨都是在麻雀这种热烈的吵闹声中睁开眼睛,郭振谋老汉就感到自身这架运转了大半生的机器开始发动,毫不迟疑地从炕上坐起身来穿衣蹬裤。冬天里天寒地冻,田里和果园里没有什么逼紧的活路,放羊也需等得太阳出来霜花化解之后。他随着麻雀的叫声起来是一种习惯。习惯对于一个年过六十的人来说比制度比命令还难以违抗,再那么躺在炕上不仅不是享受而是别扭了。

郭振谋老汉穿着衣服结着裤带的时候,心里渐渐踊跃着一种激情,一种紧张,其实什么急事要事都没有,而那种混杂着紧张情绪的激情却逐渐充溢在整个躯体里。他不奇怪,完全能够把准这种脉象,是年气儿催的。年气儿是看不见说不清的。是期待是期盼,是结束是开始,是抖落是重新披挂?一交上农历腊月,这种年气儿就在乡村潮起了,腊月初五吃“五豆粥”,一种掺杂着五种豆子的稀饭;腊月初八吃“腊八面”,一种在大米稀饭里下进细面条也拌以炒菜的面食。每一家农户的每一只锅里舀出来的,几乎是一律的饭食。年气儿就是这样日渐一日在乡村的村巷屋院里弥漫着,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血液蒸腾起来。郭振谋老汉准确无误地记着,这个被麻雀吵醒的黎明是腊月十九日,再过四天就是祭祀灶神的日子了。灶神是天帝委派到人间的挂不上“品”位的最小的神,却是最深入基层的神,深入到家家户户。一张木刻拓印的纸神,坐在两只大红公鸡之间,慈善的脸上最显眼的是一捋得顺溜的黑胡须,位置就在锅台正前方的墙壁上。灶神的职责是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三顿都要观察记录每一家锅里下进去什么舀出来什么,到每年腊月二十三回到天宫向天帝述职,报告农人锅里的稀稠,天帝据此判断人间生灵的日子过得安逸不安逸。配贴在灶神左右两边的红纸对联的内容,是传承了不知多少年代的一成不变的“上天言好事,人地降吉祥”。

郭振谋老汉瞅着已经褪色已经被烟熏得发黑的灶神画像和对联,心里就想着再有三四天时间,这位灶神爷爷就该卸任了,新的一届灶神爷爷也要赴任了。昨日他在集镇的年画地摊上买了一张新的灶神画像,还是木刻拓片古香古色的那种,对联却换了几个字:“上天报实账,人地细观察。”郭振谋老汉问卖画小贩,古人传下来的对联怎么敢胡修乱改?卖画小贩说,镇上那个专门印制灶神画像的老板说,去年全镇人均收入只有990块零几毛几分,镇长给县上报的是2000块零几毛几分。村哄镇,镇哄县,一路哄到国务院。得了奖,提了干,明年年尾儿再冒算……印刷灶神画儿的老板还说,镇长可以胡报冒算,灶神爷回天宫可不敢学镇长的样子,连该下的雨水都误了。卖画小贩说印灶神画儿的老板还说来,这叫对症下药。郭振谋老汉听着,同时就在心里码算自己的年终总收入,其实早都码算过不知多少回了,三代六口之家,统共毛收入也就差不多8000块,人均1300多块,在村子里算个中等偏上的家庭。镇长最终报到朱镕基总理那儿的数字却是两千还零几毛几分。他打趣地对卖画儿小贩说,咱们明日搭火车上北京找朱总理,讨要那两千块的缺额去,零头就不说了。俩人哈哈笑着,郭振谋老汉一手交了钱,挑了一张满意的灶神画儿和一副崭新的对联,分手时又撂出一句,咱也得对症下药……郭振谋拴紧裤带结好纽扣,下一步就是茅房了。

老伴还赖在炕上。老伴向来是比郭振谋早起早离炕头的,无奈小孙子的学前班放寒假,每天早晨都搂着奶奶不许离开被窝,她就依着孙子的性儿多享一会儿福。老伴儿听着老汉开开后门走向后院的脚步声也不在意,早已耳熟能详早已毫不留意,不料,老汉一声惊慌失措的叫声响起:“咱的牛哩?”她一把推开孙子,裹上衣裤,奔向后院。

二女人奔到后院时,还夹着一泡尿,也不觉得排泄的急迫了。她没有看见老汉。老汉不在后院里,也不在牛圈里。牛圈里已经没有牛了。牛槽里残留着牛舌卷舔未尽的草料。牛圈里有一堆新鲜的牛粪。没有了牛的牛圈显现出一种空前的令人腿软的空寂。女人真的双腿发软要瘫坐到地上了。她叫了一声,我的牛哇!两眼一黑就扶住圈墙的墙壁软瘫到地上。

女人的眼睛重新睁开之后,就急匆匆出了牛圈,后院的围墙已经被破开一个大豁口,足以让硕大的牛通过。我的天哪,要拆开这样大的豁口,得费不少时间哩!这墙的砖头是废砖和碎砖,是儿子从一家拆迁的破产工厂当作垃圾弄回来的。要把这些碎砖扒掉,而且不容弄出声响,得花好久时间哩,一家人却都死睡着,一任蟊贼从从容容拆墙搬砖,扭锁开门拉牛,真是睡死了哇!

墙外是麦地。一畛麦地那头是一条田间小道,是农人施肥锄草收割麦子公用的一条窄窄的小路。麦苗上落着一层厚厚的霜花,隐隐显现着老汉郭振谋的两行新踩的脚印,牛的蹄印和偷牛贼的脚印似乎看不出来,被霜花遮掩住了,证明牛最迟是在夜半之前被偷的。女人朝茫茫的麦地望去,看见老汉从小路连接大路的拐弯处走过来,他肯定是跟踪搜寻线索去了。

女人看见,老汉站到当面的时候,额头和脸上满是汗水,蒸腾着一缕缕白色的气体,像是火炉上滚开的水壶的壶盖周边冒出的白气。这么冷的天,这么冷的天的清凛大早时分,还出这么大粒子的汗,还冒这么如壶开锅滚一样的气,可见老汉心里鼓着多大的劲,抑或是心里虚弱到啥程度了。“快把汗擦了。你心里甭吃劲儿——咱人最要紧。”女人毕竟是女人。女人毕竟比男人心软。女人最先掂出来人和牛的分量和轻重。女人也毫不含糊地掂出来自己和老汉的轻重和位置。她把自己刚刚发生的两眼发黑软瘫倒地的惨事已经搁置偏旁了,真诚地关心起亲爱而又可怜的老汉了。

“牛是从这麦地里拉走的。没走小路。斜插过这一畛麦地,走到大路上的。当然,贼当然要抄近路,麦地里走起来也没响动。”郭振谋老汉分析判断,“在二狗家麦地里有一泡牛尿,沥沥拉拉尿了有十步长,牛是边走边尿的。当然,贼当然不会让牛停下尿完才赶路的。在大路上,有一堆牛粪,被踢踏得乱七八糟。牛是在那儿被推上拖拉机的,那儿有拖拉机的辙印。牛屎是贼把牛弄上拖拉机时踩踏稀烂的。当然,贼当然只顾尽快把牛弄上拖拉机逃离现场,哪还顾得脚上踩着牛屎哩!再说,天也太黑了。”

“咋办呢?”女人说,“这该咋办呢?”

尽管把贼和被偷的牛走过的路径勘察得清清楚楚,尽管把牛尿牛屎和运载拖拉机的辙印分析得头头是道,郭振谋看似一个脑袋清醒且不乏主意的人,然而在老伴问到“咋办呢”的时候,却不自觉地呻吟似的反问或自问了同样一句话:咋办呢?其实他在麦地里追踪牛和贼的线索往来的路途中,已经想到过一个又一个应当采取的紧急措施,然而,当女人向他讨要主意的时候,他却没有说出一条来,而是立即想到了儿子。在他的潜意识里,举凡家庭的重大举措,必须和儿子商量,才能得到肯定或否定以至最后做出决定。他在这个家庭里一言九鼎的时代是从哪年结束的,或者说发生易位的,记不清也说不清,反正早已不可挽救地形成现在这样的家庭格局了。他似乎此刻才想到了儿子。在这样重大的家庭灾难发生时,竟然不见儿子的面,他不可理喻地问老伴:“秤砣呢?”

“还睡着。”女人说。

“这大的事都遇下咧,还睡!”

“兴许娃还不知道。”

郭振谋便从后院走进后屋,走过穿堂,又出了后屋的前门,站在院子里,对着前屋的后窗,忍不住就提升了嗓门吼:“秤砣!”

“哎。”新屋新窗里传出声音。

“牛被贼偷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睡着不起来?”

“已经偷走了,我起来迟起来早都没用。”

“嗨……”郭振谋老汉右拳捶打到左掌心里,气急败坏地对女人说,“你听听!你听这话说得!就像偷了隔壁的牛——偷了隔壁的牛也该关心问问情况嘛……”

窗户里传出平静而近乎冷峻的声音:“不管咱的牛隔壁的牛,贼偷了就没有了,谁来关心谁怎么关心都不顶啥,牛没有了。”

郭振谋老汉想着,话虽然倒也是这话,事虽然倒也是这事,但似乎一般人都不这样说。然而儿子秤砣就这样说。他平时也就是这样说话论事。这个狗日的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说话论事,郭振谋记不得了。他的热汗已经晾干,头上的蒸气也早已偃息,紧张的心和因紧张过度而鼓足着劲的腿脚此刻渐渐松弛,出过汗的皮肤似乎浸了水的冷。他想回到后屋去。儿子一边扣着外套的扣子,一边走过来。

“总得想个办法吧?”老子说,“总不能把牛丢了咱连一句话也不说一步路都不跑吧?”

“我想不出啥办法。”儿子说,“你有啥好办法你说么,路由我跑话我也能说。”

“总得去找去寻呀。”

“上哪儿找?”

“牲畜市场。还有……托付亲戚、朋友、熟人,还有你的那么多同学,让他们留心一下,看看谁家槽头新添了牛,咱好暗里去查问。”

“我可以百分之一百告诉你——爸,牛在屠宰场里。在哪一家我估不准,但准在屠宰场里。县上有两家屠宰场,城郊有五家,杀猪杀羊杀牛,还有驴,给西安的大饭店小饭铺送货。凡是送到他们屠宰场的牲畜,一般都是随到随杀,人家连喂牲畜的食槽都不备。屠宰老板根本不问猪呀羊呀牛呀驴呀是从哪条道儿上来的——自养的贩卖的还是偷来的,只是掐一掐肥瘦,以质论价。屠宰场老板更愿意收购那些偷来的牛羊猪驴,贼急于出手贼没摊本钱可以压价收购嘛!送货的人走进屠宰场的大门,老板一搭眼就能看出来人的牲畜是自养的是倒贩的还是偷来的……现在找到屠宰场,连牛皮也认不出来了,况且人家老板就不准你翻找。”

“狗日的!”老子信下了。

“现在哪里还有偷牛自养的贼呢?”儿子说,“现在的贼也是抓时间抢速度的现代化头脑了。”

郭振谋老汉闷在那儿,打了个冷战。

老伴提议回到屋里去说话。

一家三口回到老两口居住的后屋,毕竟比院子里暖和多了。父子俩在小火炉对面坐下。女人给丈夫和儿子沏茶,弄得玻璃杯叮当响。

“总得给派出所报个案吧?”老子说。

“报也成,不报也没啥。报案和不报案的结果是一样的。”儿子说。

这是郭振谋老汉自己也知晓的事实。村子里时常发生丢羊丢猪丢牛的盗窃事件,邻近的村子也都发生过。被盗的农户主人向派出所报了案,好则来人察看一下,问问情况,在本本上记录记录,在被挖开的围墙上照一照相,然后说等着吧,将来破了其他案子也可能把这件案子带出来。结果是本村和邻村被盗窃的案子一件也没有幸运地被带出来。郭振谋老汉还是忍不住说:“报还是报一下吧!兴许还有运气被牵带出来,赔不赔钱也罢了,让人心里明白一回,是个什么贼。”

“牛已经没咧,明不明心都一样。”儿子说,“光脸贼麻子贼本村贼外路贼,都是贼咯,你弄清哪一个没意思——牛是已经没有咧。”

“你不是有个同学在城里干公安吗?”郭振谋老汉突然想起来这个重要关系,直生气自己到这时候才记起这个重要关系,“让他给派出所说一说,让派出所把这事当个事办。”

“没用。”儿子说,“话当然可以说。可你也想想,一头牛顶多值两千块钱,派出所警察为这个小案得花多少钱?开警车一公斤汽油也要两块多。即便把贼逮住了,两千块钱顶多判几天拘留,又放了。派出所花那么多钱劳那么大神受那么多苦,难道就为给你明个心吗?”

“哈呀!世事真是变得没眉眼了。一头牛两千多块哪!两千多块的牛丢了都不值得报案了。那时候谁家丢一只鸡,偷鸡贼都要上会挨批挨斗的。”郭振谋老汉想到“那时候”话就多了,“那时候,猪在街道上跑鸡也在满街巷跑,生产队的牛夏天晚上不往圈里拴,就在树底下过夜,连个牛毛也没人敢偷。而今倒好,挖墙拉牛不光没人追查,还说你丢的牛折价太少不值得查,真是长见识了。”

“你不是常说‘那时候’年年到头不够吃吗?你不是常说你和我妈都被饿下浮肿病了吗?”儿子眼里做出耍笑的神气,“你怎么刚丢了一头牛,又想回到生产队里过只挣工分不分钱也吃不饱的日子呢?”

“我没说饿肚子好咯。”郭振谋反驳得意的儿子,“可那时候确实没有这么多贼。”

“这号偷牛偷羊的贼不算啥,小蟊贼。”

“哈呀!你的口气倒不小。”

“不是我口气大,是你从年头到年尾只放牛种地啥也不知。我说出那些大贼来把你能吓死——”儿子说,“揣着枪抢银行,票子整捆整捆整箱整箱地弄走,这贼大不大?一个省长一个市长贪污受贿有几千万上亿的,这号贼大不大?你那一头牛值两千元,你掂掂轻重大小吧!”

“再小也是贼嘛!再小也是我养大的牛嘛!”郭振谋心里还是解不开,“总不能说偷牛的贼不是贼嘛!

“是贼,偷多偷少都是贼。”儿子说,“一个贼偷了一串麻钱,一个贼偷了皇上的金库,当然得先逮那个偷金库银库的贼——你说还去不去派出所报案?”

郭振谋老汉闷下头,抽着烟袋,仍然耿耿于怀,反问儿子:“这就完了?丢了就白丢了,偷了就白偷了?”

“完了。到这儿就完了。再不提这事了。”儿子说,“你不是还要上集卖胡萝卜吗?不能丢了一头牛连年也过不成了。”

郭振谋老汉又闷住头,再说不出什么话了。

“贼也要过年哩!”儿子秤砣说。

三不管心里自在不自在受活不受活,郭振谋老汉还是听从了儿子秤砣“该弄啥还照样儿弄啥”的话,骑上自行车上路了,加入明显稠密于往日的人流车流,奔县城去了。

年气儿愈显得浓郁了。冬日里刚刚出山的太阳也泛着温柔的光。郭振谋老汉骑着自行车的速度和姿态,让同时行进的路人感到依旧是个强健的中年人,他自个儿也感觉和十年前骑车子没有多大差别,上下车子一样轻捷自如,腿脚一如既往那样灵便,车后架上驮载百余斤胡萝卜绝不喘气。他特别自信自己的身体,似乎根本没有年逾花甲老之已至的感觉。他的饭量在那儿明摆着,肉饺子可以吃四十几个,羊肉泡馍能泡足三个烧饼,有时比儿子秤砣还要多吃半碗。狗日的秤砣居然屡屡调侃老子,说,爸的肚子是公社化生产队培养出来的肚子,能饿也能吃,胃的伸缩性很大。狗日的念书念不出名堂,把心眼儿拐到说俏皮话上了。郭振谋骑着自行车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行进着,遭遇盗贼造成的两千多块的重大经济损失,渐渐在减压。“贼也要过年哩!”狗日的秤砣怎么就会说出这种实实在在的俏皮话,让人反倒没话可说了。他的双腿踩踏着自行车,心里就一遍又一遍地发出无可奈何的自慰,尿咧毛咧就算一回倒霉事儿咧!财去也许人安哩!让贼也好好过个红火年吧!

“杀羊。”

看着父亲推着自行车走出街门,秤砣回过头对媳妇杏花说。杏花正在扫院,扬起头来,平静地说:“你杀。”

“你得帮我压住羊腿。”

“我不敢,我害怕刀子染红。”

“多看几回就不害怕了。”

“我不敢看,也不想看。”

“你倒像是高干家的贵重人儿。”

秤砣说着就走出街门,在街巷里吆喝吼叫来两个帮忙的乡党;又返回身来,从羊栏里牵出一只山羊,走过院子时自言自语着,贼还算是有良心的贼哩!拉了牛还给咱留下羊。秤砣把羊拴到门外土场里的树干上,又返回身来取刀子。秤砣把刀子在掌心颠了两下,就有一种炫耀的快感。这是一把藏刀,真真正正的藏刀;刃不长,把儿也不长,却是浑实实用的一种;把儿上铆嵌着铜钉,闪闪发亮,挂在墙上或佩在腰带上都是很值得观赏的工艺品;然而既能割断羊的脖子,也能割断牛的粗厚的脖颈。这是他的朋友铁蛋送他的。铁蛋在公安局工作,收缴的长刀短刀匕首无数,特意选了这把最实用最精美的刀子送他。

杏花出门倒土的时候,正好遇见最惨烈的那一幕,羊脖子底下射出一道红色的血光,她本能地尖叫一声,扔了盛着垃圾的簸箕,双手捂住了眼睛。那两个帮忙抓着羊腿的小伙子,见状哈哈笑起来。秤砣听见了媳妇的尖叫,瞥一眼立在原地捂着眼睛的杏花,对那两个帮凶说,看看,咱这位真的像是高干院里长大的千金,其实她爸跟我爸一样都是在土里刨食的主儿。

秤砣把扒过皮开过膛的羊剁开拆卸,两条后腿联结的后臀,自然是一只羊身上最好的肉,分装到两个皮实的蛇皮塑料袋子里,扎了口,吊捆在自行车后架的两侧,再把剩余的羊肋羊头和下水交给杏花。杏花只是害怕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时涌出的血流,等到活羊变成一堆羊肉的时候,她就安之若素波澜不惊了。杏花说,杀了一只羊,后臀送朋友,自家吃杂碎,真是够义气咧。秤砣说,哥们儿就是哥们儿。

秤砣刚跷出街门门槛儿,就跨上了自行车,奔城里去了。这是每年腊月二十前后必有的一次访友活动。他有两个朋友,两个初中念书时交结的朋友。当秤砣在家庭里说话可以算话的时候,就开始了给两个朋友送羊后腿的礼尚往来。每年春节将至,杀了羊,送两位朋友一人一块羊的后臀。今年虽然丢了一头牛,羊还在,这个约定成规的事不能破也不能中断,照送。

一个从未经见过的温暖的冬天,刚刚过去的三九里竟然下了一场细雨。

而这种如丝如缕的细雨通常是九尽以后清明时节的景象。大路两边的麦苗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经过冬蛰,绿莹莹的景色也如同开春返青时的征象。秤砣身上已经发热了,想到即将见到久不谋面的好朋友,心里就有点儿按捺不住的兴奋。朋友真是一种说不大清白的关系,对父母对妻子不便说不想说的话,在朋友那儿就可以毫无忌讳甚至放浪形骸。他不是那种广交的性子,仅有的这两个朋友就愈交愈显出珍贵甚至神圣。然而,与这两个朋友如何形成朋友为什么会结交至今,他没有认真想过也弄不大准确,在中学一个班的五十多名男女同学里,他们三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真是说不清,其实论起性格和脾气,三个人正好是三种差异很大几乎是执拗的性情。决定人与人关系远近的是不是有一种看不见嗅不出的气味?这种气味只有身体和心灵能够感知?因此才决定是排斥还是吸附?反正他和他俩在一起就感到舒畅感到亲近,分别了就会思念,思念起来就觉得溢满愉悦。

城市太漂亮了。两三个月不进城再进城就能看到新的更奇特的景观。秤砣每一次进城都会有一种新奇和随之而发的惊叹,然而从来也没有亲近感,如同看见别家门楼里出出进进的年轻媳妇,越是漂亮越有距离感。秤砣想,这市里的市长其实只是城圈里头的人的市长,据说市长安了亲民电话,谁家的狗叫扰乱休息谁家的下水道堵塞哪条巷道的第几根路灯灯泡被打碎了或无缘无故不发光了,都可以直拨市长的亲民电话,问题和困难一般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解决。可是自家所在的村子和周围数不清的村子,别说狗叫扰人,即使狼吃了娃娃,也没谁会想到给市长打亲民电话。一头养了整整一年的肥牛丢了,无论父亲母亲杏花和他自个儿,谁会想到打那个亲民电话呢?最终连给派出所报警也免去了。其实,自己的村子还归属市区管辖,就有点更为分明的城里人的市长的感受了。

秤砣走到一幢住宅楼下。铁蛋在这幢新造的住宅楼上有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同为农村孩子的铁蛋已经在城市里有了安铺支锅的一坨住地,扎住脚也就扎下了根,再也不是市长鞭长莫及的乡里人了。他敲了门。他还不习惯按那个门铃的按钮。门开了,铁蛋媳妇开了门,一身松松散散的衣服和松松散散的姿态,突然现出惊喜和热情,把他让进纤尘不染的屋内。

“羊腿。”

秤砣进了门,手里提着羊腿,交给了铁蛋媳妇。铁蛋媳妇客气地笑着接住那个装着羊腿的蛇皮塑料袋子,说:“你年年都忘不了送这。”

秤砣走到不大不小的客厅,问:“铁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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