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茸森林】

“喂，青龙种。你骂我的话，我都听到了。其实我一直就很讨厌你。你也没有什么本事，寄人篱下的书呆子，一直以来都很窝囊，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到头来还不是任由人摆布。一直走着人算不如天算路线的你，根本就不成功，根本也是重重阴谋里的受害者，有什么资格骂我？！快滚吧，离开我，离开我！听到没有。”她的声音，在他耳边粗暴的嚷嚷。

他坐直了身体，看见昏暗中全身散发着绿色荧光的她，漂浮在空中，眼神非常凶狠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情意都没有。

“千寻……”他欣喜地微笑起来，完全不介意她在辱骂自己。

“我说了，滚开啊，你是没有尊严的吗？”

他笑，明明还握着她的手，为什么要走。

些许沉默。

她换了一种语气，“兰霖，你走吧，别在我身边待着。”

“为什么？”

“就是讨厌你。”

“你以为我信？”

“我骗过你？”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骗我说叫兰桥，你骗我说三天后带着紫阳花见面，粉色和蓝色的紫阳花。”

“兰霖！不是吵架的时候！”她无奈了，“真的，你走吧，离开我，我没有办法陪你到蓬莱了，你替我找到凛央子，替我告诉他我会永远爱着他，好吗？”

“好，如果有朝一日见到他，这句话我一定带到。但是现在我不会离开你，我要带你一起去找他，让你当面告诉他，你很爱他。因为我承诺过你，我兰霖说到做到。”

“是我自己坚持不下去，一点也不关你的事。走吧。”她苦笑。

“你明明不是在和我说话吗？！玄武千寻，你明明有办法活着，对不对？！把方法告诉我？！我救你！不惜一切也会救你。”他靠近她。

她猛地凶神恶煞一样吼：“滚啊！”

“为什么？！”他同样暴怒地吼回去。

“玄武是靠什么活着的？！玄武是靠什么复生的？和玄武族走的太近的人类会怎样？偷盗玄武陵墓的人又会有什么下场？！你回忆一下，你动脑子想一想！兰霖！真正白痴的人是你！我现在只是在你的梦中，但是现实的我一旦苏醒，近在我身边的你会怎么样？！快滚啊！找死的白痴！快滚！即便你到不了蓬莱，也不能到我的腹中。兰桥就是被我吃掉的，我也是你的仇人之一，你应该恨我，离开我。”

千寻……

“滚啊！”她嘶声力竭地吼叫着，全身散成利箭一般的绿色光芒，刺向他。

他从惊恐中一下睁开眼睛，发现她依然平躺在眼前，气若游丝，双手冰凉。

他回忆她在梦中对自己说的话，不清楚究竟是小丫头的灵魂在托付他这些，还是他脑海中的知识与潜意识在提醒他危险。但他没有离开，无论多清醒理智，他就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挪开双脚，离开她，哪怕只是退后一步。

有只手探到他肩膀上，小心翼翼地拍了拍。

啊！兰霖惊到了，扭头一看，绿色荧光下的人脸并非敌人，竟是云来客栈那个油腔滑调的小老板。

“玄武姑娘……死了？”半天云纳闷地看着前方，但是顷刻间，他从地上一把拽起了兰霖，并用力往后拖，“你可不能待在这里等死，她万一回光返照，万一复生，必定要吃人。”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兰霖挣扎着，同时纳闷地问他，“为什么你知道她是玄武。”

“何止知道她是玄武，还知道你是青龙神魄的唯一继承者，你不能待在这里等死。不是我不心疼这个姑娘，是这儿太危险了，你不能为她陪葬。”半天云用力拖动兰霖，使出全身力气也要把他带走。

“我决定留在哪儿与你何关？！”兰霖怒吼。

“你有青龙族的使命在啊，青龙一脉不能断！咱不耍性子行不行！这位玄武姑娘也是拼了全力保护你，希望你振作起来，连她都说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莫名奇妙，莫名奇妙！你是哪来的人！住手！你没资格带我走！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兰霖用力推开他，二人面对面僵持着。

半天云整理了一下思路与情绪，好声好气劝他说，“我真的不是在害你，要不是太危险，我也不愿意这么抛下玄武姑娘，她真的特别好特别难得，可是玄武族就是那么危险的族群。关键时候，他们眼里没有朋友，只有食物。走吧，我们救不了她了，你还有你的路要走，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不会再逃避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兰霖怒火中烧，这个强行要将他带离千寻的男人，激起他心中的只有凶狠，而不是感激。

半天云单膝跪下去，诚恳地对他道白：“主公，我是前白鸦半天云，是无束与凛央子的手下，在一场意外中丢失了白鸦羽，现在只是一名普通人……你喝醉那晚，我和玄武姑娘聊过这事，当时我选择成为普通人庸庸碌碌过傻傻快乐的一生，但是她提醒了我，只要你在我面前，我就放不下我的使命感与责任感，我是服从惯了的人，主公，让我代替她陪伴你吧。”

兰霖脑海中快速过滤这段话，太多讯息，太多熟悉的名词，但是最清晰的三个字，是“普通人”。他忽然觉得脑海中有电光闪过，最关键的机缘近在眼前。他心想，整个人沉默下来，像潜伏在野草中的猎豹，定定地看着半天云。

见他不语，半天云以为他想清楚了，欣喜地站起身问道，“你相信我了？”

兰霖点点头。

“那我们快走吧，路上慢聊。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半天云双手合十向千寻的方向拜了拜，“玄武姑娘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好。兰霖不反抗了，彻底顺从的样子。

半天云放心地转过头去，在前面带路。兰霖的目光却在脚下搜索起来，视线停留在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上。

“主公，你知道吗，我有多久没见过朱雀族人了，除了宫里那个雀丹颬，这次来追杀你的十一人，各个是控火术的高手，我心里都替你捏了把汗。奇怪的是，我来的路上，看见一座焚烧着的房子，周遭有他们的尸体，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战……”半天云絮叨的时候，忽然觉得奇怪，“下雨了吗？”

他说着，一把捏了下脸上滑落的液体，仔细一看是鲜红色的，这时候，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疼痛，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他不可置信的扭过头看着兰霖，看着他手中沾满鲜血的石头。

“你……要杀我？”半天云战栗起来，痛苦地问着：“你要杀白鸦……去救玄武？”

兰霖沉默。

月夜茸的绿色萤光，在此时尽是凶险的锋芒。

二人僵持着，对峙着。

“你不能杀我！退一万步说，你救活她，就凭玄武！她可以陪你走进鸦神殿吗？！她真的可以陪你走到哪一步！你在乎她？！到底多在乎？！青龙玄武可以永远在一起吗？！”

“住口。”兰霖冷喝道，再次举起石头。

“她让我不要告诉你制作鸦鼓的办法！其实你有捷径召唤出十万白鸦军！我知道那个办法，我知道！你不能杀我！”半天云竭力与斡旋他交涉。

“什么办法？”

“发誓你不会杀我！发誓！如果你真是她说的那种好皇帝，好君主，用你的尊严与荣誉发誓！”

“好。我兰霖……”

“可你应该叫龙霖啊。”

“我龙霖，用我的尊严、荣誉，乃至性命发誓，若我知道召唤十万白鸦军的捷径，知道制作鸦鼓的方法，绝不伤害半天云，倘若违背此誓言……”

“怎，怎样……”

兰霖冷笑，肩膀随之抽动了一下，“你有什么资格要挟我？！”

半天云心头一寒，转身拼尽最后的气力要逃跑，兰霖手中的石头已经砸了下去，一下，两下，鲜血四迸，飞溅在周遭的月夜茸上，形成一种诡异的颜色。

最终，兰霖拖着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回到千寻的身边，将他的头提在她上方，让鲜血流入她口中，随即将他面朝下留在千寻身边。做完这一切，兰霖拖着疲惫的躯体与精神，双手低垂默默走了出去，走到森林边沿抱膝坐下，远处有一匹马在徘徊，他没功夫管它，举目看着山与天的边际，正是破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走出黑暗，而晨曦又太过刺眼，他深深埋首于双臂之间，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胳膊，越攥越紧。虽未哭泣，却有比眼泪更具杀伤力的感受，一点点吞噬着他。

生而为人，如此痛苦。

杀戮与救赎，竟不能两全。

他原以为凉清河中的兰霖已经彻头彻尾死过一遍，却原来今天的兰霖，还是可以再感受一次这种摧毁与崩溃。冰清河底有救命的钥匙，月夜茸森林中却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新生，还是毁灭了……

应该是毁灭了……他笑，万千矛盾与痛苦，最终汇聚成一个念头，仅仅一个企盼。

玄武千寻，请你活着，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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