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王神殿】

远处的战斗，喧嚣震动。

炮火声与那一半被烧黑了的天际，过渡到这里，就像被一个透明的罩子阻挡，天色竟依旧是碧蓝澄澈，嗅不到一丝战争的气息。

兽王神殿像参天的雪山一般巍峨肃穆，一个孤伶伶的影子快速穿梭在玉色的长石阶上。他穿过永不干涸的沙漠喷泉，穿过以方阵排列、跪地祈祷中的祭司群，穿过了雕花玻璃穹顶撒进的那一束束错彩镂金的阳光。

他像一只轻盈的小鹿跃动在森林里，却没有一丝鹿的谨慎、忐忑与不安。

他第一次在混沌的人生中明确自己的方向，尽管是一个他从未爱过，并且惧怕与恶心的地方——

高阶上的尸体都已经被清理干净，甚至看不到一丝皮屑。

但鹿血尚积在石槽之中，如同一条条鲜红色的长镜，倒影着高高耸立的百兽与白虎神浮雕像。它们栩栩如生、垒垒而上，向世人展现着神迹。

虽然年轻，但虎啸青陌短短的一生里是见过真神的，那是虎啸顷金登基的日子。当时他尚年幼，却清晰记得自己所见景象。天空白云在瞬间密布，又像河流翻腾，全城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绽放着流光溢彩的烟雾。长风不歇，云浪涌动，幻化出一道道形态奇异的彩虹，在绚烂的天空中，白虎神的踪迹若隐若现，双眼一时能捕捉到它清晰的长须，一时又能见到锋利虎爪的闪光，云头一声长啸惊彻寰宇。

虎啸顷金戴上了内衬蓝丝绒、镶嵌有三千六百颗钻石蓝红宝石翡翠的纯金王冠。

也戴上了萦绕他一生神谕和荣耀。

在他影子下生活长大的虎啸青陌，从未因此感到过一丝嫉妒或是羡慕，他只感到幸福与依赖，他以为永远可以在这道影子的庇护下甜蜜生长。却不知道自己竟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拖行着每一个人，让人们觉得累赘与压抑。

他一生没意识到过类似“使命感”、“责任感”这类字眼。

他一生也没怎么想到要给他人承诺或是誓言，也许有过，但那个人她不需要。

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流淌，像暴雨冲刷着一座城池。

他一生应该有很多次放肆的啼哭，但都不像是今天站在这里这般伤心。

当他终于抛下玉叶金柯的散漫与娇贵，当他想要站前一步保护所有他想保护的人与事物时，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尊重他，甚至瞧不起他。

他短短的一生，活在了一团梦里。

越是伤心，这座祭室的悲哀与死气，便愈是浓烈地朝他涌来，他仿佛看到了许许多多流着泪与血的眼睛，看到一城之鹿躺于血泊。

嘡啷一声响，一柄鹿王阴阳锤褪落到地上。随即是他的一件件丝袍蝉衣，如深秋之叶，轻轻飘落在地。他往前走着，而此刻所有祭司们都匆匆赶到，他们聚集在他身后，不知道这个轻浮的小王爷此刻又想在神圣的大殿里胡闹些什么。

全城的圣鹿都死绝了，无论他闯什么样的祸，在沙耶逻城最危亡紧急的时刻，都不可能有谁来替他顶罪。

虎啸青陌踏上祭台，祭司们发出一堆呼喊声，请求他立刻退下，他的任何胡闹在白虎神前将是一种污辱与挑衅，神一定会降下重罪来责罚他。

而虎啸青陌缓缓褪下了心衣与丝裤，赤身裸体地背对着所有人，带着一身血肉模糊的鞭痕，也带着他的眼泪慢慢转身看向所有人。

他面容姣好，可以轻易就像鹿一样楚楚可怜，又像孩子一般无辜委屈。从小随便哭几声都能让一堆人跟着心疼。但是现在，他抬起双手，努力擦掉自己的泪痕，开始对所有人微笑。

“我见过白虎神显现真迹，所以我一直对神明的存在深信不疑。”他开口说道，“只是我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白虎族的信条会这样残忍，为什么是百兽之王就一定要嗜血，每一次战役没有血淋淋的祭品，它就不会庇佑我们。那我们何曾是它深爱的子民，我们都同样只是它卑微渺小的供品。”

天啊！祭司们惊呼着！为他大逆不道的言论纷纷向白虎神下跪、伏起与忏悔，他们大声乞求原谅，并且咒骂这个毛头小子的混帐与不懂事。年轻的祭司们则朝祭台涌去，甚至取来长长的旗杆要将他驱逐下顶层高台。

“我，虎啸青陌。我是，白虎族金沙王朝圣鹿之王。皇天眷命，万世圣宠……可我已经变成了一只跨不过今天的过街老鼠。你们每一个人看待我如同看待一个负罪者，此刻我并没有荣耀，只有耻辱。”他笑，“只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这个玩世不恭的人，这个质疑白虎族供奉信条的年轻人，心里一样承受着整个王朝的重量，我也深切关心着帝国的命运与存亡，我吼叫，我辩解，其实没有人会相信的，我知道。”

“王爷，请您立刻从祭台在上下来！今天真的不是你应该戏谑的日子！也许下一刻沙耶逻城池就要被攻破，也许今天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去战斗到呼吸停止！我们现在是迫切请求着白虎神降下神威来帮助我们，而不是像你这样！像个戏子在神圣的祭台上大呼小叫，哗众取宠！”主祭司忍无可忍地喝斥道。

但这一次，虎啸青陌没有伤心，也没有委屈，他只是微笑，他说：“我知道，也都理解了。”

“那就请你立刻下来。”主祭司愤怒地挥了下衣袍。

虎啸青陌微笑，慢慢摇头。

“我没有在同神明开任何玩笑，我来只是想来告诉白虎神，在这个也许离它最接近的位置，告诉它。至尊无上的神明，我敬重你，信仰你，服从你。在神明与一个微不足道渺小者的战役中，它永远地胜利着，而我输了。因此我以失败者的身份，卑微地恳求您看一看这片生灵涂炭的大地，看一看您无畏却无助的子民，请您怜悯他们，显露您的真迹吧！”虎啸青陌说到这里，面朝白虎神雕像缓缓下跪，狠狠磕了一个响头，“我敬您，白虎神，乾坤永驻，亘古绵长。”

又是一个响头，“我敬您，白虎神，金华守荣，鉴耀皇庭。”

最后一个响头，“我敬您，白虎神，神武猛勇，宕世斩魔。”

三句祝祷语，清晰响亮。最后一句却轻缓了下来，所有人都匪夷所思地聆听着，他说“而我……虎啸青陌……只是您微不足道渺小的供奉者，请原谅我所有的愚蠢、怀疑与抵触，请您别让信奉您的人失望，现在……现在……我将自己子敬奉于您了……白……虎……神，我……错……了……”

最后一句，他不再说话，而是静静匍匐着，像镶嵌在冰凉祭台顶端的一块羊脂玉。

人们看见鲜红的血液从他身下流淌而出，沿着祭台的槽道充蓄与蜿蜒。

年轻祭司们小心翼翼爬上去，从各个角度观察这个蜷缩起来的人。最后发现了插在他咽喉部位的另一柄鹿王阴阳锤，他用这块玩具似的兵器，在众人眼前不动声色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王爷……听闻死讯的主祭司，颤抖双手中的念珠滚落一地。

但是那个孩子已经不会再顽皮地跳起来，烦人的争辩或是替自己找理由。

他是面带微笑以失败者的身份死去，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承认自己卑微也不难受，没有理解也不难受。他完成的是自己的真实心愿，不用证明也不用共鸣。

只是简简单单的死去就好了。

像站在最末一排最弱小的一名战士，在无畏的冲锋中，在一颗流弹下停止呼吸。

他不委屈。

有生之年，认一次错。

他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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