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丝路文学网
丝路文学网 > 其他类型 > 王蒙自选集·小说卷 > 青狐(选章)

青狐(选章)

作者:王蒙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 推荐本书 我要报错
本站已更换新域名
新域名 https://wap.sunsilu.com xs小说 silu丝路

第二十三章

高层领导同志关于青狐的爱国主义表现的批文下达了,这使整个文艺界与青狐的所在单位大为震动。本单位的党委书记亲自与卢倩姑同志谈心,希望青狐在党员大会上给大家讲一次,她是怎么样捍卫国格人格尊严,回击了西方知识分子的偏见与有意无意的挑衅,做到了立场坚定、爱憎分明、有理有利有节,既显示了新中国新时期文艺工作者的风貌,又广交了朋友,增进了友谊的。青狐死活不干,她坚持说自己不会讲,而且自己一直觉悟不高,缺点甚多,有愧于党和人民的信任。青狐一听说有关情况就慌了神,不知道怎么踩咕自己好。再说一见新来的党委书记,她不由得表现了自己最谦虚、纯朴、实在、傻呵呵的那一面,与和文艺人们在一起时完全不同,她的表现像个二傻子,像个男人,像半个郊区农妇,三分之一个公共汽车售票员和六分之一个街道积极分子——小脚侦缉队员。她毕竟是下去搞过“四清”“整社”,参加过夏收、大炼钢铁、社会主义大辩论,批判过反动分子也接受过苦口婆心的帮助什么的这样一个女干部。几十年过去,最无心计最不懂政治如“卢倩姑同志”者,也完全胜任好几路角色。无产阶级的味儿说来就来,白白接受毛主席的教育了还行?

她的表现使党委书记感动,书记甚至检讨自己:长期以来,受到左倾思潮影响,对于卢倩姑同志这样的有才能有热情的知识分子,认识得比较片面,有关门主义和先锋主义情绪。现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的思想路线、政治路线、组织路线,都实现了并且正在实现着拨乱反正。领导同志就是站得高看得远,我们要实现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就是要吸收卢倩姑这样的好同志参加到党的战斗集体中来。如此这般,一个月后就展开了青狐的入党进程:写申请表、确定老党员中的联系人、个别谈话、小组讨论,直到支部大会通过。青狐开始有点缺少思想准备,但仍然不免兴奋。回想几十年来,她什么时候扬眉吐气过?仅仅一个“生活问题”就已经让她——一个女性——永辈子抬不起头来。和不止一个男人睡过觉,未婚先睡,这在中国过去就得骑木驴游四街,木驴“脊背”上是一根立起来的木头橛子,象征着男人的阳具,把这个橛子插到淫妇的下体里,游街示众,凌迟处死,这在一个极少数老爷少爷性无度,多数男女由于恐惧和营养不良而性无能,而更大多数男女性压抑性恐怖的国家,是一个何等刺激的文艺节目!她卢倩姑有幸没有生活在骑木驴的时代,但是她的体会和自己不止一次骑过木驴游过四街一个样儿!她毫不怀疑自己早就具备了骑木驴的资格。每每想起,她确信自己已经接受过骑木驴游四街的惩罚。不但是心理上,而且是生理上,她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了这种蹂躏这种折磨这种屈辱,她已经为这种刑罚这种道德外衣下的集体的极端野蛮和残酷出了一次又一次冷汗,淌了一次又一次鲜血,流了一次又一次眼泪,为之而疯狂,为之而痉挛,为之而肝胆俱裂。她有时相信她是一个受到骑木驴游四街和凌迟处死的冤魂的转世,她在梦中不止一次地体验了木驴插入和四街示众直到挨小刀的全过程。母亲告诉过她,历史上,她的祖籍县城里出过一件谋杀亲夫的命案,淫妇被骑木驴、游四街,处死的时候身上罩上渔网,拉紧绳子,用小刀割露在网眼外的肉,一面紧网一面割肉,一共割了三天两夜,共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刀。这才叫血海深仇啊!

她在某些文学作品里也感到了这种阴森和冤屈,例如《复活》,例如《我在霞村的时候》,例如《赛金花》和《羊脂球》,甚至在《静静的顿河》和《珍妮》里,她也体察到了那种专门为女人安排的厄运、陷阱和肉刑设施。她从上中学时候就开始懂得了人们的冷眼,包括男人们专门为坏女人准备的戏弄和欣赏、轻蔑和猥亵的目光与女人们的嫉恨的、毒辣的、幸灾乐祸与吞噬异类的眼光。她抬不起头来,她永远抬不起头来,因为女人如果有一点“貌”而且有一点“才”的话,如果她确实是女人确实具备男人所没有的那些凹凹凸凸圆圆平平的点线面体的话,她便永远摆脱不了同性的嫉恨和异性的玷污、摧残、蹂躏、强暴,最少也是诱骗。她一次又一次地梦见自己在大庭广众面前一丝不挂,她被脱光了衣服,她被剃光了毛发,她被投掷、被鞭笞、被哄笑、被一群野兽强奸。在这样的梦中她会大喊大叫,却叫不出声音,她会大哭大闹,却哭不出眼泪,她会东躲西藏,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然而她也爱面子、爱荣誉、爱听好话、爱被人羡慕,因为她也羡慕那些地位高名声好、说话有腔有调、既会摇头也会摆尾、连出气也比旁人粗的领导、大人物、劳模、党员和积极分子。即使只是看一场红绸舞票也是紧着积极分子发,同看一场“受教育”的电影例如《天罗地网》,她的票不是太前就是太后要不就是太边儿。即使是春节联欢会,积极分子领到的瓜子和水果糖也会比她领到的更饱满,即使是上公厕小便,她也觉得是党员和积极分子占尽了先机,与她们一起如厕,她总是觉得自己应该选择那个离门最近、最不够隐蔽、刚刚有人在那里解过大手从而气味最恶劣的蹲坑。

而在“文革”结束以后,在自己成了著名的文学新星之后,在结交了文坛名流杨巨艇、犁原等等之后,她有了长出一口气、直直地足足地伸了一下腰的感觉。突然,雪山来报信了,说是领导同志有大大表扬青狐与钱文的批语下达。青狐不敢相信。马上,党委书记来谈话了,她谈完话回到家大笑了一场,笑出了眼泪。

共产党一向讲究要翻身,要天翻身来地打滚。共产党最最令人叹服令人落泪令人喊万岁的地方就在这个翻身二字!一切受苦受难剥光了衣服拔光了毛发烙上了耻辱的火印的罪人,除了共产党,谁能替他们喊出翻身解放的口号?“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的罪人”,《国际歌》的原译词比后来订正的“……全世界受苦的人”要高明得多。“旧社会,好比那,黑咕隆咚枯井万丈深……”郭兰英唱的《妇女自由歌》也永远让她热泪横流。郭兰英把“旧”字唱成“鸡义呕”,把“会”唱成了“胡衣”,吐字的力度更平添了几分悲凉凄怆,直至壮烈慨慷!哈哈,大姐我如今也要成为这个闹翻身求解放的大名鼎鼎的共产党的一名成员了!而且不是我在那里苦苦申请,又写思想汇报又痛哭流涕,又做保证又做检讨,那些个申请入党的人的苦肉相我也见得多了!现在是我们伟大的党来找我来了,就冲这一点党也是伟大的!党能够了解我,正是我这样的人,能够为党的翻身事业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讨论青狐入党的支部大会开得荡气回肠。党是代表无产阶级利益的,党是维护贫下中农利益的,党是代表妇女利益的,党是与一切被压迫民族和人民心连着心的,党是一切被污辱被损害被强暴被剥夺被踩咕被抽了筋扒了皮敲了骨吸了髓封了嘴割了舌的人的救星。我青狐入党不是为了做官提级涨工资分房子安电话要汽车。我都快四十了,就我这个相儿,我能当官儿吗?我能提级吗?我坐得上小汽车吗?我现在房子就够用!电话我有公用传呼,四十四局二四幺四!原因是我嫁一个丈夫死一个丈夫,人口愈来愈少,也就不感到房子太窄!我是天生的白虎星,没有哪个贵族绅士大人先生要我,没有哪个资产阶级地主阶级工人贵族社会民主主义修正主义政党要我,但是共产党要我,我爱共产党!我就是要斗争,我就是要革命!不让我革我也得革,不要我的命我要拼命!(说到这儿卢倩姑同志当真流泪了。)我就是苦大仇深!我就是血海深仇!我就是喜儿!我是毛泽东教育出来的,我要和一切压迫人剥削人的人进行殊死的战斗!我要和美帝国主义、苏联现代修正主义、各国反动派、地富反坏走资派,和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还有康生曹轶欧和谢富治——有没有谢富治?我要和一切敌对势力斗!

是的是的(在一个老同志委婉地对于她的“生活作风”问题表示困惑之后,她坦率赤诚地回应说),我犯了太多的可耻的错误,我的生活作风不好,大家都知道,我迷失了方向,因为我缺少了党组织的领导指引呵!我缺少党的基本知识,我缺少共产党员的战斗精神!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其实我也是受害者!我太感动了,少奇同志就指出,《雷雨》里头的蘩漪是要革命的,是可以入党的,她受到了周朴园周萍两代人的欺侮,她的革命性会更强。我就最看不起那些假洋鬼子,自己是中国人,用高等白皮肤人种的口气居高临下地谈论中国、质问中国,甚至讹诈中国。而受过毛主席的教育的中国人不论(读ln)这个,要坚决地顶回去!

青狐讲得起劲,说得动情,听者无不动容。诚然,过去就是因为受了极左路线的影响,竟没有发现卢倩姑同志这样的另类人物的革命性。而青狐本人也极其感动,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过去自己竟然不知道自己蕴含着这么炎热的革命激情,积蓄着这么大的革命决心。

支部大会以全票通过吸收卢倩姑同志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众多只热情的手伸过来,与卢倩姑同志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难分难解。

这正是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高潮阶段,一切顺风顺水,比任何人的想象更理想,比一切可能的圆满更完备出色。批准入党后不久,青狐甚至主动提出,她愿意为国家的安全部门做一些秘密工作,她愿意做红色的谍报人员,她愿意接受训练,做出各项承诺保证。她的要求并没有付诸实施,然而她的态度还是令领导满意不已。

一个月后青狐受到高层领导同志的接见,有人说是青狐写了信求见。她当然应该感谢领导同志的关心,领导同志的批语改变了她的生活和命运,是从此之后她的一切好运的根由。但也有人说是领导同志主动约见了青狐,说是领导同志约见青狐的目的是批评她的一篇涉嫌不正经的新作。青狐对这些说法不置可否,倒是领导同志又就青狐的住房发出了一些关心性的指示,使青狐周围的人又惊又喜、又妒又羡,却又颇感迷惑:究竟是怎么了?要怎么着呢?

领导同志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老人,说是他读过马恩列斯的所有著作,大部分是从原文读的。他读过高尔基、李卜克内西、普列汉诺夫、法共作家阿拉贡、巴西共产党诗人亚马多a、智利共产党诗人聂鲁达、民主德国女作家安娜·西格斯和土耳其共产党诗人希克梅特……的大部分作品。他应该说是满怀深情地与青狐见了面。青狐知道这里用“满怀深情”四个字有点不伦不类乃至有点酸不溜丢与神经兮兮,但是青狐委实忘不了他那欣赏的关切的悲哀的望着她的眼睛和他的由衷的老人的笑容。那笑容就像盛夏阵雨后的西山上的落日,令人流连难舍。他把自己过去写的几首新诗送给了青狐,青狐早年在报纸上读过他老人家的诗,不光是新诗而且有旧诗和他填的中规中矩的词。他是领导层中的一个大学问家、理论家、大文人。他的家住在紧闭的双扇车门里,门口有军警把守。盘问无误以后才放她进去。一进院子倒是极开心的,更正确地说这是一座不小的园子,有一些花草树木和大藤萝架,宽大的房檐下也摆满了花盆。一进院子,空气和心情同时都变得好了。

青狐还听说,由于此位领导同志的干预,钱文担任白有光的副手的事情没有实现。钱文说是他找了这位领导,请他帮助。但是从雪山和李秀秀乃至从犁原那边传出来的消息是此位领导压根儿仍然是极左派,他不信任钱文这样的人。他一面发挥影响不让钱文任职,一面给有关部门打招呼,说是要给钱文调房子与装电话。青狐完全相信钱文的话,钱文是真的不想“当官儿”,但是几乎除了青狐外没有人相信钱文的话,袁达观就以钱文终于没有任职为由到处论证钱文还是有问题的,白有光才是正确文艺路线的代表。反正不管谁信谁不信,钱文为高层领导的没有最终任命他的职务而十分满意。有趣的是,钱文成功了,不必任职了,叶东菊却当起政协委员来了。钱文的房子问(巴西著名诗人亚马多,原为共产党人,后退党。)题的解决也沾了叶东菊这个“台属”与政协委员的光。

领导同志的会客室有一股子旧书和沉重的窗帘布的混合气味。过大的房间里除了几个破旧的沙发以外都是书橱,与那些在办公室里摆崭新的精装书却从来不会抽出书来翻一翻的大人物不同,他的书橱里摆着的书大都已经翻阅得旧损,有的还精心包装了书皮。由于会客室过大,显得有点空旷,说话有些微回声。他说话的节奏非常缓慢,不知道是由于中气不支还是多年来的领导地位培养出来的字斟句酌、出口成章(文件)的习惯。他谈了许多文学,从李商隐到龚定庵,从巴尔扎克到麦尔维斯,从伍尔夫到乔伊斯。他称颂古典,抨击现代派与后现代派;称颂现实主义但是不排斥浪漫主义、象征主义乃至神秘主义;他质疑典型化的理论,尤其不明白为什么苏共领导人例如马林科夫要大谈典型问题。说着说着他一点过渡也没有地说起了青狐的小说,他说青狐的小说算不上老练,然而完全不受教条主义的束缚,有很好的艺术感觉艺术质地。“好久了,我们没有自己的真正的艺术家。”他一面说一面摇头,一副心情沉重的样子。

青狐想说,您是领导呀,如果有教条主义的束缚,那束缚的来源就是您老人家自己呀您哪!当然,她说不出来。

领导同志突然抬起头来而且提高了一点嗓门儿,他说白有光紫罗兰还有白部长他们不能接受你的小说,是因为他们的艺术趣味太狭窄。“怎么能说你的小说看不懂呢?他们看得懂什么?他们看得懂《儿女英雄传》还是《老残游记》?看得懂《小二黑结婚》还是《刘巧儿团圆》?他们看得懂齐白石的画吗?知道画家画的是小虾还是大南瓜就算是懂画了吗?我们的作家我们的领导就是这样低能吗?”

老人家说着说着生气了,他顺口提到白某某呀紫某某呀全不在乎,这些在青狐眼中的庞然大物在他那里完全不屑一顾。虽然他十分注意自己喜怒不形于色,但是谈起白某某紫某某他还是没有能抑制住脸上的细小的歪鼻撇嘴的怪相。他讨厌白有光,这是毫无疑问的了。这已经是天大的喜讯。人与人的地位、眼光、心情和姿态该是多么的不同!青狐没有完全抓住要领,但是她听明白了,老人家喜欢她的小说,不喜欢对于她的那些小说的攻击。这使青狐乐了起来,傻乐了起来。

青狐的傻乐的样子似乎不受老人家欣赏,青狐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老人家皱了一下眉,他招呼公务员给青狐添了茶水,他低下头,看也不看青狐,念念有词地说了一番话。这一番话说得很不客气,中心意思是要青狐多学古典,少学现代,尤其再不要搞太多的形式实验。大江大河是沉稳的,小溪小涧才最喧闹,这是英国的一句谚语。“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走得太远了会吃大亏。你可以少写一点,不要做出头椽子。当然,其实你走得并不远,你其实还是反映现实,有助于拨乱反正的。然而你应该清醒,应该学习政治。你刚刚入党,你是个新同志,你应该记住这个教导:共产党员作家首先是党员,其次才是作家……”

对于这一段话,青狐不服气也闹不明白,但是她毫不怀疑老人家领导同志的用心是关爱呵护,是慈父心肠。他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他说的已经非同一般了,早就超出了他的地位责任所允许的词汇范围了。他的责任重如泰山,他的举动影响神州,他的言语一字九鼎,他的找她见面的姿态本身就够她受用不浅,他怎么能不对她讲一些原则话儿呢?谢谢了,敬爱的领导同志!

她于是频频点头,表示感谢他的话语——她本来应该说是他的“教诲”的,临出口时觉得肉麻,便改说是“话语”——表示今后一定做得更好,写得更认真,更严格要求自己,而且今后就是要加强学习政治。她特别表示,她信奉和热爱马克思主义。她流着热泪说,她最喜欢最激动的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词就是“翻身”。共产主义运动就是无产阶级和全体劳动人民的翻身运动,除了共产党,什么党什么人也不可能来领导这个翻身,只有共产党能做到这个翻身,能为翻身抛头颅洒热血。

这回轮到老领导频频首肯了,他的笑容团得如同中秋明月。

尤其令青狐惊异的是,她告辞,老领导示意让她少安毋躁,问她:“你对王模楷的作品有什么看法?”

“挺好哇……”青狐知道这种不痛不痒的回答一定会叫这个显然十分挑剔字句、严肃认真、高雅骄傲的老人不满,但是突然间她也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好做敷衍式的回答。

老人又皱了眉——这次会见,他已经皱眉三次了,已经快与他笑的次数持平了。青狐赶紧说了她对王模楷的印象:他的思想很深很深,他不像一般的作家那样轻浮冲动,他有自己的看法,从不跟着旁人说东道西。他沉着,有点忧心忡忡。他特别喜爱游泳,他有一次半夜下海游泳,把她青狐吓坏了。

老领导嘘了一口气,点点头说:“你看了他的写游泳的新作了吗?他写得好。他有真正的文学眼光。他是真正的文学家,不像杨巨艇,杨巨艇其实不懂什么叫文学。他只会发表言论,他只能算半个理论家,他所有的是帽子和言论、议论而不是理论。当然有些言论也还是有参考价值的。”

青狐听之大喜,她说:“太好了,您喜欢王模楷的小说,我要打电话告诉他,我要让他来看您……您能肯定杨巨艇的言论有价值,这也是令人鼓舞的……”

老人家板起脸孔摇摇头:“不要讲。我们今天谈的都是私人谈话,不要对外讲,也不要跟王模楷讲。很可惜,‘文化大革命’当中王模楷为什么有那一段?杨巨艇我也谈不到肯定,我个人不喜欢他的文字,他其实好像是一个教条主义者,恐怕是。你阅读他的文章,你没有发现他的一个大本领其实是扣大帽子吗?呵,不要传出去我怎么怎么说他们的作品了,会有误解,会有麻烦的。你们写小说会受到误解受到歪曲,我们做工作受到的误解和歪曲也许会更多。你们有顾虑,我们的顾虑更多。不说了,回家问你母亲好。”

他什么都知道?不至于吧,总不至于找我谈以前先查阅我的档案吧?

高位领导不让她把他的一些文学看法讲出去,不让她把这些看法讲给杨巨艇或者王模楷,但是他把这一切告诉了她,促膝谈心般地说给了她听,这不是证明,领导同志视她为更亲近更知己吗?她能不受宠若惊、沾沾自喜吗?她乐开了花。

而且她立即意识到,她本来一向提到领导是没有好气儿的,高位者永远是遭恨的,当然。芸芸众生,交租交粮,忘我奉献,拥护照办,听喝俯首,能不嫉恨自己抬着捧着哄着的那一个个领导吗?别的没有,还能没有一点怪话,一点小道消息吗?然而,当你得到了机会与高位者坐在一起,当你得到证明高位者对你是特别青睐,你的神态立刻会显出讨好来,你的言语立刻会显出迎合来,既然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更没有道理推翻、颠覆掉现有的领导,你又没有权力任免任何领导,你的唯一的可能不正是与领导搞好关系、分享一杯羹,也反映一点民心民意,让领导不那么脱离群众吗?

可高级领导为什么会那样说杨巨艇?毕竟是领导呀,他不可能理解人民群众对杨巨艇的喜爱。

与老领导告辞的时候青狐当真是十分感动了,先是老人家从沙发上要站起来没有能站起来,不知道一直站在哪里的公务员跑过来搀他,他偏偏不让搀,他不愿意在青狐面前显出一副颤巍巍的样子。他扶着沙发背终于立起来了,有点喘。他与青狐握手的时候又认真地笑了一下,一认真,他笑得嘴有点干瘪。嘴边出现了放射形的纹路,像是小笼包子的嘴儿。而他确实想用力地而不是走过场地与青狐握一下手,他一用力,他的瘦瘦的手就呈现出一种鸡爪形,由于枯瘦,手也显得过小。青狐顿时想到他的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投身救亡图存的革命热潮的伟大情怀,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他历任的高级职务,他的共产主义理论理想与在苏联受过的训练、在延安受过的锻炼、在党内外斗争的惊涛骇浪中的经历,他的一篇篇革命的檄文,他的一次次出生入死,他的渊博、深邃、英勇和才气纵横……还有在历次运动中他受到的冲击、冤枉,想不到胜利以后,大获全胜以后仍然是九死一生……

“谢谢您。”青狐哽咽了。

领导同志放松地笑了。他的笑容似乎是表示,他相信自己的爱才,自己对青年(对于他,青狐当然只是青年)一代的好意,对青狐及她所代表的新派文学的青睐已经被领了情。他感到了安慰。他愿意示人以好。

由一位穿军服的同志送她出了门,门严严实实地关闭上了。

出门以后,青狐才注意到

本站已更换新域名
新域名 https://wap.sunsilu.com xs小说 silu丝路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 推荐本书 我要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