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霖坐在南宫城主的房间里，无论是家具摆设，或是熏香的气息，都令他感觉陌生。√

一个南方人，端坐在北方。

四周依旧静悄悄的，他从暖炕上下来，走到落地窗前，打开窗，是茫茫雪景。

白雪映射着日光，将万千气象、灰粒沙尘、湖海山川、统统容纳在白色之中。白色，并不是空空荡荡，空空如也。白色是一种时光的痕迹，从万物伊始到岁月尽头，都是一样的迷雾，一样的混沌与茫茫。

这是三年来他与她的真正重聚，如他预料中一般冷漠与疏离。

他没有意外，也没有难过，只是寒冷变成了退而其次的事情。

一个南方人，感觉不到寒冷，傲立在北方。

不被风雪所伤，而受深情摧残。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看见雪地里，屈怀瑜在冲他笑微微地招手，当他转过身来，屈怀瑜正站立在他身后，面容慈祥。

“兰霖，当你听到那孩子身上有被人魈留下的疤痕时，是否也想起了你自己后颈上的疤痕，现在它覆盖满了龙鳞片，但是在过去，是一个用籣字文身遮盖的丑陋疤痕。兰霖，世伯很想了解，你究竟在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身世的秘密？”屈怀瑜开门见山地问。

“十岁。”龙霖平静地回答。

“十岁？十岁怎么可能意识得到？”

“读书。”

“读书？”屈怀瑜不明白。

“十岁时，后颈上长出一块坚硬的东西，我用两面镜子对照着看，发现它像是鱼的鳞片，我不认得，心里又隐隐害怕，不敢问人，便自己翻书查阅资料。医书上没有，但《四国书》上有记载，在过去的青龙王朝，曾经有一个人类因为长出类似龙鳞片的东西而被视为冒犯与亵渎，因此王朝判决他死刑。他最愚蠢的地方就是四处求助于医生，又被医生揭发。我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于是我从家中悄悄取了伤药与小刀，自己在酒窖无人的角落里，亲手将鳞片剜下。鳞片被扔入井水中……”龙霖笑：“世伯啊，那年兰庭酒忽然比往年更香醇了……你看我是不是将一件坏事变成了好事？”

“坏事？你将自己青龙族的身份定义为坏事？”

“我在偶然的机会中，从父母那里得知我并非是亲生子，又在身上发现了奇怪的鳞片……可我能对谁倾诉呢？我无依无傍，来历不明，在这个世上，谁可以成为我稳固的依托？我谁也不敢相信，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将我从这个世上轻易地抹杀掉。”

“但是天随人愿，你到底成为了青龙族的帝王，成为了整个皇朝的大君。”

“天随人愿？我看是随波逐流，每一步与我想象的都不一样，倘若能重来一次，我不愿用这样的方式成功，一条捷径，也是一层又一层的耻辱。我真的荣耀吗？我真的快乐吗？”

“世间事，皆是一时贪念。”

“哈哈哈，贪念。”龙霖仰头大笑，“是问天下哪个男人不是这样，青龙族的男人尤是如此。平庸会榨干我们身体的鲜血，皇权却唤醒了我们沉眠时的呼吸。陪伴我一路而来的是伤心，支撑我走向成功的却是野心。”

“你很矛盾，你享受荣耀，却又被其枷锁，你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而我老眼昏花，看不穿你这张无辜面孔下隐藏的恶毒，当你向我提议栽赃嫁祸给朱雀族的时候，这么大一支家族被杀死，你却轻视若尘埃，那时我就应该警醒，你是一个有野心的男人……可惜我却与我的女儿一同成为了你登上青云路的垫脚石。”

“是啊，这么多故人来找我，还是与屈世伯说话最透彻最痛快。”龙霖向他拱拱手，示意对他的尊敬。

“你不害怕我？”屈怀瑜锁起了眉头。

“有何可怕？”

“我在诱导你怀疑你的过去。”

“怀疑？有何可怀疑，关于过去，我一直明晰如镜，全都摊开在太阳底下，没有一件是新鲜事。”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活得非常坦荡？”屈怀瑜嘲笑他。

龙霖微笑着回答：“我戒酒了，所以我只是活得特别清醒。”

“黑暗与光明，你到底属于哪一边？”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光明骑士，也没有绝对的黑暗国王，人都是灰色的，或善或恶，或真或假，游走不定，时时改变。”

“你对答如流，是想表现你很骄傲是吗？而你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感情俘虏，你被一个女人所操纵，你是被她踩在脚底下的可怜虫。”

“世伯说的是，这些我都承认，谁都想在生活里游刃有余，可最终谁都在感情里捉襟见肘。别期望奇迹，做人要知道节制。好聚好散，是人类之间最珍贵的礼物。”

“呵呵，说的轻巧。”

“世间事，可沉重，可轻巧，看你如何选择，如何面对。”

“哼，自欺欺人。”屈怀瑜冷笑，一副要看他好戏的模样。

“世伯啊，我和她已经说过了再见，现在该是我同你郑重道一声再见，放下一切往生去吧，顾好你自己的将来。”龙霖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而易举便将他拍散为烟尘。

他缓缓睁开眼睛，门窗都紧闭着，他不过是在暖炕上打了一个小盹。

他掀开袖子看着手臂上的心魔线，还是最开始的长度，没有朝前蔓延过一丁点。

这时有人敲门，蛟瞳在门外求见。

龙霖叫他进来。

“皇上……”蛟瞳来到他面前，一脸难色，“士大夫曼卿同我说，派几个兵把南宫珺抓回皇宫去，交给太医们研究，这事儿您知道吗？”

龙霖点了点头。

“这么说，您真的同意啊！”蛟瞳十分惊讶。

“朕并没有同意，朕只是听见千千万万死于人魈手中的冤魂在对朕哭诉，他们死的太惨，可是他们尚有家人活于世上，他们哀求朕，一定要保全他们的家人，尽快让这场灾难结束。”

“喔……皇上的意思，臣明白了……”蛟瞳无可奈何。

“你若是拿不定主意，就去问一问千寻姑娘，让她做个决定。”龙霖道。

“好啊，不过臣猜测，千寻姑娘一定会选择不要强迫小孩子做不乐意的事情。”

“都由得她。”龙霖回答的非常干脆。

“嘿嘿，不愧是我欣赏、钦佩的皇上，我这就向千寻姑娘说去，她想错您了，您是很善良的人。”蛟瞳喜出望外地退了出去。

龙霖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收敛起了嘴角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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