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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是那一年我有点牙疼,只有那么一点点牙疼。那一年我相信医学是科学。科学是通向幸福与自由的航道。知识就是力量。上初中的时候三次跳鞍马我都没有完成体育教师指定的动作,但老师还是给了照顾友谊的及格分数。当然,这与缺少知识与健康及有少量的龋齿互为因果。
接下来说由于言行一致我头一天深夜便去排队。我打着伞并且穿着雨靴和雨衣。但我已记不清那天夜间是星空灿烂还是细雨蒙蒙还是大雨倾盆。强刺激会消除弱刺激的信号,底下您就会明白。那座口腔医院以做活地道而有名,报纸上登过先进事迹。登完先进事迹挂号的队就愈加漫长。一位我所敬佩的登山运动员本来建议我拿去他的登山帐篷,他建议我住在挂号处小窗口下面,为了挂号他送给我一包强化(加了维生素与金铝铜铁锌)压缩饼干。
可敬的体重不够四十五公斤的女牙医什么都没有问就往上颚软组织里打了普鲁卡因麻药针。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她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她就被叫走了。然后一位实习生接下来把寒光闪闪的钳子送到我的口里,按照病人的观点实习生参与门诊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所以我认定那位讲求效率和节奏的超前型运动员是该死的实习医生。他问了一句:“有感觉了吧?”
我点点头。没有疼的感觉还叫什么牙疼?人们包括我当然都是因为牙疼而不惜住帐篷去挂牙科的号,还没有人崇高圣明到因为牙不疼而去挂号的程度。接下来说的是凡活人便有感觉便一定不承认自己麻木不仁无感觉。而且,当可敬的医士向你威严地发问的时候你必须点头。人生的金科玉律恰恰是点头比摇头要好。为了表达得更准确一些接下来可以这样表达,可杀可不杀的一律不杀,可点头可不点头的可是一定要点头。
于是他拔我的牙,他拔我的下巴他拔我的脖子他拔我的头他把我整个的口腔都拔裂了。要不科学名称怎么叫口腔外科!不叫拔牙科而叫口腔外科,你马上变得多么深奥文明广博!口腔外科的钳子把我的灵魂从口腔内部拔到了外部,我满头冷汗两眼发黑,我昏倒了。
“你怎么这么娇气?”
我喘着气,考虑着三天之内送一份书面检讨来。娇气当然是严重的不纯。无产阶级则都是刮骨疗毒的关羽字云长的后代。只是在离开医院到了公共汽车上之后,我才感觉到被拔的牙的位置附近,突然变成了木头。伟大的科学的麻药啊,制造你的商人工人并没有偷工减料。在剧痛的延展之后我得到了麻木的升华,我的腮帮子!
这样你们就不难理解我堂堂二十世纪面向现代化之教授为何视拔牙为畏途,视口腔各科为日本宪兵队各刑讯室,视口腔医院为炼狱。牙,十余年来我把保护牙齿看得如此之重。保护人格,保护妻子,保护牙,这三个保护具有同样的悲壮连心性质!为此我每天刷五次牙,早晚各一次,三顿饭后各一次。我选择了无数种牙膏,每个月我用在买牙膏上的支出比用在吸烟饮酒上的还多。我成了牙刷的收藏家,长柄、短柄、长毛、短毛、竖毛、柔毛、一撮小毛……我不吃生冷、甜酸、热烫、坚硬、黏稠,我不但不嗑瓜子而且不吃油炸花生豆儿!
然而不幸的是,我牙疼了,天亡我也!
这样你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牙疼之后惶惶不可终日。去医院?我实在没有这个勇气。这里出现了选择上的逻辑悖论。为什么去医院?因为疼。去医院怎么样?会一百倍一千倍地疼。当然,疼完了以后会好一些。医学的力量在于把你分散在十五年里的人生痛苦高度浓缩集中于二十五秒钟。哪样更好?好生费思量,关键在于你运用怎样的价值参照系统。在如今这美丑杂陈、新老并举、思想活跃、观念更迭、东西冲撞、南北对话、流派林立、旌旗蔽天的年月,在这各种各样的见解比全世界的人牙齿的总和不知道丰富多少倍的时代,我感到了真诚的选择的困惑。
历史只提出那些能够解决的问题。就在我为牙齿的疼痛与对策的思考而苦不堪言的时候,一位痛牙学会会长迁到了我的楼上。在楼道上我们握手,他像天使一样扇动着自由的翅膀并给我一张名片:
中华国际痛牙学会中心会长史学牙住址原地踏步电话0000000天不灭咱,奈痛牙何?我提着两包参茸壮肾丸去拜望史会长。史会长大悦拒礼,勉强收下。讲道:痛牙五种,种分五目。五五二五,金木水火。风虫冷热,钙镁磷钾。内外矫形,口腔多医。医分三教,教共九流。泰西牙医,欧美两翼。同行冤家,拔补磨洗。充水门汀,充玻璃珠,充银汞剂。失活干尸,开髓加冠,铜丝约束,青春美丽。中医古老,循本治标,各种牙疼,盖由火起。肝火胃火,心火肾火,肺火脾火,因火而气。水能克火,邪火难制。清火有道,灭火求医。东西南北,四大名医。民间验方,自异其趣。气功医牙,功能特异,拔而后生,生生不已,新牙如饮,冷暖自知……
史会长滔滔不绝,古今中外牙疼诸例诸论、诸派,他无不知晓,从拿破仑的上右五齿讲到希特勒的情妇爱娃的假牙拍卖行情,从东汉女尸的门齿讲到佛牙的导电性能与种种灵验,然后讲对待牙疾的保守疗派与激进疗派两大派数千年论战公案,就在他讲到最精彩之处我突然大喝一声:“痛杀我也!”昏了过去。
史会长歉歉然,谦谦然。他声明他是痛牙学会会长而不是牙科门诊部值班医生。他解释学会是一个学术团体,而县以下的牙医都是由手工业管理科管理和由农贸市场管理处发执照。他善意友爱地批评说我的牙疼得太具体,是一个形而下等而下的问题,他可以借给我一批《牙疼大全》《痛牙指南》《护牙刍议》之类的书参阅。师傅领进门,治牙在个人。古语有云,不会错的。
我不好意思如此贪婪便克己复礼,拿走两本。读之愕然如堕五十里雾中。痛感牙也有涯知也无涯,拔时有牙拔后无牙,思之既无牙又无涯,无比悲观地摩登起来。
我的大舅子近日才从外国进修研究归来。他痛斥我的愚昧无知与史会长的清谈误牙。他指出挟痛牙而远医院犹如阿Q之讳癞疾医。如果阿Q对秃头采取科学态度及早服用灰黄霉素维生素激素并搽用NWS系列护发素,说不定早已秀发垂腰。他指出牙疼不治则自龋齿而发展为牙周病牙髓炎,由牙髓炎而发展为骨髓炎骨结核脊髓癌,轻则截四肢重则丧命。他举例说公元一六三五年因牙疾而丧命的仅欧洲就达五千四百八十八人。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痛牙学”是伪科学,在发达国家根本不承认有这么一种科学。他建议组织口腔医生审核有关建立痛牙学科体系的可行性论证。我对他一切以发达国家的驴头是看的劲头表示了含蓄的批评,但深深感谢他的警告。忠言逆耳,他指出了我久拖不治牙的严重后果,我高度接受绝不因一牙而断肢亡头颅。
我下定决心再去拔牙,我想象不出这所口腔医院除了拔还有别的什么办法。我的系主任告诉我拔牙最愉快最科学最干净最解决问题,而钻牙磨牙补牙比拔牙的痛苦漫长无边得多。我的同事关切地告诉我拔牙一定要找男医生而不要找女医生,因为拔牙是个力气活。牙医的口粮定量是应该与码头搬运工拉平的。我没好意思说上次把我拔死过去的正是一位男性。同事们亲友们向我提出了关于治牙的种种经验、教训、忠告、窍门、守则。“君子赠人以言,小人赠人以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和我的群落显然属于君子。君子之牙,痛矣哉,何况挂不上号!
连“挨”三天“个儿”,挂不上号!说是号儿都从后门走了,群情昂然,牙疼不已。先是想闹一闹,又觉有失身份体统,牙未拔而事已闹丑已出,怎么能这样?回家与妻一说,妻道:咱们也有后门儿!后门儿后门儿,走者宁有种乎!
我便提了两瓶茅台(是否冒牌,责不在我)去找我妻子的远亲,在卫生部门工作的刘处长。刘处长说,第一,他分管中医院而不认识西医,特别是不认识口腔医院的任何人。第二,他反对去看西医,西医把人体肢解进行分析研究,反映的是工业革命初期的观念,牙疼医牙,脚疼医脚,治标而不治本,用刀、钳、针、凿、夹给人治病,把人当成组装的机械零件。西医治牙,补了再拔,拔了再拔,直到把一口牙拔光为止,如此而已,岂有他哉?中医则不然,把人体看成一个整体,一个系统,一个耗散结构,一个熵效应基盘。五行相生相克,五脏相运相辅,区区一牙,其本在心在肺在肾,模糊数学,现代逻辑,整体直觉,经验感应,代表的是后工业时代第五次浪潮掀翻起来以后的水平。他说,一些欧美的名医对中国留学生说过:真正的未来医学出于中华,盛于中华,尔等为何舍近求远到西洋来学医呢?是欧美诸士子到中华神州去求教才是!其实类似的意思毕加索当年就对张大千说过,世界上只有中国有艺术。同样,世界上只有中国才有真正的牙。简而言之,刘处长建议并自告奋勇协助我去中医医院治牙。
我大喜若无痛牙。只恨自己两眼向外向洋,活该受上次野蛮拔牙之苦,接下刘处长亲笔写的人情信,千恩万谢。那一年拔牙的时候,我相信的是西洋科学医学,信奉科学救牙的小儿科观念。而后光阴荏苒,岁月穿梭,无数的风风雨雨,始知有科学而无哲学,有科学哲学而无关系学,是一颗牙齿也救不得的刘处长的亲笔信写道:
赵主任:
近日可好?我因穷忙,疏于问候,乞谅。所嘱诸事,正在办理,我有安排,勿念。所传种种,事出有因,固可贺也。
我的老友王教授牙疾,有劳了。又及。
牙要这样,才能得救!
中医医院,人来人往,如上海之城隍庙。连男女厕所前也都排着长队,上完厕所出来的人边走边整理裤带,显然里边人多得使人来不及系好裤子便走了出来。我暗暗称奇,回想解放前中医是何等的萧条冷落,而今竟能如此红火,令我欣慰。再看看这么多病号跑来跑去,唯独我有刘处长的亲笔信,胸有成竹,便有天下攘攘,唯我独高之慨。我见到一位护士,便问:“赵主任,赵主任在哪里?”
护士没有任何反应地走掉了,莫非患耳疾?又问几位护士医士模样的穿白大褂的人,都听不见,都不理。
“我有刘处长的信!”我喝道。
仍旧全然无效。
我以为是认错了地方,走出门外看了看招牌,不错。再次进院,锐气已丧。糊里糊涂与众病号一样,拥到这边,又拥到那边。“我找赵主任,我有刘处长的亲笔信!”我仍然努力叫嚷,更像是哀鸣,没有了信心和威风。
“挂号去!”医院工作人员不予理睬,众病人却向我怒斥。我转头寻找,却不见任何人注意我。正以为并无人意欲干涉的时候,又听到齐声怒斥:“挂——号——去!”
我便糊里糊涂地去挂了号,并隔着挂号室的小窗户,向高高坐在挂号室内的护士叫了一声:“我找赵主任!”
挂号室的窗户极小,位置又低。我弯下腰,低下头,却又要提起黑眼珠隔着窗户试图一睹挂号工作人员的风采。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骄傲的视病人如草芥的伟人,我喊:“我找赵主任!”并拿出了手里已经捏得发软的信。
“七号。”挂号室的不动声色的人含糊地说。
也许他说的是一号吧?也许是十一号?十七号?都可能,我的脖子已因曲折向下复向上的姿势而变酸了。
我无法再询问。排队的人把我扒拉到一边。为了赶往诊室,我拥挤着。我不断地被看病的人扒拉开。我火了,我也开始扒拉别人。拥过来又拥过去。我进了一号诊室,是一位女医生。该不是赵主任吧?我便扒拉开门口伸脖子的人离开一号诊室,进入七号,我看到了一位年轻的医生,也不会是赵主任。我又扒拉着与被扒拉着,像水珠一样地被人浪拥进了十一号诊室,医生皓发银须。“赵主任!”我欢呼,旋即被扒拉开了。进了八号诊室,那里的医生正与病人吵架。病人指着医生的鼻子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医生!”医生指着病人的鼻子说:“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双方都很激动。我相信这也不是赵主任,因为赵主任不会和病人吵架,病人也不会和赵主任吵架。我并且从中得到灵感。“没见过”原来是极严厉的贬义词。没见过的东西一定是坏的。可是我也没见过赵主任呀,为什么一定要找赵主任呢?
我便进入了九号诊室,见到一位留长发的小伙子,他那里病人很少,显然不受病人信任。我坐在他面前,嗫嗫嚅嚅,说:“我本来想找赵主任……”
“我是赵主任。”他坚定地说。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却又觉得不对劲。但牙疼使我顾不上继续考证赵主任是谁,便诉病史。
小伙子态度和蔼地叫我张开大嘴,用一根钢钎敲打我的牙齿,当敲打到痛牙的时候,我大叫起来。
赵主任同情地点了点头,开处方,字写得龙飞凤舞。开了半天,拿给我,我认不出来。我边辨认字体边向药房走去,忽然,我发现了处方是:去痛片2×3×7。
就是说,去痛片一天吃三次,每次吃二片,给药量够我吃一周的!再看签名,更认不出来,像周,又像刘,又像仇,又像许,反正有一点绝对肯定,就是说,不是赵!
骗人!
我闹了起来,十分委屈。后来四个自称是赵主任的人——包括男女老少,向我解释。他们说,中医当然很好,特别是治疗慢性病,虚弱的病方面。但是对于牙科,中医并没有什么特效的办法,这很不幸,然而这是事实。当然,这也是一家之言,内部参考,不得外传。从总体看,中医当然伟大,西医也认为中医伟大,去痛片对减轻痛感很有作用。你最好是吃一点去痛片然后去口腔医院找西医。你笃信中医,诚然令人感动。从理论上,自然不是说中医对牙疼毫无办法。邪火攻牙,是乃牙疼。你可以服用麝香、牛黄、羚翘、冰片、薄荷等苦寒药。但第一,此几种药服下去要一周以后生效,以你牙疼的迫切情况,能等得了一周吗?第二,此几种药都有下泻性质,吃少了无用,吃多了泻肚不止,伤了元气,牙就更不好办了。第三,几种药中最重要的是麝香,不过,卫生部一九××年××号文件已明令麝香要自己掏腰包,公费医疗不予报销,偏偏此药又那么贵,话又说回来,不贵也就不必发个专门的文件哩。
“我费了牛九虎二之力,还托了刘处长,难道只为了2×3×7片去痛片么!”我叫道。
“好好好,我们给你进行针灸治疗……”
给我扎了合谷穴又扎了耳朵,我无可奈何地取了去痛片回家。
扎针与吃药片还是管用的,症状果然减轻了些,我便也释然了些。管他中医西医,能治病就是好医。管他贵药贱药,对症便是好药。在牙疼问题上,何必搞许多门户之见呢。
五天之后,药片尚未吃完,牙又疼痛起来,扯得半边脸都木了。我坐卧不宁,饮食不进,彻夜不眠,不能工作,躺在床上呻吟,可能我呻吟的声音太响,夜静更深之时,一座楼里都震响着我的哀鸣。我真抱歉,这样,就惊动了我的楼上邻居,国际痛牙学会史学牙会长。
史会长西服革履,打着领带,别着领带针,左上兜里放着一块花色质料与领带相同的手帕,手帕露出一只角,散发出巴黎男用香水的气息。几天不见,当了会长的史学牙公便抖起来了,着实令人欷歔。他见了我的狼狈万状的丑态,叹道:
“噫!区区小牙,为何疼痛至此乃尔!敝会本来是学术机构,已经与荷兰皇家医学会建立横向联系,对于你的具体的牙,本可以不管也管不了的。无奈你的呻吟影响了我的休息,形而下的啰嗦妨碍了形而上的思辨。基于人道的考虑,我只好自我异化一番,给你看看。听了:
中医玄虚,西医琐细。传统幽邈,横移粗鄙。药片去痛,医之堕落。合谷扎针,隔靴搔皮。西医治牙,钢铁器具。嗡嗡旋转,车冲磨铣。钳工拔去,视牙如机。而今而后,向民学习。自有扁鹊,自有神医。人民力大,山河能移,日月改换,乾坤转捩,何况一牙之痛哉!
史学牙会长找来几位老太太,用铜顶针(言明必须是铜的,铝制镍制都不行)蘸醋给我刮痧。我赤出上体,她们一次又一次从颈椎部刮往尾尻,刮出三条血印,满身醋味,比涨了三次钱的鱼乐饭庄的糖醋鱼还要鲜。史会长又找来一位膀大腰圆、力能扛鼎的气功师向我发功。气功师左足微点地,右腿弯曲,左掌在前,右掌在后,对着我疼木了的腮帮子运气贯气。我知道这种气功可以劈砖碎石,连钢刀也会在他的掌心的运气下变弯,生恐他再一发功会把我的全部口腔乃至头腔颈腔砸个粉碎,吓得簌簌地发起抖来。想不到,这么一抖,牙疼倒轻了些。史会长指着躺在床上发抖的我对我的爱妻说:“瞧这气功多厉害!看,正气把邪气震慑得不住发抖!”说时迟那时快忽见气功师豹眼圆睁,用丹田之气大喝一声:
开!
我牙不疼了。出了一身汗,吃了鸡蛋羹,睡着了。
此后果然牙渐渐好了。我非常感动,见人便说民间医术之高超灵验,比横移而来的西医好,也比纵向继承的中医好,晚报派记者来采访我,采访完又到楼上史学牙家大吃大喝了一通。晚报上登出了《民间自有回春术》的专题报道。这条消息居然被《八小时以外》与《读者文摘》转载,我因牙疼而增加了知名度。一位生活在洛杉矶的老华侨来信说他因牙疾而痛苦不堪,读了这条消息才知希望在神州,他准备不久便启程返回祖国,希望我帮他与民间神医会面。我的治牙经验有助于爱国华人、海外赤子的回归,使我十分高兴。统战部也派人来了解情况。不久,史学牙会长迁走了,据说是由于他在学会的贡献,地位与住房标准都提高了,好极好极。两个月后忽然传出史学牙被捕,国际痛牙学会已被解散,史学牙是骗子,许多人受骗上当为他抬轿的消息。闻听这样的消息后我便不由得惴惴起来,不断反思自己与史学牙的关系的来龙去脉。为治牙而攀附会长乎?为会长而假报战果乎?送参茸壮肾丸而图谋私利乎?形同行贿乎?为会长之声威而自动被动抬轿乎?史学牙被捕,证明他是骗子,而吾与骗子为伍,则吾是何人乎?除治牙外,有无客观上的别样动机乎?见晚报报道而悦之,个中有杂念乎?越想牙越疼,越想牙越疼,疼杀我也!
这次不但牙疼,而且全身性症状明显。发烧至三十八度,头晕目眩,恶心欲呕,连脚后跟都哆嗦。所有的同事都来看我,都劝我克服迁延侥幸心理,毋怕拔牙,毋找捷径,径直去找口腔医院。系主任对我说,世上的一切事都要老老实实地做的,既然牙疼,就要老老实实地疼,老老实实地去看病,老老实实地去拔牙,你这次一再延误,吃亏就吃在怕疼二字上。有怕必无老实,无老实必无成功。不感受一点压力,能把牙治好吗?事虽小而理大,岂容混淆是与非?
我叹服得五体投地,便说老实的态度便是科学的态度,无科学便无口腔的健康,至哉斯言!否定之否定,怎么否定也离不开科学!只是我欲科学而不能,挂不上号!上百万人口的城市,只此一家正规口腔医院,没有后门的头天晚上便要去医院门前排队,而我们老夫老妻,病夫弱妻,哪有当年排队挂号之豪兴?无豪兴便无壮举,无壮举便无号,便欲科学治牙亦不可能!而那些有后门的人,端坐家中,只需叫一声大舅二叔三姑四妈,便大模大样进入诊室,接受上好之治疗而且少算费用,夫何言哉!夫何言哉!
本来我对口腔医院的挂号情况不甚了解亦无多少意见,无奈诸同仁责备我不科学,我便不由自主地埋怨起科学的所在地来。越说越悲愤,还真来了劲。一旦埋怨起别人,自己也就添了些脸面。
系主任说,我市新任命了一位朱市长,礼贤下士,爱护知识分子,已经帮助许多教授学人解决了具体困难。他劝我给市长写一封信,有市长关怀,精神变物质,治牙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我犹犹豫豫,同事们却很积极。说是我病中不方便写,便替我写。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一会儿信便写好,信中叙述了牙疼之苦,批评了挂号走后门的不正之风,以情感人,以理服人,给我念了一遍,我提不出不同意见。立即誊清,要我签名。我正思忖写这样的信好不好,妻拿来了图章印泥。我的图章赫然盖在信纸上。同事们说将替我把信发到黄帽子邮筒中,四分钱邮票由他们贴。同志情谊,令人鼻酸。
信发了,我忐忑。老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光荣不自觉的事。竟为一己的一颗病牙去打搅市长,全市一百万人,每人三十六颗牙共三千六百万颗,如果一起去找市长,还让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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