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抱着火铳一步步走进倦勤斋。太监们都知道她是谁，不敢拦她。

夜深人静，龙霖无法安枕，便起身披衣在审阅着奏章。

三年来他很少正式进寝宫入睡，下了朝堂便埋首在书房里，累了便在榻上休息一会儿。他的后宫里空无一人，没有等待他的爱人与朋友，也就不用在意回到何处。

皇宫中的书房，他挑了最小的一间，不用空空荡荡夜里看了心凉。

许多书与奏折被搬来了这里，一摞摞的码着，不像皇帝待的地方，倒像是一个修书的老书匠。千寻抱着长长的火铳进来，一时没看清前方的路，碰倒了一摞高高的书籍，声音惊动了龙霖。龙霖身边服侍的管事太监高声问了一句：“谁这么不小心。”

千寻掀帘而入，龙霖看见她，震惊得整个人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身上披着的外袍也落到地上。

“你怎么来了？”龙霖大喜过望“我正有大喜事要告诉你，你知道嘛……”

“我没空与你聊别的。”千寻眼神如刀，狠狠剜了他一眼。

龙霖愣了愣，话咽了回去。

千寻则将火铳放在他书案前头，神情严肃地看着他：“我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听清楚，这火铳里有珍贵的三摩地火种，保存好火种。让全国最好的军工匠人将火铳严谨、仔细地拆开，每一个零件都要小心核对，按照它的构造绘制出图纸，交付军工厂大量生产。有这两件珍贵的武器，战势一定会有转机。”

“呵，原来你也为我带喜讯来了，真好。”龙霖甜蜜地笑道，“这是西域火铳的铸造法，怎么，你去了……”

千寻却突然指着他，非常严厉地质问道：“龙霖，我想知道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怎么了？”

“你别再假装了，龙霖，把你那套无辜无害的表情收起来！我清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帝王，我知道你对西域做过什么！”千寻怒声道。

笑容在龙霖的脸上一点一点冻结，他挥手，让管事太监退出屋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龙霖负手而立，“如果你是来给我这支火铳，我收到了，会立即找工匠来研制，一刻也不会拖延。若你找我说一些坊间流言，我也不必浪费时间与你争论。”

“数十只鹰，背着装有感染尸毒的毒蛇袭击西域，你敢说你不知情？”千寻忍无可忍了。

“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如何会做？”他笑，“也许是沉寐皇后野心扩大，想一并吞没了西域，顺便再栽赃给我吧。”

“事到如今，你还要假装仁德，假装慈悲，说什么别人的野心，分明你的野心最大最嚣狂。”千寻誓要拆穿他的伪装，丝毫不留余地，“你自己都说的出是伤天害理，自己都清楚倘若用人魈削弱西域的势力，除了给白虎王一记重创，更可怕的是伤害到西域的百姓，多少无辜善良的家庭要为此破散，多少人会死亡！”

千寻说到这里，简直气得哆嗦，“我一直知道你是心狠手辣，却不想你是无耻败类，连读书人的斯文都没有了！我浴血奋战保护的人民，你却要毁灭他们！你便是与我敌！”

旁人骂这些，龙霖顶多是笑笑。万万没料想千寻这么快便得知了详情，并且骂得如此明白清楚。龙霖被骂急了，脸色都变了。

“天下百姓已经够苦了，你们这些当帝王的能不能别再拿他们的性命当儿戏！”千寻吼道。

“玄武千寻！”他大喝一声。但是立即忍住了之后的情绪。

他的脸色一阵阵发青，强压怒火，提醒着自己那是千寻，那是千寻……于是百般不舍萦绕心头。他不愿意与她面红耳赤的说话，永远不愿意。

她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冷漠、气愤地瞪着他。

“玄武千寻，圜泽为珠，廉隅为玑。帝王有很多种，但只要他在王座之上，就会对他的国家忧心忡忡。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无论一个帝王性格本质的好坏，只要他在王座之上，就必需为他的未来如履薄冰。”

“这算是理由吗？”

“听我说，千寻。假设，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假设，我就告诉你这个假设之后的理由。重创西域，让西域面临危机，为东方争取振兴的时间。这一切要的是白虎王不能在我们漫目疮痍，遍体鳞伤的时候，挥师东来，轻松地收割我们。我要他措不及防，要他心有忌惮。这一切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千寻，是为了东方受苦受难的百姓，在人魈灾祸之后，不必再面对白虎族的威胁。换作是你，你会毫不犹豫地为自己切除后患吗？我相信你会的，只要你坐在这张王位上。”

“狡辩！”

“不，千寻，首先这是假设，再次我想告诉你，我比你更明白百姓对我意味的是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是我的天，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坐看阳光落地，白云行天的人。我的职责是让这片天空更澄澈、洁净、自然。懂吗？千寻？”龙霖忽然将一件惨淡的事情说到充满了诗意。

“龙霖，你怎么可以把扩张、侵略、伤天害理说得如此浪漫？！你拿去骗谁都可以，你拿这话来骗我？”

“我何必要骗你？我之前也没有说过这是扩张与侵略，千寻，一切只是假设，并且光靠悲天悯人如何兴邦，重灾之后，不扩展版图，吸纳生源，你告诉我能如何安国兴邦？别说是节衣缩食，耐心耕种织造的那一套。千寻，你喜欢男耕女织的生活，不代表这套方法就适用于一个国家，你选择当一个平民，而我选择了成为君王。我一直非常尊重你，千寻。但是很多原则问题，我们已经无法说服彼此了。”龙霖耐心地对她解释道。

“好了，够了。确实说服不了彼此，我不想再说了。”

“千寻，剑本无情，不与圣人同行……”

“够了，别再假悻悻，你就当你的镜里孤鸾吧，我做我的无知村妇。我不能原谅你的事情原本就有很多，现在更觉得你无可救药，这国家是你的，你看着办吧！恶棍。”千寻说到此也不愿与他再多话了，转身便走。

“千寻……三年了，你要与我说的就这些了？”他不是不甘心，只是舍不得。

“如今多看一眼你这个人都觉得恶心吧。”她忿忿不平地说道。

呵……他苦笑，就像饮下一杯刀片，割嘴，割舌，割喉咙，割心。只是这种历程，他已经品尝过太多回了……只能释然，“行吧，人间别久不成悲，你走吧，多谢你送来的兵器，谢谢你牵挂着这片天下。”

话音落，她已经走远了。

龙霖忽然想起来，刚才气急之下，忘了告诉她千儿就在这里……他叹了口气，心说这姑娘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心中苦涩又涌上了温柔，并不生气。

千寻几步跃到大殿的顶端。

凛央子抱着熟睡的女儿在一轮明月下静静伫立，眺望着这片熟悉的皇宫，等待着他心爱的女子。也许从第一眼见到她起，就有一种冥冥之意，一种潜意识，意识到她会把自己带出那单调、恐怖、麻木的生活。他离开了皇宫，而龙霖永远留在了这里。

现在的他，既满足又幸福，对千寻充满了信任，就像他和龙霖同时摇起了骰子，赢得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他内心感慨，忽然看见妻子回到自己身边。

他温柔地拍了拍她脑袋，“怎么又不高兴了呢？”

“他不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抵赖掉了，而且说的还全是漂亮话，你要我怎么办？”

话音落，忽听辽阔的夜空里传来了戏腔，是龙霖的声音，他在唱：秋色残凋秋景萧条，云里千条路，天下路千条。路迢迢好辛劳，几人食蟠桃？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想想人间事，竟是犯不着。我不是神仙客，也无紫罗袍。杯水涌泉报，递牙也不饶，自有逍遥。

“你看，他就是那样子，做什么都有理，还显得比谁都潇洒。”千寻说道。

“他是帝王，帝王杀生都是有理的。”凛央子回答。

“咦，相公，你怎么替他说话？”

“刚才站在这里忽然想清楚一些事情。”凛央子说道。

“什么事情？”

“我想清楚了，我更希望坐在这座皇宫里的人是谁？虎啸顷金，雀丹颬，沉寐皇后，还是龙霖。”

唔……千寻怔住了，这样想来，其实他们没的选择。

“好了，好了，走吧。”凛央子抱起了妻子，展开六翼骨翅。

千寻无力地靠在他的胸膛上。

“累吧，老婆？抱着我睡一会儿吧。”凛央子心疼地说道。

“什么时候，我们一家四口幸福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呢？在一座山明水秀的小岛上，四处盛开着鲜花，我们要继续生孩子，还要养牛，养马驹、小狗和小猫……”

“会的，老婆，一定会的。”凛央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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