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一座用白骨堆砌而成的王宫，她知道，那是沉寐皇后的新宫殿。√

白骨在红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她沿着用腿骨搭建的楼梯，一路踏进了空旷的大殿。

在殿室的尽头，垂吊着一个男子，他已经被放血很久，血液蜿蜒，流进了供皇后嬉耍的血池。

他闭目无言，像是已经断了气息。

她走近他，看清楚他的脸庞。

她随即便想要离开，甚至已经背转过身的时候，听见了他痛苦的声音。

“千寻，永别了。”

“我记得我们早就说过永别了。”

“别恨我，千寻……”

“我不恨你，我原谅你，因为我可怜你。”她没有转身，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然后我就会忘了你，就像从来没有遇到过你一样。”

“也好……”他失望地苦笑，对她的回答束手无策，“我希望你杀了我，可是你没有，你选择忘了我，这比杀了我更可怕。我渴望与你一生为敌，由你成全我那一份情愿为你负尽天下人的狂。可是你依然没有。你选择了原谅与遗忘。于是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存在了。你用你的方式，让我永远失去了你。”

“我从来就不属于你。”

“可是我的全部渴望只有你，我渴望到每一次呼吸都在梦想着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至天明！”

“你有什么脸面说这句话？玄武湖之后，你做过些什么？你只不过是在逃跑，却还管那个叫勇敢。你说你自己很坚强，其实只是你回避、耍心机。明明没有光明正大的面对，却说自己已经挺过来了。你认为自己又做了一回英雄，做了一个硬汉，可我知道你一直是一个小人，一个自欺欺人的懦夫。你不配拥有我的感情，你永远不值得我爱。”

“我知道，我知道……千寻。我所经受的全部伤害，都不如你这几句话伤我至深。可我即将死去，请你怜悯我，听我说完最后这些话。”

她没有回应，转身，手臂挥过一道寒光，捆绑他的铁链被割断了，他跌落在地面。

他奄奄一息，苦笑，“能有一刻真好……”

她沉默。

“千寻，我一直在等你……爱我，或是恨我，我一直在等你想到我，关心我，哪怕一丝一毫。有天我突发其想，我想，我不等你了，我去找你吧。从你出生的地方开始，一直云游到你的未来。

“去经历你经历过的人生，去感受你感受过的悲喜。我想用我的未来度量你的过去，是我发现除了比念书与弈棋之外，更愉悦地消耗生命的方式。

“我疯狂想体验你生命的每一个刹那，在与你重逢之前，先与你的生命融为一体。于是我栈山航海，穿江踱漠，日夜祈祷，但愿光能洗尽时中之砂，而你在我的回忆里一生无瑕。

“最后我风尘仆仆，遍体鳞伤，既罪恶，亦肮脏。

“我的身体与灵魂都像蛇一样渗透着毒液，可我在记忆里保存住了你的美好如初，且不奢望你待我也是一样……可悲的是……这些都是我的设想……

“千寻……现在你见到我了，我也见到你……

“我幻想过无数遍我们的重逢，原来这一次重逢与我想象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如果我还有时间，我愿意每一个瞬间都在体会这次重逢。你不急于摆脱我，你静静聆听着我的诉说，陪伴我直到生命尽头。

“这一幕多美啊。是我一生幸福的极限，我愿意在你面前停止呼吸……

“千寻……你知道吗……

“这么久以来，你没有任何变化，我真的由衷为你高兴。

“一直以为你会改变，因为愤怒或是仇恨。最后发现从头到尾改变的人只有我自己。在我一开始的地方便有我的结束，在我结束的时候，也应验了我的当初。世上所有的结局也许都能在起点时看到。可我已经来不及去改变什么了。

“我该说永别了，千寻。就像泪水消失在雨水中一样，亦像朝露在阳光下蒸发。

“欲寄相思千江月，一世孤城一世烟。我的山河为你喧嚣了一生，而你从来不曾为我着迷。我的爱情是有毒的，谢谢你从来就……不需要它……

“时光无以为继，幻想你在我身边，是我此生唯一所有。

“我早已经支离破碎，我早已经面目全非……我不再感受到疼痛。

“千寻，现在我要沉睡了。”

他的喃喃絮语，越来越微弱。他说了那么多心事，但是她没有回应一个字，甚至一个音节一声叹息，就像他对着时间无谓的自言自语，像在北风中饮一块冰，一世凄清。

他还能奢望什么，还能渴望什么……

她的一个笑容，一个背景，都是奢侈的梦境。

他垂下泪来，流泪比流血来的更痛。

他停止了他的心事，他终于不会再有心事。

“愿你能幸福……

“未来……能有一刹那想念我……我便永远活在……那一刹那之中。

“千寻……天书翻遍改因果，却发现姻缘书中……无你我……”

字音落……

他的声音与气息一道中止了，他的容颜与寂静的死亡融为一体。

她始终没有注视他，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哭。

他已经死去，从这一刻开始，她应该遗忘了。

“愿光永在，愿光洗尘。”她说，留下他的尸体，她朝殿外走去，像一阵风掠过沧海。

风来时，云走了，风越是喧嚣，云越是远去。就像她，永远无法停留在他的身旁。

她消失在宫殿尽头，所有的火焰熄灭了，黑暗吞噬了一切。

龙霖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是能够在水里自由来去的人，眼下却被海水呛了一大口，他猛烈咳嗽起来，后背伤口的疼痛顿时使他一阵痛苦的抽搐，这让他飞快地清醒。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对千寻说了永别。

无论是在何处，无论是以什么方式，他说出永别，并且说出了许多真心真意的话。

所有肺腑之言，每吐露一字，都像是剥落了一片龙鳞。

一场梦，用尽了他一生的勇气，与生命残存的全部时光。

他不知道该绝望，还是该知足。

千秋说尽，永别亦过，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眷恋，值得挽留？

他不敢昏睡，也不敢清醒，海水中的景象迷幻又模糊。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再想表达的情绪，一个字都没有了。

双眼后一片空白，像是血液真的流尽，也像是思想完全被掏空。

他双目失焦，望着无垠的海……

孤独之后是无尽的孤独……

千寻缓缓睁开双眼，她清楚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见证了龙霖的死亡。

她低头，看见熟睡在怀中的雪儿，也看见从背后环抱住自己的双手。

最爱的人与自己贴身相拥。

其他听过些什么，她真的忘了。

山岗上瑟瑟而鸣的，只是秋叶，只是风……

♂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