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霖让宫人将雀丹颬请到熏风殿里来，这里牡丹开的正好，养着两只仙鹤，正是笔墨丹青的好光景。一来他自己能散散心，二来要同雀丹颬聊聊沉寐皇后的事情。

雀丹颬则在赴约的路上已经听说了龙霖决心立玹凝郡主为后的事情。先不说弦凝郡主为人如何，残疾又如何。只说同宗不同婚，龙霖要娶堂侄女为妻，其实是一件荒唐事。群臣大约是觉得皇帝好不容易肯娶妻子，可喜可贺，管他娶的是谁。而那雪龙王普摩又被虚荣心冲昏了脑袋，没发现此事不成体统。

雀丹颬有心劝劝龙霖，心里揣着一堆话来到熏风殿。看见牡丹花架前的仙鹤，又看见素素净净、淡淡雅雅的龙霖，身着一袭天青色绸衣，现世安稳的作画。雀丹颬心里忽然没了脾气，忍不下心来指责他的决定。

“皇上。”雀丹颬轻轻唤了一声。

“你来啦，过来，过来，看看是在朕身边画画，还是到这牡丹架前去，成为朕画卷里的美人儿。”龙霖同他说笑。不在雀阁，服侍的宫人又多，他便以朕自称，稍微拿一点架子，免得宫人们议论。

雀丹颬微笑着来到他身边，看了看他的画，也就刚勾勒了几笔牡丹。

“皇上希望我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雀丹颬说道。

“那就在我身边吧。”

“好，臣为您磨墨。”

二人笑意盈盈，却安静了一会儿。

“皇上的伤势可好些了？”

“千寻用的是玄武族的过阴续命丹和还生水，是了不得的宝贝，天下就这么一两件，原来玄武族就把它藏在这座皇宫的秘密地室中，倒全给朕用了。她顶上玄武族的千古罪名，救了朕一命，很是感激他。所以连这伤口也像充满了温暖，好的很利索，不常觉得疼了。”

“皇上还是很想念她吗？”

“我并不刻意想念她，只是还会梦到她。也许有一天当我不再梦起她的时候，我就会彻底遗忘了吧。”龙霖大大方方说道。刻意掩饰反而显得假，不如坦率说出来。

雀丹颬点了点头。

“听说皇上已经为自己选定了妻子。”

“是啊，是个年纪小不懂事的姑娘，将来你见到了，还得多多教导和包容。”

“臣不敢。”

“再说吧，还有两年呢。谁知道她那个爹会把她教成什么样子。”龙霖摇了摇头，苦笑。

“皇上……”

“怎么？”

“没，没什么。臣就是希望……希望您别委屈了自己……”

“不委屈。没什么委屈的。总比再想办法派个人去晔州，成天盯着嘉波龙王不算计坑害曼什纳城与光明圣堂方便。沛恩公都被他酷刑车裂了，他想做什么恶事又做不出来呢？朕不想与他撕破这个脸面，晔州说到底是要靠他镇守的，除他以为没有旁的人选。他有他的好，也有他的恶。这样一权衡，朕娶他的女儿，让那姑娘在朕身边待着，反而是最省心的方法。你说呢？”

“皇上的思虑细致，筹谋深远，微臣都能体会，微臣只是希望您……”

“朕挺好的。”龙霖笑了，伸手一拍雀丹颬的肩膀，“难得如此轻松。百官们也轻松了，朕至少肯娶一个妻子，延续皇嗣血脉。皆大欢喜。”

“好吧。”雀丹颬不敢再问了，这些问题毕竟戳心，何况痴痴要说一个明白。

龙霖忽然喃喃念起不相关的诗句：“夜来欹枕细思量，独卧残灯漏夜长。深虑鬓毛随世白，不知腰带几时黄。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

雀丹颬浅笑，仔细研着墨。

“雀丹啊，朕的朋友。”龙霖笑着说道：“我们都曾经被现实狠狠抽了一巴掌，都懵了，可是我们还活着。就必需用最快的速度清醒过来，继续活下去。保持理智，保持前行，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朕扛着江山啊，江山有多重，帝冠便有多重。哪来那么多的优柔寡断，小肚鸡肠。”

雀丹颬听到这里怔怔望着龙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么简单。比起龙霖作为帝王的素养来，他是完全相形见绌了。

“皇上教训的是。”

“看朕这几笔牡丹上色如何？”

“比眼前的鲜花要秀雅。”

“你画几笔给朕瞧瞧，朕总觉得你画的花朵更有仙气。”

“皇上高赞了。”雀丹颬笑，握起笔来。

这时间，有宫人捧着一封急报，匆匆跑了起来交到龙霖手中。

龙霖展开它一看，面色大变，手中的笔径直落在画卷上，毁了一幅好画。

“怎么了，皇上？”雀丹颬问。

龙霖的眉头却紧紧锁了起来，深感愧疚道：“朕对不起你。”

“怎么了？”雀丹颬不明白。

“影娘……”

“影娘？”光这一个名字就叫雀丹颬紧张起来，“影娘她怎么了？！”

“影娘……被南海朱雀族派来的高手掳走了。这是他们留下的印迹，宫人照原样画了下来，你看看可识得？”龙霖将急报递于雀丹颬，见他整个人失神一颤，急忙扶住他。

雀丹颬颤抖着双手接过急报，看那纸上描绘的火鸟图案，“这是朱雀族迦楼罗王的家徽……他们故意留下这个，要我知道是谁掳走了影娘……”

“朕即刻下令派大军去追赶！定要找回影娘。”

“皇上！”雀丹颬猛地跪下，含泪痛声地哀求道：“请您让臣亲自去找回影娘吧。她是真正的可怜人，经不过半点风雨磨难，求皇上垂怜！”

说罢，雀丹颬连连向他磕着响头。

龙霖急忙蹲下身掺扶他起来，但是雀丹颬执着的跪着，若不得心愿便死也不肯起身。

龙霖长叹一口气，哀声道：“雀丹啊……你这是要为难死朕啊。”

“皇上是臣的天，影娘却是臣的命，若影娘不在人生，臣也不愿意苟且偷生。”

“长烟怎么办？你此刻半分也顾及不得孩子了？”

“烟儿有皇上您照料，定能幸福的度过一生。可影娘若失去臣与烟儿，便是孤苦伶仃的一个残疾女子，没有妥善照料，臣都不敢想象她日常起居得怎么过，谁为她梳洗，谁为她端茶递水……所以臣绝不能眼睁睁看她去南海，朱雀族那些人恨我，他们绝对不会善待影娘。”

“糊涂！知道她落在谁手中，有名有姓摆在这里，朕绝对能帮你把影娘好端端地找回来！若有闪失，朕便叫整个南海倾覆灭亡！”

“若有闪失……可臣怕的就是这一个闪失，若是他们丧心病狂，玉石俱焚……那倾覆灭亡了又能怎样，臣的影娘到时候就再也找不回来了……臣不敢这样冒险，求皇上可怜可怜臣，这些年来的忠诚与服从，求皇上您发一发善心与慈悲吧……臣真的不能没有影娘。就像皇上您这些年来心中依靠与千寻姑娘的回忆而活着，臣也是完完全全为了让影娘平安幸福的生活着，才努力至今啊！”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这些年来，你单纯只是为了求影娘的平安幸福，才忍辱偷生，放低姿态，讨朕欢心？每一天每一夜，对朕都是强颜欢笑，不得以而为之？”

“微臣绝不是这个意思。素日里相依相伴，皇上您应该感受得到臣的真心实意。”

“可你方才口口声声还在说，朕让你在哪儿，你便愿意在哪儿，原来这些话都是空谈！你平常软言糯语每一句，不过是在骗取我的信任！”龙霖忽然起身拂袖，原本应该善解人意的他，此刻却有一番说不上来的无名火，“在你心里，朕一定与那过去的皇帝一样蠢，一样好唬弄！”

“微臣是彻彻底底折服于您的才德，由心而发，由心而感，所有言行举止皆是出自真心呐，皇上！”

“雀丹啊雀丹！你应当清楚，我们之间的友谊，是世上最难结交的一种友谊。我们彼此都是故意掩盖了不堪的过往、种种仇恨与痛苦，才建立下这一份情谊。一旦你离开，无论你将来回到我面前时是敌是友，我们之间的情谊、信任都已经崩溃不在，谁也没有把握重新来过！”

“微臣清楚……”

“朕能顾及到最大的私情，便是让蛟瞳亲自带领大军去往南海将影娘带回来！”

“蛟瞳聪明有余，心思却不足够细致。臣不放心于他。”

“可是朕做不到亲自决定放你离开。”

“请皇上三思。”

“三思的结果必定是为了长远着想，不能放虎归山！即使你没有反心，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会把你诱骗回去，从你身上取走神魄！”

“皇上，臣以性命起誓，此生对您没有二心，倘若遇到歹意又无法反抗，臣会先了结自己，他们无法从死人身上取走神魄。”

“誓言是什么东西！要许誓言，朕随时可说上一箩筐，听听罢了，来日要是变了心，誓言又有何用？！”

“皇上！”

“你到底是一个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男子，你回到南海，再无羁绊，又或有人匡扶跟随，或是拿你当个旗帜兴风作浪，又当如何？！”

“皇上啊！长烟还在宫中，我怎么会痴心妄想，胡作非为，置烟儿的安危于不顾？！”

“孩子这种事，要生十个八个岂不容易。一个要做大事的男人，会拘泥在这等小事上？！”

“皇上啊！臣真的早已没有了这种野心，臣只想妻女双全，过着简单平安的日子……”

“你别再说了。”

“皇上若是不答应，臣便跪死在这里，永远不起来。”雀丹颬执拗地说道。

“那你就跪着吧！”龙霖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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