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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选章)

作者: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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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一个人的本能更盲目和危险。生命总是燃烧,燃烧则充溢着破坏和毁灭的力量。生命呀,难道你的秘密你的精髓恰恰在于趋向着破坏和毁灭?年方三十有六,你已经亲见亲历了多少大火、多少毁损破灭呀!

也许这时他睡着了?睡着了也只觉是睡在寒风料峭与高低不齐的无边的屋顶上,他又冷又惊。他忽然跳了起来,他披上一件坚如铁皮的羊皮大衣,他走到门口,他推开对开的房门,他发现匆忙中忘记了戴眼镜。他重新走回卧室,找到并戴上眼镜,他向对面的一座屋顶望去,他望见了,他依稀望见了两只小猫,听到了两只小猫不知道是调情还是决斗的呜呜声。钱文当然判断不出这两只猫中是不是有一只是你,他伸直了脖子拼命往房顶上看,他深深地为人类的感官的不中用而遗憾,于是他“皮什皮什”地大叫起来。半夜这样叫猫,他也感到了不妥,而那两只猫没有哪一个有任何回应。他益发感到了自己的不妥,也许是感到了自己的多余。他回到自己的床上,他想给东菊写一封信,他想告诉东菊他也许会自杀。他觉得他可以了,活得可以了,死得可以了。不知为什么,这次他特别不愿意东菊带上孩子回北京,当然,他没有道理,没有说辞。他不可以老是那么自私,那么事事以自己为中心。

他似乎万念俱灰,悲凉中却又隐约感到了自己的滑稽。

如果东菊回来时发现他已经不在人间了呢?

他再也没有悲剧感了,甚至在考虑自杀的时候。

其实也未必是想自杀。上吊?割腕上的动脉?触电?无可无不可,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钱文想,我只是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说辞了。

他掉到了汪洋大海之中,黑夜,寒风,屋顶,猫叫,欲望,焦虑——多么可笑呀,他一直担心从这一夜起他将失去这只猫,就是说这只猫将会迷失在高高低低质料各异而又无边无际的屋顶上,迷失在早春冷月的清辉里,迷失在靠近苏联的伟大祖国边疆,迷失在正在计划结束自己的生命的钱文那里。所有这些都是汪洋大海。我们迷失在海里了。他说。

钱文的周围是茫茫的大海,是淡淡的月光,是冷冷的雾气。这茫茫淡淡冷冷使他感到平静而神秘,这平静和神秘的感觉就是死亡。他的青春死了,他的希望死了,他的梦幻死了,他的情感死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莫名地行尸走肉般地维持着,就是说,他的心终于死了。他已经活过了,爱过了,追求过了,胜利过了,错过了,改过了,悔过了,平静过了,也激动过了,他剩下的只有零了,只有死了。死了,他将化为月光,化为寒风,化为料峭的初春,化为寂静。是时候了,再无别的话可说。

一直到天光微现的时候,你回来了,你在钱文门前轻轻叫了一声,你的声音非常小,你知道你不该这时打扰他。然而,他还是立即听出了你,睡梦中的他一跃而起,开开了门。你进到房里,两眼如炬,你东张西望,想向钱文诉说什么又苦于开不得口。你毕竟具有猫的天真与赤裸,你兴奋地张望了一阵以后,开始舔自己的血迹未干的器官。

钱文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猫会有那样的目光。

无常。轮回。一只猫也进入——一定进入上苍为它设定的轨道,经受种种痛苦、烦恼、危难、诱惑和折磨。有了生,还能没有死吗?有了情,还能没有燃烧吗?有了欲,还能没有毁灭吗?

无非如此。没有哪只猫哪个生命能够摆脱肉身的俗气与毫无道理的轮回。太阳、月亮、星光和云朵下面压根儿就没有新意。这里有一种令人愤恨和绝望的宿命,这里有一种令人恐怖的无奈和无望。却原来所有的激情的困扰和不眠之夜,所有的梦寐以求与浪漫冒险,所有的生命的潮汐与画面的轮替,都不过是千篇一律的不可抗拒的定数,都由不得自己,都早已经安排就了轨道和结局,都是带着血腥和异味的恶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都只不过是造物主的道具。钱文平静些了,好在猫没有走失。他不再想睡,便去给猫搞一点吃食。

于是你一连几天夜夜外出。钱文干脆为你挖了一个猫洞。为挖猫洞钱文把玻璃窗凿敲得稀里哗啦。钱文不再关心你。你也不再挂记谁。后来,当然,东菊回来了,她把孩子放到了北京。在东菊回来以后,钱文发觉自己无法向东菊叙述自己的精神危机——因为你?还是因为东菊她们的短暂离去?因为文化大革命还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对于生命对于你其实是毫无意义?不难理解却又毫无意义。总之,他觉得黯然,他又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伟大领袖毛泽东为什么要发动文化大革命了,敬爱的主席七十好几了,四九年建国的时候主席才五十多岁呀。疯吧,闹吧,作(读嘬)吧,反了吧,生命该是何等的寂寞啊。

你继续按既定的轨道发展和变化。你的青春是何等的短暂!三月的寒风中度过了你的疯狂的多角初恋,鬼哭狼嚎,愁云惨雾。一只公猫和一只母猫对着看对着叫的情景真是美不胜收。你们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一对视就是几个小时,然后一个跑一个追,一个嚎一个叫,再找一个可以对视的地方再对视,就是不吃不喝不错眼珠地互看整整一夜。然后一切都过去了。

你平静了,发胖了,懒惰了。你的肚子迅速鼓胀起来。你的双目再不会有那离疾和狂欢的光辉了。你开始了母体的带有自我牺牲性质的生命孕育的千篇一律的过程。你吃得很多,吃完了动也不动地蜷曲成一团。甚至连乒乓球的滚动也已经引不起你的兴趣,甚至连钱文的爱抚也得不到你的回应。当主人买回羊肉的时候,你没有忘记作为一个多礼的猫儿的应有的自制,这时候你会忽地跑出门去,三下两下从杏树跑上房顶,你改在房顶上睡觉。聪明的钱文竟没有发现你已经差不多无法抵御羊肉的诱惑。他倒是对大肚子的你的照旧登高不误赞不绝口。

现在开始了你的生命的悲惨的一页了。不知道你从哪里学到了内外有别的道理,你在家里继续保持着猫中淑女的风度,翩翩浊世之佳女史也。然而你每天夜间出门寻找机会。怀孕之后,你感到的是疯狂的饥饿,你又不好意思在家里狂吃不已,你把希望寄托在吃野食上。你抓到了一只鸟,大约是一只麻雀吧,你兴奋地把那只可能是麻雀的鸟叼回家去,你回到家兴奋地把鸟抛起接住,松开嘴再叼起来,你弄得乒乓响。你要使你的主人看到你的光辉业绩。东菊和钱文发现了,原来是你在跳舞,你搞得鸟的羽毛满地都是,你得到的不是理解夸奖而是申斥。他们没有想到你这是得不到充足供应的结果。

从而你失去了揣摩人的思想的能力,你已经怀有身孕,你急需更多得多和更好的营养,但是他们人仍然按你幼小时的习惯,每次给你那么少的食物。长期得不到足够的供应是可怕的,饥饿政策培养的必定是危险的罪犯。于是你进行狩猎,从而尝到了追杀的甜头。你坚信捕捉活物是一个猫崽的天然需求和巨大快乐。你虽然彬彬有礼,你仍然是一只猫而不是一截雕刻完美的木头。又一天晚上,你甚至于从房檐的燕巢里捉住了一只燕子。你带着半死的燕子回家折腾,钱文一眼看到了燕子的黑色的剪刀般的尾巴。最悲惨的是罹难燕子的配偶,它冒着巨大的危险绕着它的伴侣的残羽飞来飞去。这一次你不但受到了责骂而且挨了打。钱文费了很大力气半夜大声给你上课:“听见了没有,燕子是不可以捉的,听懂了没有,你这个残忍的坏蛋!燕子是最美丽最善良的鸟类,如果你再碰燕子,我要活活打死你!”

钱文相当沮丧。早在一九六五年,钱文一个人到达这边不久,燕子就在他的住房的房檐下筑了巢。农民纷纷说按当地风俗,这证明钱文是一个善良的人,燕子是决不在恶人家筑巢的,钱文也十分欣赏那一对黑亮的燕子。他后来还亲眼看到燕子在他房檐下的巢里生蛋孵蛋,哺育叽叽喳喳的雏燕。那光秃秃的雏燕,从早到晚发出一阵阵生命的聒噪……谁又想得到,他辜负了燕子的信任,他的房檐,竟成了燕子的死地!

钱文的体罚教育对于你收效甚微。你不爱吃嚼过的馒头,你不爱吃放在猫食盘里的肉,当然,这样的肉数量极其有限,根本不能满足你的食欲。你要自己捕捉,自己偷窃,你酷爱那种悄悄隐蔽,突然下爪,瞬间得逞,粉碎猎物的反抗和吞食猎物的刺激。哪怕只是捕捉一只苍蝇。从记录上看你还吃过一只绿头苍蝇。你用前爪打倒了一只苍蝇,然后吃掉了它。你没有尝出苍蝇有什么滋味,你的捉苍蝇吃苍蝇完全是趣味主义,为艺术而艺术,或者,更正确地说也许应该是为体育而体育,因为你的打苍蝇的姿势和心气恰如一个选手在竞技场上追打一只羽毛球。一个人与一只猫到底哪个更残忍,谁知道?你本来与钱文是相依为命一点即透的,为什么自从三月的那个寒风凛冽的晚上之后,你们之间就隔膜了呢?

匆匆地,匆匆地你一窝下了六只小猫。才刚刚六月份,钱文甚至觉得这时间不对,你本不该生养得这般匆忙。他请教了当地的农民,农民说,一只猫甚至于一年会下三窝崽,每窝大概三至六只。几何级数的心算使他感到恐怖,十年后,这只猫加上它的后代,将达到五百万只左右,就是说,全世界都会盘踞着他的这只猫的后裔。他必须接受。六只小猫睁不开眼睛,发出了和老鼠没有二致的吱吱声。此前钱文已经听到关于猫生养以后由于兴奋或是由于狂怒——由于陌生人去看它它便误以为自己的小崽是老鼠从而吞下自己的后代的故事,这使钱文又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怖。钱文为你的生养特地从黑市买了两块钱的羊肝,两块钱的羊肝你一天就吃完了,由于生育、哺乳和大量地吞吃生羊肝,你变了,你变得欲壑难填,你变得饕餮而且凶残,狡诈而且阴冷。你对钱文和东菊愈来愈冷漠了,他们不能满足你的食欲。没有足够的食物更没有足够的理解。他们给的馒头对你没有起码的刺激。每天夜间,你奶完了六个孩子,你就悄没声息地走上冒险之路。你已经不满足燕巢鼠穴边的机会,你开始袭击各家的鸡窝鸽子窝。你毫不在乎地咬断鸽子、小鸡和大鸡的喉咙,喝它们的血,吃它们的软骨,撕碎它们的皮肉,再把鸡毛弄得满地都是,在这些活动中你得到了一只猫儿的最大的满足。你蹲在房顶上欣赏鸡鸽主人在发现损失后的气急败坏,你奇怪人类怎么会这样无能,动作迟慢,视力低下,既不能爬高又不能钻洞,对于一只聪明的猫来说,人就是废物。一只彬彬有礼的猫儿就这样成了半夜杀手、家禽的死敌、邻里的公害,而钱文他们却没有察觉。

你依稀感到了这样做的危险,是吗?鸡窝的密封使你明白你是不受欢迎的客人。鸡窝的缝隙又使你认定那是一个属于你的世界。你的一些响动使鸡的主人一跃而起,鸡的主人拿着木棍和铁锨冲了出来,你完全明白他们是冲着你来的。你觉得好笑,因为人这种东西天一黑就变成了瞎子。你与他们近在咫尺,他们虚张声势了老半天其实根本看不见你,你就在他们的脚前跑来跑去。而你,愈是黑天双目愈是大放光芒,愈是黑天愈是觉得自由自在。鸡的主人吆喝着乱打着,和这样的人捉迷藏你觉得有趣。深夜出行,为所欲为,从各种柴缝门缝里钻过去,从各种屋顶上蹿下来,从各种地洞里逃出去,如入无物之境,其乐也无穷。主人,恩人,钱文也罢东菊也罢,他们毕竟只是人罢了,他们其实与养鸡的人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永远体会不了你的深夜出行,擅入禁区,周旋游刃的快乐。非法性和隐蔽性正是这种快乐的无可替代之处。按照你的体会,造反不仅有理而且有趣。你在大嚼大闹大快之后,常常孤独地坐在一幢最高的房顶上,咂着嘴唇,追逐着尾巴,舔洗着脚爪和脚掌,欣赏着蓝蓝的月亮,体味自己的胜利,而且愈来愈坚信胜利与幸福只能依赖自身,只能由自身创造,全不用等待好心的赐予,也不必管威胁与非议。

猫的世界只能由猫做主,猫的生活只能由猫决定,你的文质彬彬与严守礼仪已经做到了超水平的发挥,你为了讨好主人所做的一切已经超过了一只猫所能够做的。你于心无愧。再好的主人——例如钱文也不可能跟随你上树上房,深夜狩猎,茹毛饮血,高踞屋顶,怡然月下……他们每夜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放屁打嗝儿,他们最常说的两个字就是江青,说得多了你也有了印象。他们一说江青你就会侧过耳朵去听,接着你听到了他们的哭哭笑笑的怪声怪气和一声又一声的潮水一样的叹息。然后他们无趣地睡下了……他们是多么可怜复可笑呀。

然而人是更加凶残和狡狯的,人对你的危险远远大于你的偷吃几只鸡的冒险,他“人”就是你的地狱。正当你高高在上地愉悦着自己的生命的时候,一家养鸡的人制定了对付你这不速之客的可以称为“边疆之狐”或者“边疆风暴”方略。人最容易萌动的就是杀机。你不知道,你毕竟入世太浅,见事太有限。你照旧在那一天深夜出行,你来到了一家鸡窝前,你突然发现就在鸡窝前弃置着一块羊肉——你就不想想,一块好肉怎么会放置在那里!你快乐地吃起了那块肉……

肉刚刚被你嚼了两口,你已经感到了事情有点不对劲。先是上腭后是下腭被狠狠地刺痛了,然而,你仍然没有警惕,你已经习惯于吞食带着骨头的活食,你张大了自己的喉咙,想干脆把肉吞下去。就在这时,接连几下的刺痛使你呆木了,你忽然明白,你中了计了,你的喉咙已经被鲜血堵塞,你的血管已经一个又一个地被刺裂被撕开了。你的动脉流出了汩汩的鲜血,自己的鲜血使自己窒息,鲜血流到了鼻孔里,鲜血流到了耳朵和眼球上,你的眼睛睁得老大,你知道,你完了。

孩子,你临终的时候想起了你的六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羊肉里有七根针。这七根针刺破了你口腔和喉咙的粘膜、皮肉、静脉和动脉,刺破了你的气管和食管,卡住了你呼吸的通路,最后结果了你的性命。

你的死亡不光彩。你的身体因为恐怖和疼痛缩成了一团,再极度伸长,僵硬,固定在那里。你的尸体像是一条四条腿别在两端的破板凳。你的面孔因为痉挛和挣扎全变了形。你不像一只猫而更像一只缩小了的狐狸。你的皮毛立即污秽不堪,并且结成了一球球的疙瘩。

……那天清晨你没有按时回家,钱文十分惦记你。六个小猫吱吱地叫。

说也巧,那天是你的孩子们一周月生日。它们已经可以开始吃点什么,于是钱文给它们用剩肉汤拌了米饭,它们不太爱吃但也多少吃了一点。天已大亮,你仍然没有回来。你本来每天都是天一麻麻亮就回家的。钱文觉得不妙。他自己磨叨。东菊说:“过会儿它就会回来的。”她老是把世上的事情看得那么简单。

然后是中午,然后小猫崽吱吱叫个不住,然后东菊也开始磨叨:怎么还不回来?然后是下午四点半,钱文听到一个邻居说是水渠支渠边发现了一只死猫。他觉得不祥,他不能决定要不要过去看一下。也许是他不敢去看,他怕当真是你。最后他来了,他已无法辨认,谁也无法辨认,比起活着的时候,死猫显得瘦长、丑陋、僵硬,一点可爱的劲儿也没有了。一切死了的生命都令人觉得它该死。他的心怦怦然。

然后是晚上,钱文说:“我怕是出了事儿。”东菊说:“不会的,一会儿就回来了。”然后钱文回忆,他模模糊糊地记起似乎已经有一次你晚归四五个小时,是不是有过这么一次?那天中午了你才回来,身上有伤。他只想到你可能是被顽皮的孩子捉住,你可能受了苦。他根本没有想到你会受到人的精心策划的算计。他甚至想到,是不是有过关于猫偷鸡吃的警告。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也许那真的不是你?一连十几天他们还做着你突然归来的好梦,他们总觉得不至于,他们总觉得你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也许你再次遇险,被顽童捉住甚至被拴了起来,但是以你的聪明,最终还是能够摆脱羁绊。他时时听到你的叫声,他一天好几次突然跑到门外疯狂地大叫“皮什皮什”,他甚至梦里也与你再次相会,在梦里他抚摸着你的皮毛,他叫着你。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许多天过去了。钱文也好东菊也好,都明确了,那只变形的难看的死猫就是你。

……于是他们把对你的纪念变成精心照顾你的孩子的实际行动。钱文用眼药瓶往它们的嘴里喂牛奶,钱文给它们点眼药水。钱文每天清扫它们的屎尿,眼看着它们成长。钱文自称是猫的代理妈妈。

然而你的孩子们的命运也都很不济。可能是你太聪明了,一只猫太聪明和一个人太聪明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不祥。你占用你的家族的灵气运气占用得太多,于是你的孩子们大多都有点智力方面的困难,而且都是苦命。你的大儿子,一只小公猫又傻又脏,钱文给了一个朋友,但是那个朋友不久就把它抛弃到距离此地一百多公里的外县去了。你说它傻吧,一个月后,这只脏猫找了回来,找到了老主人钱文的家。这简直难以置信。钱文热烈地欢迎了它。

钱文与农民们讨论一只猫何以能够认路,农民们说是猫会观察星星来辨别方向。从此钱文心里常常出现一只孤独的小傻猫在房顶上夜观天象的镜头。他感到神奇——这也近于恐怖。

没几天,这只似乎善于夜观天象的猫就使他们难以容忍了。由于它随地便溺,臭气熏天。它尤其爱吃人的分泌物,由于边疆气候变化剧烈,人们常常会因呼吸道不适而吐痰或者擤鼻涕,而这只傻猫一听到有吐痰声或擤鼻涕声,就娇啼婉转着跑过来等吃。这种嗜痂成癖的习性令钱文发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何况猫乎?后辈的面子毕竟有限。钱文再次把它装到一个书包里,骑上自行车走出去了好几公里,把它抛到了一个门口有军人站岗的重要机关的后花园里。回家路上他有点后怕,他怎么把猫“派遣”到机要单位去啦?如果拍下一张照片,也许会判定他是在做什么非法勾当。接下来它怎么样了呢?被收养?被处决?沦为野猫、冻饿而亡?

你的另一个儿子更加吓人,它的爱好是往灶火堆里钻,从十月份它就钻起灶火来了。它为什么那般怕冷?为此钱文用纸板把灶火坑盖死,当然,这有引起火灾的危险。最后,不是纸板而是你的这个扑火的儿子燃烧起来了。它差不多可以说是自焚身亡。

另一个儿子是一个聋子,它长得不错,略具乃母之风。但是它听不到唤它的声音。它被钱文给了出去,据新主人说,它没呆住,丢了。总之,来之于空冥,去之于茫茫,不明下落。

你的一个女儿看来身强力壮,它才一个半月大便早早爬上了门前的杏树——你当年就是从那里大胆地向前走的。它上了树却不会下来,钱文愈是接应它它愈是往远里跑,它最后冒险往下跳,摔折了腿,后来死了。

你的另一个女儿是个小贼,什么都偷,什么都舔,什么都弄脏。给它喂食的搪瓷盆子里,经常剩着小鱼和肉馅拌的食物,而它却经不住偷窃的诱惑,它最擅长的是钻到邻居家偷烤饼。当地习惯,一次烤出大量半发面饼,放置在悬挂在房梁下的木板上。所以悬空放饼是为了便于通风,也为了躲避老鼠的骚扰。但是此猫不知以怎样的技巧爬到了半空中的木板上。它吃得很少,但要把所有的烤饼糟蹋一个六够,为艺术而艺术。它屡干不爽,其乐无穷,足以把当地居民气死。后来它被钱文的邻居处以了死刑。不是阴谋,而是公开宣判,公开处死。这亦令钱文心怦怦然,钱文觉得实在对不起你。

你的最后一个女儿其实最像你,它本来有希望继承你的风范和智慧,而且,它比幼时的你更加秀丽。它是一只三色猫,白底儿,黄与黑的斑点。它叫唤的声音也极温柔雅致,富有人文色彩。它同样的洁身自好和善解人意。它是你的最后的纪念,是你给钱文留下的最后安慰。钱文戏称之为小公主。一天,它在廊子上晒太阳,突然从墙头上跳下一只大狼猫,狼猫向小公主扑去,把它扑倒在地,不知意欲何为。公主还十分幼小,不大像施暴的对象。但或许强者的威风全在于摧残弱者,面对弱者、未成年者,才有威风,如果是面对更强者,强者的威风何在?猫性正是如此。狼猫被东菊轰走了,小公主奄奄一息,瘫痪在地。

我们一定要救活它,东菊和钱文说。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给小公主喝牛奶羊奶,给它吃肝吃肺,给它吃生鸡蛋。果然几天后,它初步恢复,能够起身走路了,但走起来有点歪歪晃晃。

一天晚上,正在喝饭后的砖茶,钱文和东菊听到了奇怪的惨叫声。儿子说,是小公主钻进了他们夏季闲置在床下的锡铁烟筒里。他们急急地叫唤小猫,愈叫它钻得愈深,惨叫声也愈不忍卒闻。最后,小猫出来了,浑身都是毒性强烈的烟灰和为保护烟筒而抹上的机油。小公主匍匐在那里,只剩了捯气和抽搐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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