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丹颬回来了。

雀丹颬回来了。

深夜宫庭里浪潮一般传递着这个声音，宫人们既不敢阻止他，又不敢让他更靠近。

雀丹颬在熏风殿停下，他归来的地方，也是当初他离开的地方。

仙鹤依然在，牡丹花盛放。

所有的一切都保留着当初模样，没有任何时间流过的痕迹，好似不曾离开。

他从袖中取出从南海带来的象牙尺八，吹奏起《招隐》。

他过去经常听龙霖弹这支曲子，知道他喜欢。

象牙尺八的音乐硬朗、清脆，与古琴的音质相比，意韵更有灵性。

就像他与龙霖的区别，他翱翔天空，他潜行深海。

龙霖听到他来了，甚至来不及有反应，疾步离开倦勤斋，朝熏风殿奔去。

一个飞奔而至，一个静静伫立。

龙霖在殿门外停下脚步，听着殿内传来的音乐声，听了很久，忽然不急于进去见他。直到一曲终结，殿内久无声响。龙霖才出现在门外，二人隔着十多步远的距离相望。

龙霖神情很淡，琢磨不出他的情绪，但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世上只有千寻会让他慌乱。

这一点，雀丹颬没有意外。

雀丹颬并不希望他们重逢时会在一个乱糟糟的氛围与仪态里，也不希望他们会那样重逢。现在如此安静，如此淡然，是他渴望的。

龙霖迈步朝殿内走去，清瘦俊雅，眉心间有哀伤的痕迹，又有青山竹海的清秀妩媚。

雀丹颬则依然是红霞之韵，温柔之艳。

像是真的没有变化，像是真的没有这三年的分别。

“皇上。”雀丹颬微笑，从袖中取出一条水青色的发带，捧给龙霖，“我去了南海，发现那里的雕绣别具一格。这是南海列岛上唯一一条绣有青龙图案的发带，朱雀皇族选择保留它是为了让刺绣匠人们学习它的技法。我第一眼看见它，就觉得这世上由你带着最美，配上水青色的丝袍，还有你最喜欢的那一套翡翠茶具……”

龙霖从他手中接过了发带，抖开看了一看，镂空的雕绣作品，淡雅、精美。他将发带轻轻缠在手里，似在玩耍。他用一种并不严厉的语气问雀丹颬：“你在笑什么？是因为伸手不打笑脸人吗？”

“皇上，我确实想过要讨好你。但是现在，我只是看见你，心里高兴。”

“高兴什么？”龙霖偏又问了一次，缓缓围绕着他行进。

雀丹颬小小忐忑，“又能见到你……高兴……”

“三年杳无音信，三年战场为敌，恍如无事而归，装疯卖傻，谈笑风生。高兴？”

“皇上，受制于人，许多事不得以而为之。皇上当初让我离开时便一清二楚了……”雀丹颬无奈说道。

“那你还有何脸面与胆量归来，这条路不是你这种聪明人应该走的。”

“雀丹颬是一条痴愚贪嗔的小船，期望停泊在开明之地。生辰不能选择，死地却是可以。”

“原来你是大彻大悟，只差人送你一程。”龙霖说着，已经来到他身后，悠悠抬起手，将那条发带在他颈部缠绕。

雀丹颬没有抵触，更没有反抗，而是平静站立在龙霖身前，散发着他一贯温柔的气息，他说：“我已经去过南海，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见到我憧憬过的土地，曾经应该有我幸福童年与快乐的生长的地方，原来看起来和我的想象一点都不一样。血缘之亲都是陌生人，说着不咸不淡的话，眼神里尽是隔膜。有天我用南海的筷子，那里的筷子又尖又细，挟了几次糖冻都掉在桌上……我忽然意识到，我这一生中，待过最自由自在的地方，是你的身边……”

“从一双筷子……想到朕，想到自由……自在？”龙霖将发带一点一点抽紧。

“我随你去西域，看见了金沙大漠，尝到了百香之果，你受伤落寞之时，我们俩相依相伴。我随你去宛州，层峦叠嶂，一叶轻舟。与你一起在市集上闲逛，分一份刺梨……我一辈子所感受到最珍贵最轻松的友谊，是你给我的。”雀丹颬说到这里，清泪双行。

但是他的肌肤已经清晰感触到了发带，越来越紧，将成为一个了结。

龙霖在他身后，一言不发，所有的肺腑之言都在手上的力道之中。

雀丹颬依然没有挣扎和逃脱，苦笑说道：“我最初将你称为朋友，这句话果然应验，士为知己者死。我今天归来，没有打算留下，也没有打算回去。求皇上开恩，在我死后，将我的尸首烧成灰，撒在雀阁的花园中，我在那里亲手种下过一棵槐树，每年七月开花，欲到清秋近时节，争开金蕊向关河。层楼寄恨飘珠箔，骏马怜香撼玉珂。我愿与这支象牙尺八宿于槐花下，恳求皇上成全。”

龙霖在他耳边冷冷地回应：“每次生死关头相见，都是你说不完的话，而朕一句也不想听。朕与你何所谓朋友知己，朕与你终究是异族之敌，朕劝你留下，但你选择了离开，呵呵，你离开了也好，朕便再也不用担心有一天你会离开。朕早就习以为常，可你偏要归来！”

雀丹颬笑了，“皇上说的是，我这个讨嫌的人扰了皇上清听，我不再说什么了，请皇上裁决吧。今天之后，皇上便再也不用担心雀丹颬会离开了……”

雀丹颬眼神迷离，他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困难起来。

龙霖刻意一点一点让他体会到脖子被勒紧的感受，要他慢慢的痛苦，就像这三年来他所忍受的每一个孤寂深夜一般。

此刻，一个瞬间都像是一万年的长久。

雀丹颬疼痛难忍，身体渐渐蜷缩起来，最后跪在地上，头仰着，但是龙霖用胸膛将他的头顶正，紧紧贴着他，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也不愿意让自己看见他的眼睛。

死亡，近在眼前，勒索的程度已经足够在瞬息间要了他的命。

朱雀神魄却因为痛苦与恐怖而被激发，朱雀火沿着发带熊熊燃烧，一下子烫伤了龙霖的手。

雀丹颬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体内的神魄伤害了龙霖，急忙向他忏悔。

却听龙霖一声咆哮：“这就是你说的友谊。”

清流从四面八方的井里而来，经过青龙神魄的法术而成为真水，迅速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悬浮在半空的水球，并将雀丹颬囚禁在内。这一次无论雀丹颬如何挣扎都没有任何效果，他只能束手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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