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未见，改朝换代，还接着一场战乱。可大慈恩寺却是还当初模样。只是终究岁月流转，少了些许当初的明亮光鲜，多了古刹沉稳内敛的气息。寺中的沙弥似乎换了许多，方丈看着虽然还是那个方丈，却是左臂袖筒不知为何，成了空空。

原本一腔玩笑打趣的心思，在看到随风摆动的缁衣袖筒后，变成了沉默。

可那光头僧人虽是少了一臂，却开朗更胜当初：“某一臂膀可换得王妃如此伤心，却也是它的造化，值得值得，当浮一大白，为之庆省才是。”旁边旋丽眉毛直跳，这和尚怎么四旬年岁了，还这样不正经。倒是姐姐笑了出来：“师父怎知我如今饿了，正想吃些好菜？”

这世上原本最有趣的便是兴之所致，有友共庆之。

窥基赶紧招呼小和尚去弄些斋饭来，然后又亲自从内室取了好酒出来，自己斟了满满一大碗，又倒了一只小盏递到了慕容氏眼前。季淑接过，闻了闻，确是好酒。然后一饮而尽。窥基大声叫好，又连连添了两盏，季淑皆尽饮了，这才罢手。

稍后又有斋饭送上来，看着眼前青菜豆腐，季淑其实很奇怪：“师傅不是曾经最爱肉糜熊掌？怎么如今换了口味？”

窥基撇撇嘴，摸了一下左侧那空空袖管：“还不是它的缘故？说来和尚真是吃亏，本已经少了好大一块骨头好肉，结果竟是不知为何，突然对荤食无爱了。唉！想想，太过吃亏了。”

“可是医嘱不让吃用？”禁食荤腥吗？刀伤好象不用禁那个？

窥基摇头：“非也非也！某自幼喜爱舞刀弄剑，常想某日可上战场厮杀一番，刀光剑影大漠风沙，也算尽兴。结果不过寺门一战，就弄得自己丢了条膀子。又见佛门之地，竟满地血污横尸……便再无兴趣了。”

屋中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后，季淑笑了出来：“师父这样也未必不好？出家人本有戒律，虽是古板，但想来大概也有道理。只是生生的断了欲念未免强制无趣，象师父这样，因为心底不喜才断了荤腥，倒更实诚。”

窥基其实并非小气之人，听得慕容氏这样讲，当时眼前便是一笑：“一别经年，王妃倒是性情变了许多，某可有些不敢认了。”

“那便不要认也无妨了。反正几日过后，某便要离开长安。自此隐居岭南，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今日来，也是专门向师父道别的。”季淑原以为说这话时，会忍不住伤感凄楚。可对着少了一条膀子的和尚，却觉得自己的眼泪如何也流不出来。不管如何，她如今全须全影，皮肉未伤。而在这哪怕和尚也未免幸免的乱世中，她着实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太多太多。

曾经，季淑不是不知道自己已比许多人幸福，却总是无法让自己解脱出那小小的心魔领域。或许衣食无缺便是原因；或许天下太平便是原因。因为失去得太少，便自以为得到的不多，失去得太多。

可事实上呢？固然她在某些事上总是倒霉，却也挡不住在某些领域，她总是比别人幸运。

比方说衣食从来无缺，比方说从来身体康健,更比方说总有关心体贴她的人。

至于情爱亲情上总是存在的缺失……或许是她的磁场有问题，或许是她的基因有问题，或许是她的品德有问题？或许是她的性格有问题，或许是她处理手法有问题。但不管是哪里的问题？她认了！她承认自己总会在某些地方不如意。而她如今，也已经学会放下了那些，去想些更美好的事。

比方说：“某很想知道，师父当初为何突然间想起来，要寄那经书？是想点化信徒？还是别有居心？”

光头和尚卡了一下，呵呵笑着却不说话。季淑挑眉，继续逼问：“可是小温夫人之故？”

光头和尚眼睛朝天，一脸无辜。季淑更笑：“师父如此护短，真是让外人不胜唏嘘。”

这话窥基可便不爱听了：“这世间哪个人不护短？王妃拎出一个来，让和尚也开开眼界？”季淑撇嘴：“可师父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是理当四大皆空吗？”

居然又想和他斗嘴了，这个事窥基可是最喜欢了：“空是什么？四大又是什么？什么又叫做四大皆空，王妃可知晓？”

这就想难倒她了？季淑来了兴趣：“四大是指地水风火，空自然是指万法皆空相，不过虚无之物，不必在意。”季淑自以为她这次解对了，可这光头僧人却是连连摇头：“错了错了！王妃这话是俗话，不是佛理。佛指四大皆空，是指万法皆色，万法皆相，地水风火是自然而就，哪里会是虚无之物。所谓四大皆空，空，是指不执着。不执意将世间一切，执着为某种相，某种色，以至某种怨念深种人心。放下执着，便是四大皆空。”

原来竟是这样解的！倒是果真比她原先想的，更有道理。然：“师父的执着可曾放下？师父又是否四大皆空？”

这问题刁钻得厉害了，惹得窥基哈哈大笑：“佛祖才可四大皆空，僧人不过是僧人，僧人也是人。所以某家没有四大皆空。某曾经看空了色界，断了情爱；后来又断了贪欲，不再想红尘富贵；前不久丢了这条膀子后，又断了荤腥之欲，却仍戒不得酒、戒不得嗔。僧人是四大没有皆空，可僧人在戒。”

“可师父杀生了吧？”那算不算犯戒？

窥基听得直撇嘴：“僧人杀的不是生，杀的是魔。僧人也不是无故杀生，专爱杀生。佛门尚有八百罗汉护卫佛祖，斩尽妖魔。僧人那所谓的杀生，又怎么算是犯戒？”

想上次斗嘴，足了四个时辰仍然意犹未尽。可今日，半个时辰没到，季淑却觉得有些无话可斗了。兴致阑珊的吃完斋饭后，窥基和尚又祭出了他的拿手绝活烹茶。茶具还是那套旧茶具，可这和尚的手艺却是越发的好了。哪怕如今，只有一只手，却是桩桩件件信手拈来，没有一丝间断。想是自断臂后练了许多次，方才会有如此熟练飘逸的举止。

季淑看着看着，不觉有些呆住。

窥基眼中发笑：“王妃可是倾慕僧人了？”

天呐！季淑笑得莫说回魂，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点着这光头秃子，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窥基得意洋洋：“难道僧人算不得美男子？”

那副模样让站在一边的旋丽看得，几乎觉得满头乌鸦飞过。可姐姐却是笑得更疯了，不住附和：“自然自然，当然当然。大师乃是和尚中形容最出众的男子。男子中形容最出众的和尚。大师实实是双最奇男子，吾等凡夫俗女岂有不倾慕的道理？”

这下换窥基卡掉了。他听过无数赞美，却没一次赞美听得让他如此……泪流满面。“王妃好不厚道。”居然这样打击人。

“哪里哪里？某本小女子，圣人云非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某一个人厚道了道不要紧，可若连累圣人话不尽实，岂非大错？”

之后又是杂七杂八一顿零嘴，直到天色将暮时，季淑终于起身辞了。出得禅房，窥基亲送。却没有直出寺门，而是绕进大殿，双手合什，诚心诚意的叩下响头，这才离去。寺门倚别时，窥基叹了一声：“王妃空了一相了。”若非自某种事中解脱彻底，是绝计不会有今日这般变化的。

莫名的，季淑有些心酸。可转再看这许多生脸的小沙弥，便又笑了。只是不再斗嘴，双手合什，与窥基道别后，转身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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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永嘉坊，才是进门便见李禧急急的奔了过来：“母妃哪里去了，怎么不带我同去？”

这一下晌，李禧不自在得很。虽然他换了新王府，新院子，院中服侍之人也添了十几人之多。衣食起居比以前富丽了不知多少！可李禧就是浑身不自在。暗羽们各回其职去了，安娘一天都不知道在忙什么。空空的新屋中只有他自己一个。偏生父王又‘病’着，不宜管他。这些已经够让李禧心烦了，可刚才却又管家来回他。说是，说是：“母妃，他们说一会儿三叔三婶四叔四婶也要过来用饭。另外，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一个哥哥。母妃，咱们不去好不好？”

紧紧攥着母妃的袖子低喃，可母妃一个冷眼扫过来，李禧垂下了头。其实他也知道这是必然的，他也未必就那样小家子气，见不得生人。

可是……这一天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母妃带着旋姑姑转身离去的时候……他感觉到……母妃会走，会离他而去。可偏偏，如何问，如何说？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父王和母妃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那些事究竟是能问还是不能问？亦或者就算是他问了，又留得住吗？

李禧一路随母妃到了一处叫松龄院的所在，说来奇了，竟与他如今住的竹息院十分邻近。按说这并不该是母妃的所在，可父王却替她收拾了出来。少歇了一会儿后，安娘便亲自来唤人了。

旋丽气得狠狠瞪过去，好不要脸的主子奴婢，竟将自己说过的话齐齐的全忘了。成王府家宴，关我家姐姐什么事？旋丽一肚子火气，可姐姐却是笑着摸住了她的手，叫她不要急。然后，悄悄的将一方帕子塞到了她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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