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5日，江城天气晴朗，但是王锦嫦的心很沉重。

她看到一封“遗书”，密密麻麻写了两页纸，遗书的末尾摁着一个鲜红的手印，似乎是咬破大拇指盖上的，透露着一股血腥气。遗书的字里行间，充满绝望。

遗书是从监狱里托人带出来的，放在王锦嫦办公桌上。

白色信封。

开头写到：“尊敬的江城都市报的记者和编辑朋友们，你们好，我叫陶明。2000年3月，我被刑事拘留。2004年被江水市中级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判处无期徒刑，现在在江城市江汉区监狱服刑。现借贵报一角披露近十年来，我所蒙受的冤屈。”

原来在1997年的7月，江东省江水市西河镇，前进村团结村两个村的村民因为水渠问题发生争吵，继而动手打架。

团结村以“戚”和“谢”两个姓为主，据说是明朝抗倭名将戚家军的同乡后代从浙江福建一带搬到中部地区的江东省。这个村民风彪悍，曾经有外地扒手摸到村民家中偷东西被发现，当场被打断三肋骨。若不是派出所的人及时赶到，这个小偷就会被活活打死。

前进村的村民也不好惹。两个村从文革时代就结下了仇怨，每年都会发生几次争斗。这次争斗在农田，手边有现成的锄头铁锹等农用工具，双方都在气头上，于是都抄上了武器。激烈的冲突导致前进村村民谢凰重伤，戚八九死亡。

发生命案，团结村村民陶明被列为犯罪嫌疑人之一。案发两年后，也就是1999年的7月，陶明被收容审查。在同年的11月，他又因证据不足被取保候审。

到了2001年，本以为逃过一劫的陶明再次被刑拘。然后在2003年，陶明被江水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认定为本案的主犯之一，获判无期徒刑。江东省最高人民法院随后维持了一审判决。

陶明的最大冤屈只有一句话：他根本不在命案现场，怎么可能杀人！

虽然陶明和前进村的戚八九和谢文有世仇，互相打过好几场架，但是杀人这种事情想都没有想过，更何况陶明当时都不在村里。

在法院的两次审判当中，法院都未采信这一说法，因为陶明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这种东西比较奇怪。假如我便秘，去找公共厕所，找了半个小时才找到，又在公共厕所里蹲了半个小时，这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上哪去找人给我证明？

陶明的情况就跟这个类似。当时他在西河镇的镇上公园里跟几个老头下象棋。但是他不认识几个老头，所以找不到老头帮他证明。

戚谢两家都认定是陶明杀的人。

当时团结村一起打架的村民邹文和姜军在发生命案后逃跑，后来被捕获，为戚谢两家作证，是陶明杀人。

这是冤枉。

一审时，法院提出，陶明本人曾在案件侦查阶段时多次提供有罪供述，两个村的村民都出庭作证，证明是陶明杀人。案件定为铁案，陶明蹲监狱蹲到今天。

在信里，陶明表示自己是屈打成招，遭到刑讯逼供，不得已做的有罪自述。

陶明本人和他的一家，为这个事情东奔西跑，多次上诉均被驳回。他的妻女跑到江城上访，被当成神经病送入六角亭治疗，后遣送回老家。

在狱友的建议下，陶明决定求助于江都市报，希望借媒体的力量曝光此事，吸引舆论的注意，好给自己翻案。

如果在一年之内，他的冤案还是不能昭雪的话，他就自杀。这封求助信，就变成遗书。

王锦嫦把这封遗书带给我看，问道：“怎么弄？”

我说道：“问我没用啊，问你领导，看你们领导允不允许你发这种新闻。如果允许的话，我就来帮你一起调查，顺便喊上宋云间。”

王锦嫦说道：“记者的职责，就是报道事情的真相。我暂时先不给领导打招呼，直接跑到西河镇去打听事情原委。整理成文之后，咱们报纸不让发，我就发在微博上，或者把这新闻卖给江城日报，他们后台比我们硬，什么都敢发。”

我捏起拳头，正义之心爆棚，说道：“那就干。”

我们找到宋云间，问他要陶明一案的其他犯人的情况。当时团结村打架的是姜军和邹文，两个人因为蓄意伤人罪被判入狱八年。前年出狱。

宋云间玩味地说道：“这件事情，我不便参与，不过能帮忙的，我还是尽量帮你们。我建议你们可以找下姜军和邹文这两个人，如果陶明真是无辜的，姜军和邹文为何要冤枉他？这是个突破口。”

我和王锦嫦来到江汉区监狱，探望陶明两次。看到他本人之后，我们都觉得陶明很有可能是有冤情的。

第一次采访陶明，陶明一看到我们就把双手举在头顶，大哭说他是被冤枉的。第二次采访他时，我俩十分明确地感受了陶明轻生的念头。

找了个周末，我俩坐长途汽车来到西河镇下车，坐中巴来到团结村，问了几个中年人找到陶明家。我们问路的时候，他们看我俩的表情十分奇怪。

陶明家前边有一棵大槐树。

找到陶明的家之后，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在江东省这个中部地区比较发达的省份，居然还有如此贫穷简陋的低矮瓦房。和旁边村民的两层小楼相比，陶明家的房子就是一个狗窝。

陶明的父亲正坐在矮板凳上收音机。根据陶明所说，他爸爸今年已经八十高龄。

王锦嫦走上前对陶明开门见说道：“陶爷爷您好，我是江城都市报的，来帮你儿子翻案。”

这位年过古稀枯瘦如柴的老人扑通一声双腿跪在地上，老泪纵横，说道：“我的儿子真的是冤枉的。”

陶爷爷告诉我们，因为陶明的案子，陶明的亲姐姐忧伤过度，抑郁成疾，活活哭死了。陶明的哥哥得了阵发性精神障碍，时而正常时而发疯。陶明的嫂子不堪重负，和陶明哥哥离婚，远嫁他乡，留给陶家一个三岁大的小女孩，如今小女孩刚刚成年，马上高中毕业，面临考大学的学费问题。为了上诉和上访，陶爷爷砸锅卖铁，四处喊冤。

戚八九和谢凰的家人也来找陶爷爷索要赔偿。他家里值钱的东西已经全部卖光了。

说话的时候，陶明的哥哥浑身脏兮兮的，趴在树上傻笑。

我们采访陶明的爸爸，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到晚上的时候，陶光恢复了清醒，给我们倾诉弟弟陶明的冤情。陶家父子所说的话，字字血泪。王锦嫦采访过很多凄惨的新闻，听到陶家父子语言中深深的绝望，不禁为之泪下。陶明的小侄女儿还在江水市一中读书，周末没有回家。

陶家没钱交电费，家里没电。幸好王锦嫦采访经验丰富，随身携带手电筒，在手电筒的灯光下进行采访。

到了晚上七点多，陶爷爷给我们打开他家的米缸，里面空空如也，已经没有米了。平时只能靠村民的帮助和其他亲戚的接济勉强度日。

吃饭，是一个大问题。家里唯一的电器，就是那个收音机。用的是可以充电的电池，平常就在邻居家充电。

我们十分同情陶家的遭遇。我跑到小卖部买了一些剩下的没卖出去的猪肉肉，邻居家给陶大爷摘了一些自家后菜园的菜。王锦嫦下厨给八十岁的老人和痴呆的哥哥做了顿饭。

两人光狼吞虎咽，泪流满面。吃完饭后，矮破小屋里跑进来一条瘦得皮包骨的土狗，依偎坐在陶爷爷脚下。陶爷爷说道：“当年打架的时候，我家的狗也在那里，可惜狗不会说话，不然可以证明我儿子不在现场啊。姜军和邹文两个小子，我们平常都对他不错，以前他家比我家穷，我们有好东西都分他们一些，他们跟我家陶明也是好哥们儿，可是他们为什么倒打一耙，说我家儿子杀人啊。良心被狗吃了啊。”说着说着陶爷爷又流下两行泪。

痴呆的哥哥跟着嚎啕大哭，趴在陶爷爷脚边的大黄狗跟着呜咽。在深夜里，分外凄凉。

团结村距离西河镇上比较远，没有车过去，晚上没有地方住。陶家的邻居大叔古道热肠，给我们俩整理了一个床铺。我老脸一红，说道：“麻烦您整两个，我跟她不是男女朋友。”

邻居大叔笑了笑，让我跟他儿子挤一床。大叔也说陶家是冤枉的，但是这个事情水太深，牵扯到了很多人，案子不好翻。我们深入了解。邻居小声说道：“当年镇上的人为了立功呗，东河镇的破案率比我们西河镇的高，我们西河镇的人就不高兴了。他们那些有多黑，你们是不知道。现在好一些了。九几年的时候，都是一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可惜现在没有包青天了。”

我看着大叔黝黑的脸，说道：“有的，我有个律师朋友，叫做文青天，他会帮陶家忙的。”

大叔笑笑，明显不相信。

第二天我们去找陶明的两个同犯，姜军和邹文，但是这两个人都不在家，家里人都说出去打工了，一年之中只有过年才回来。王锦嫦有折回陶爷爷家的破房子，给陶爷爷留下二百块钱，就当时一点点心意。更多的钱，王锦嫦就给不起了。我也给了二百。

这是真正的可怜之人。

我们离开的时候，陶光望着我们呵呵傻笑。陶爷爷说道：“我腿脚不方便，就不送你们了，大黄，送他们一程。”大黄狗便跟在我们后面，忠诚地护送。

接着我们来到隔壁的前进村，去找戚八九和谢凰的家。87前进村和团结村一样，只有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壮年人都出去打工了。

戚八九有两个妹妹，都已出嫁，他的儿子戚长城读了中专就去做汽车维修了，很少回家。结婚之后，就把儿子丢给了老人，自己和相亲认识的媳妇儿在外面闯荡。

谢凰家里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谢凰有一个哥哥谢龙。一个姐姐谢凤，年轻的时候招了一个上门女婿。谢凤在镇上小学教书，晚上回来照顾老人。她老公在外面闯荡。家中只有谢凰的老婆操持家务。

这两家人知道我们的来意之后，非常愤怒，谢凰老婆更是破口大骂：“一个杀人犯有什么好同情的的！我家可怜的兄弟，年纪轻轻的就被人害死了。吃饱了撑着的，快滚！”

我俩被赶走。

回到江城，都市报连续三天报道陶明的案情。分别叫做《陶条离奇杀人案真相特别调查》，分为上中下三集。这个报道经过微博的转载，引发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很多转载的人纷纷借此抨击我朝司法不公正，屈打成招，等等，义正言辞。

少数人出谋划策，想着为陶明翻案。

王锦嫦见采访报道的目的已经达到，十分自豪，说现在总算可以称赞自己是无冕之王了。

我夸赞道：“你们领导很有正义感啊，这种铁案也让你发出来。”

王锦嫦笑道：“我们领导很年轻哟，是市长的好兄弟。哈哈。”

成为一个正义的记者，往往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第三篇报道发出来的当天，有两拨人找到了王锦嫦。自称是戚八九和谢凰的朋友，指责王锦嫦为一个杀人犯说好话，颠倒是非黑白，是非常无耻的行为。劝王锦嫦不要多事，安心报道社会上的鸡毛蒜皮娱乐八卦，不要盯着这些事情，免得自找苦吃。

这几个不明人士目露凶光，像是作威作福惯了的人，不像是普通的村民。

王锦嫦偷偷拍下照片，给宋云间看。宋云间刚毕业的时候在西河镇派出所实习过几个月，应该认识一些人。

宋云间说道：“你们可能得罪人了，这可是咱们江汉公安分局和江水市法院的人。” 。♂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