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

凛央子收拾了几件衣裳，背着一个轻便的包裹离开了白鸦府。无人相送，无人道别。

他最后所见之人，是代替他督军五年的白鸦西久，交出符印后，西久便是新一任白鸦掌印。二人交接，毫无一句寒暄与赘言。

白鸦像是钢铁一样坚硬，也像钢铁一般冷酷无情。但是凛央子曾经听说过，白鸦并非天生是这样，有些是习惯了，有些则是害怕。

凛央子清晰记得前任掌印无束对自己说的话——

“白鸦的一生只有两件事，命令与服从。倘若皇帝要你去杀一千一万个百姓，你杀不杀？你肯定会杀，没有半丝犹豫。但是让你自己在没有任何外因的情况下去做这个决定呢？你杀不杀？做一个毫无人性的杀人恶魔？谁天生是这样的恶魔呢？”

“换句话说，白鸦是没有自己的人生的。当没有命令的前提下，白鸦对一件足够影响到自己的事情做判断时，难免会迷茫。”

“有心的人，就会有情。我们毕竟不是无心人。”

“你还年轻，很多事要慢慢悟，到你体会到情的那一天，就要学控制力，白鸦最了不起的就是非同凡人的自控能力。”

凛央子是多么希望再能见到无束爹爹，看他拍着自己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出这番话来。但无束也正是因为这个“心”与这个“情”字，惨死于蓬莱宫鸦神手中，再也没有重生的可能。

无束之后，凛央子想不起来自己有任何功绩。

五年间一片空白。

西久则是比他年轻的白鸦，像他当年一样冷酷、严谨。因此，当凛央子离开白鸦府时，只有孤独与落寞，同伴看待他，只觉得像是走了一个背叛者，一个异类。他没什么好为自己解释与开脱，布衫一袭，飘然而去。

皇帝的圣旨已经颁下到全城各地，没有人敢招待他，提供他车马或钱财，甚至连笑脸都不敢有。他不介意，没有车马便靠自己走，没有财物，便不指望任何人。

当初他对千寻说过，他会愚忠的对待龙王霖，就算背着他爬，也要爬出沙漠。

那么此刻，就算他度尽一切难关，也要履行承诺，他要回到千寻身边去，不管前方有任何阻拦。

他步履不停，一个人离开他守护多年皇城。一道道，一重重的墙垣，重檐玉栏，琉璃瓦顶，都融入一种灰蒙蒙苍凉的历史中。

他心里隐隐有一种绝望又哀伤的感觉，身后这个地方，他不会再回来了。

所有的忠诚，到此一笔勾销。

所有威名，到底，只是无名。

当他踏出西城门的最后一步，以为没有感触的自己，还是湿润了眼眶，他不得不离开官道，来到没有络绎人潮的大树下，静静站立了一会儿，平息情绪。

远处有个凉茶铺，两张破旧的八仙桌，桌前只坐着一个平民打扮，裹着头巾的客人，遥遥对他笑着。

凛央子抹了一把眼睛，还以为看花了眼，再一张望，那人依然对他笑着，微微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根本是个陌生人，怎么会对自己招手。凛央子前后左右看了看，确定除了自己没其他人，满心疑惑走向茶铺。

“来碗凉茶啊，客官？”老板招呼道。

“不用，他和我一桌。”陌生人道。

“好嘞。”老板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凛央子不明白，问道：“你认得我？”

那人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认得。随即又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的太明。他取了一个茶碗，烫了一烫，给他沏了杯茶。

“来，喝杯水润润嗓子。”

“你是。”

那人不说话，用食指蘸了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鹤关。

凛央子皱起眉头。那人又写了兰台令史。

凛央子这才明白，此人是一个在宫内管地图、户籍与图书的文官。平时毫无交集，实在不知道他为何要打扮成平头百姓，冒险在这里与自己相见。

鹤关却始终保持着友善的微笑，从袖口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他，随即付了茶钱直接起身离去了。凛央子只觉得一头雾水，将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酉时，五里外，伯公庙。

真是不明究里，凛央子将信收回袖中，望着那人扬长而去的背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莫非他是龙王霖派来的？若要派人来暗算自己，何必先安排一个文官来，又是递信又是约在夜庙相见？凛央子看着桌上渐渐淡去的水迹，显然此人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行踪。不如今夜试着去见一面，看看他到底是敌是友。

凛央子轻松走了五里路，来到伯公庙，这是一座荒弃多年的小庙，院子后头有一棵巨大的榕树，凛央子见天色还早，爬到大树上睡了一觉。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名字，他睁开眼来，一个纵身跃下了大树。白天所见的陌生人果然在庙中，提着灯笼寻找自己。

“你早到了？”那人发现他，一脸欣喜。

凛央子并不明白他的动机，直接问道：“我们认识？”

“凛央子大人，我们确实不相识，我初为龙王霖效力的时候，您已经离开白鸦队伍了。”鹤关恭敬地说道，丝毫没有冒犯的意思。

“你既然清楚我是谁，也知道龙王颁布过圣旨令全国不要帮助我，你一个官员，还敢冒险前来找我？究竟是所为何事？”

“我与大人您虽不相识，但我与您的夫人相识，不仅如此，我能有今天，也多亏是尊夫人千寻姑娘的帮助。”鹤关道出其中原由：“我与国师九猿，都是朱雀族的逃兵，九猿心中有大抱负，带着我去玄武镇狱殿冒险，差点死在那儿，幸得千寻姑娘搭救，不止如此，她还将玄武秘籍授予九猿，又让九猿带了重要的东西给龙王霖，龙王大悦，封九猿成了国师，而我，也顺心如意领到一个令史的闲职。”

凛央子听愣了。

“龙王确实颁了旨意，他有心为难你。若无千寻姑娘，我绝不敢来找你，但正是感激千寻姑娘的恩情，所以一定要来帮忙。尤其我在宫中，也是清楚龙王、千寻姑娘与您之间的爱恨纠葛，知道真正发生过什么，心中也是替你们夫妇叫屈……”鹤关说道。

我……凛央子口中发出半个音节，却实在讲不出话来。鹤关这些话如同雷霆一样，震得他心里发慌，他虽然承认了他与千寻曾是夫妻的事实，却不知道她在自己的生命里如影随形。总是能听到她，感觉到她。而与她相关的这些人，却可以浅移默化，使他心里感到一点点暖。

他孤独离开京城时的落寞，此刻竟然也消散了许多。

“大人你若能相信我，我真心愿意帮助大人尽早回到千寻姑娘身边去。”

“你带了马匹给我？”

“恐怕是比马匹更快的办法。”鹤关说道，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又从锦囊里取出一条锦绳出来。

“绳子？”

“千寻姑娘曾经教授九猿一种很神奇的法术，九猿修行精炼于此，研究发明出相应的法器，因我与他是故交，他半是试验，半是相赠，送了我这一条法绳。我之前没什么事情需要用它，这一次倒是刚好拿来派上用场。”

“法绳？”凛央子依然不懂。

“掌印你可相信我？”鹤关笑微微，“凭此法术，今晚就能先见到千寻姑娘一面，看她有何安排。”

“要怎么做？”

“来来，我们找一个清静的地方。”鹤关朝屋内走去。

残破的石头神像前，有两个破旧的蒲团。一束月光从屋顶照射了进来，在昏暗的屋子里，营造出一种神秘的氛围。

但这只是情绪所致，其实这里破陋残败，是一处没落于尘土的小地方。

凛央子一生没到过几次这样的地方，他记忆里有几个类似的画面，第一次是和掌印无束爹爹在荒山弃庙里，谈论如何在宫内潜伏，调查雀丹颬。第二次是和一个面目模糊的矮小的姑娘，在土地庙里指着土地公说——

“喏，没有香，折树枝为香！没有贡品，摘些野果子和树叶当贡品。没有主婚人，没有亲戚朋友，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但你不准嫌弃我们！因为我们是真心相爱着的恋人。”

他脑海里还有一个声音，非常像他自己的，在那个姑娘身边说着——

“开辟鸿蒙，物化阴阳。万物皆养，唯人其为灵长。盖儿女情长，今成婚以礼。无媒无亲，无宾无宴，无香无卺。只求天地为证，日月为名。今我凛央子，别懵懂儿郎，与玄武族女千寻，营家室安康。荣光共度，患难同尝。愿同心同德，此情之坚如高山之巍，皓月之辉，天长地久，山高水长。”

这些画面与声音像流星一般划过他的脑海，他原地怔了一下，心中涌上了一阵苦楚与感慨。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不记得了。

而世上发生过的事情，一定会留下印迹。

没有偶然，只有必然。

她存在过他的生命里，只是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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