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

千寻在客栈里耐心等待着凡空溍出现。全城戒严，路人行人与店中的客人越来越少，家家关门闭户，卫队不断在街上巡逻游走。四周时不时传来动物的悲鸣声。渐渐天暝地昏，店家也没做生意，只在千寻的桌前点燃了一支蜡烛，她饮着小酒，与儿子在灿黄的灯光下用手指比划各种飞禽走兽。

凡空溍姗姗来迟，他到来的时候，烟烟与宵千都各自在他与千寻怀中睡着了。

凡空溍一眼看见千寻，几乎停步哽咽，但他强忍着感慨，默默往前走，扫都不扫她一眼。

“怎么，装不认识啊？”千寻忍不住叫住他。

凡空溍一脸漠视，顾自朝房间走去。千寻急忙抱起宵千，跟着他一道回到房中。凡空溍将烟烟轻轻放到床上，为熟睡的孩子盖上被子。千寻也将宵千放到烟烟身边，搁下纱帐。随即一把握着凡空溍的手，走到客厅之中，生气地瞪着他。

“老头，瞧不出来你挺横啊。才分开没多久，就装模作样摆架子了。”她说。

凡空溍的脸色比她更冷淡，口吻比她更生硬：“千寻姑娘不过是一个已经留下一封简信告别的人，对这样一个山高水长，随意见或不见的朋友，我有必要说什么吗？有必要交心而论？又何必在乎是不是再见了呢？”

“哈，你这话是怪我管得宽呢？还是怪我说走就走了？”千寻皱着眉头问。

凡空溍到桌边坐下，静静沏着茶，爱搭不理。

千寻从腰间布囊里取出他的水袋朝桌上一扔，冷笑着说：“你有心思喝茶呀，用这袋水吧。”

凡空溍一眼认出水袋，双眸一含，但是不动声色。

“哟，装什么呀，不是你的东西吗？不认得啦？”千寻笑眯眯道，“我可是替你从大街上捡来的，喔，对了，今天在那条街上发生了一桩凶案。白虎国亲王尊克儿在那里被人毒死了。全城宵禁戒严，你刚从外面回来，一定听说了对吗？不不不，也许不止是听说，这水袋就在那里，也就是说你凡空溍当时也在那里！”

“随地捡来的东西，就说是我的？千寻姑娘也太会开玩笑了。”凡空溍伸手将水袋推到地上，一脸冷峻。

“哼哼，老头。我同你说过我是个好厨子吧，厨子什么最灵，鼻子最灵，舌头最灵。我一早说过你身上的香气很独特，而这水袋上的气味恰恰正是你的，全城找不出第二人……”千寻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急忙否定道：“不对，有第二个人，城中新开离垢舞坊，坊主的小妾倦萝，身上和你有一模一样的香气！”

凡空溍此刻大惊失色，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倦萝，甚至知道她的气息，莫非她已经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可是不对，若她知道自己正是龙王霖，一定不会以这种语气同自己讲话，一定会立刻拆穿他，甚至辱骂他、攻击他，但是现在没有，连眼神都不像是识穿了他的身份。

倦萝是先被人劫走的，难道是被千寻？

凡空溍满腹匪夷所思，但表面上无动于衷。他茗了一口茶，平心静气望着她，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令他牵肠挂肚，甚至已经愿意放弃大局，牺牲自己。她一点儿也不清楚。

“千寻姑娘。”

“啊？”她欣欣然，觉得他要吐露什么大事了。

“你是怎么从皇宫中出来的。”这才是他最关切的事。

“你听说我进宫啦？”

“你进宫时，街上都在喊。全城没人不知道。”他苦笑。

“对对，其实我让他们这么喊，一来，我相公要是在城中，他就会听见；二来是告诉世人，有个民女被邀请进宫了，万一我全身而退，便是国王他们为难我了。三来，如果你听到了，呵呵……我私心觉得，你可能会继续冒充我的父亲，到白虎王面前保护我出宫。”千寻冲他做了个鬼脸，“不好意思，虽然我留下封信就跑掉了，但是真遇到事了，还是会想到要你帮下忙……”

听到最后一句，他眼睛顿时湿润了，低下头掩饰他眼中的泪光。他对她的心意，她真的一点儿也不清楚。却在无意之间，产生了一份信任与依靠，满足了他对她天渊一般的奢望。

“怎么，你不舒服？”

“没什么，睫毛落进眼睛里了。”他掩饰，“所以你是怎么离开的皇宫？”

“以礼相商呗，我说我是好人家的姑娘，还是个有夫之妇，如果你们白虎王族真要商谈亲事，就好好去找我爹说亲，他要答应，我就嫁呗。所以我一出宫就来找你，跟你打声招呼，要是白虎王真找你说亲，你就坚决不答应好了。”千寻絮絮叨叨，“我看白虎王这个人，目中有英气，藏有智慧，倒不像是世间流传的那么好色。也许只是白虎国蛰伏西域久了，王性倦惰，但是个明事理的人，好好相谈，不会胡作非为吧……反正我是全须全尾出了宫殿，好的很。”

嗯。他点点头，若有所思。

“等等，咱俩到底谁盘问谁？”千寻踢了踢桌下的水袋，“你还没解释这个呢，你要是不说，我正好口渴了，让我喝上一口水。”

她说着，假模假式去捡水袋。

“住手。”虽然知道她装腔作样，但他还是不想让她碰水袋，“水有剧毒。”

他承认了。她高兴地拍起手来。

“哈！暴露了吧！暴露了吧！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说话。

她跑过来推搡他的胳膊，“别小心眼啦，说说嘛，我真的很好奇。”

他依旧沉默，站起来，去取自己的琴。

“喂，你不会真的这么小气吧。我可是因为怕牵连你和烟烟，才决定离开的。你也不知道我们母子什么来历，是不是江湖人，有没有恐怖的身世和仇怨对不对？！”她闷闷不乐道。

他舒缓了一下手指，悠悠弹起琴来。

合着琴音，他不急不忙念起一首词：“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仓啷一声，她将琴弦摁住，不让他再弹下去了。

“死既可悲，生亦无聊。”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这一点弹琴的时间，他心里的故事已经编好了，可以面不改色的对她说。

“所以呢？你心里到底藏着多大的秘密，让你要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白虎王族呢？你杀了尊克儿是灭门之罪啊。”她压低嗓门道。

“千寻姑娘。在我告诉你，我的故事以前。我们只是萍水之交，甚至，我们是已经道别的人。但是当你知道我的故事以后，就会产生一种因缘。你不怕我没被你牵连拖累，反而是你会被我牵连拖累吗？”凡空溍告诫她，“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这世上有些好奇，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千寻被这番警告震了一下，眨眨眼睛，心说，小样，别看你老气横秋，论年纪是我的孙辈都不止，轮得到你告诫我？但又觉得这个仙风道骨的胖叔叔，认真真来好可爱。于是忙不迭的点头道，“我不怕，我要听。”

凡空溍心说，千寻啊千寻，真是狗改不了吃什么。一辈子都在吃好奇的亏，还是保持着神仙都拦不住的旺盛好奇心。

他清了清嗓子，拨动了一下琴弦。

“老拙我家中有一个堂妹，自幼父母双亡，由老拙我抚养长大，待她也是如珠如宝，呵护倍至。她豆蔻年纪，情窦初开，随我妻子一起来到沙耶逻城游玩，却错遇了虎啸青陌，受他诱惑失去了贞操，他不肯娶她，欺骗她，戏弄她，当她恳求他时却遭受了无情的欺辱，于是一病不起，再苏醒时，变成了一个疯疯傻傻的呆痴。我妻子冒险拦驾，试图找白虎王族理论，却受到了尊克儿的凌辱……”

“喔！！！！！”千寻恍然大悟，“原来你妻子真正的死因是这样啊！”

凡空溍垂头不语，泪水滴落在琴上。不为这么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只为刚才克制住的情绪。为他们之间忽近忽远，若即若离的距离。或许这世上没有凛央子，从一开始就是兰霖与千寻，就没有这样多的心苦。

“难怪你看虎啸青陌的眼神这么凶狠，既不因为他是王室阿谀奉承他，也不害怕他。原来你本就怀着一颗复仇的心。”千寻越想越有道理，挖苦他道：“我当时就说你有隐士之风，你还跟我扯什么只求大富贵，宜酒食，乐无事，日有熹，唯此而已，呸，你当时就在耍我。”

“不这么说又能如何，向街上每一个陌生人诉说自己的仇恨吗？仇恨的种子只能深深埋藏在自己的心里。”他笑，“千寻姑娘，你现在起应该提防我才对，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像我这样胸有城府的阴险之人，也许会为了保全自己而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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