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上淳生平第一次参加的偶像握手会，就以真柚大发脾气而猝然告终了。

不过，他并不觉得惋惜，因为他已经达到了目的——以他对真柚的了解，在权衡了利弊之后，真柚应该会来帮助自己，因为他已经给了她一个当前形势下最好的解决方案。

虽然他知道真柚很讨厌自己，但是为了自己的偶像名誉不受丝毫玷污，真柚是会跟他合作的。

带着这种想法，他平静地沿着来时的走廊走到了电梯口，准备回去。

正当他按下按钮等待电梯的时候，他听到了背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小哥，这就走了吗？”

即使没有回头，最上淳也知道是竹内小姐追上来了。

难道因为我惹真柚生气了，所以要过来兴师问罪的吗？

最上淳心想。

“嗯，真柚不是要休息吗？我也是时候回家了。”他小心地回答。

“你家住在哪边？要不我送你回去吧。”竹内小姐突然说，“你们年轻学生也不容易，省点车费也好。”

其实我买的是电车月票……

最上淳想了想还是忍住没有吐槽了。

他也看得出来，对方明显是有些事情想要跟自己说。

也对啊，毕竟是staff嘛，要是真的对真柚见一个同学无动于衷那才奇怪。

“那真的是谢谢你了，我住在神田那边，你开车送我到车站就行了。”他平静地回答。

听到了最上淳的回答之后，竹内小姐稍微有些惊讶。“住在神田？看来小哥家里还挺有钱的啊。”

“还行吧。”最上淳淡然回答，也没有兴趣跟她透露更多家里的情况。

就在他们谈话之间，电梯门打开了，于是两个人一起走了进去。

下了楼之后，竹内小姐没有说话，而是带着他来到了会场外的停车场。

和大多数工薪族一样，竹内小姐的座驾是一辆丰田普锐斯，不过最上淳倒也不在意这种问题，直接跟着竹内小姐走了进去——顺带一提，最上淳的父亲乘坐的公务车是丰田皇冠，而他私人开的座驾则是奔驰C63，作为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哪怕是政府官员他还是喜欢外国名牌车。

随着竹内小姐插入钥匙，车子缓缓发动，最上淳也由此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当然，他也知道，对方不可能只是送送自己而已，所以也不着急，等待对方开口。

等到汽车驶出了停车区，来到了街道当中、汇入车流之后，竹内小姐终于打破了沉默。

“小哥，某种意义上你还挺厉害的。”竹内小姐一边操纵方向盘，一边似乎在夸奖最上淳，“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柚那么失态呢，你到底是怎么把她激怒到那个地步的？”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最上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能是她看我一直不顺眼，所以发怒了吧。”

“光是看你不顺眼，可不至于这样。”竹内小姐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没有再说话。

接着，她又微微沉吟了一下。

“小哥，你可能以为我是来教训你的，但如果你这么想的话就错了，实际上我倒是挺高兴的……”

“啊？”最上淳这次终于有点意外了。“什么意思？”

来到了一个红灯下，车停了下来。

因为要等比较长的时间，所以竹内小姐干脆从旁边拿起了烟盒和打火机，又抽出了一根烟吸了起来。

没有多久，清凉的烟雾又弥散在车里面。

“我都不记得上次真柚会跟人表露真情实感，是什么时候了。”喷出了一口烟之后，竹内小姐幽幽地说，“我带她已经几年了，这几年来，她碰到每一个人都是那副样子，无论是喜欢的还是讨厌的都一样，可爱得就像是个陶瓷娃娃一样。”

“啊，那副样子我也不是没见过……在学校里她就这样。”最上淳点了点头，“总的来说，我觉得那是偶像营业的一部分吧？这是职业要求？”

“确实也算是偶像营业，毕竟偶像需要一个人设吧，所谓偶像，就是贩卖人设的商品，这一点你说得没错。”竹内小姐苦笑着点了点头，“但是无论以何种标准来看，真柚都做得有点过头了，那种‘过激投入’，让她已经快分不清自己是谁了，其他人可没有做到这种程度。”

接着，她又猛吸了一口烟，“不光是对粉丝，她对我们每个人都十分有礼貌，非常贴心非常可爱，但是爱每一个人就意味着她谁也不爱，她把内心对我们每个人都封闭隔绝了，谁也休想窥探到她的真实想法——所以，我非常担心她。”

最上淳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以公司的角度来看，这样其实无所谓，她越是投入，越是把自己的人设经营好，粉丝就越是买账，这样也可以带动营业，所以没人会管她。”过了片刻之后，竹内小姐继续说了下去，“可是从我个人的角度，真的很为她担忧。她这样刻意地投入，会在心里积累庞大的压力，最后只能去找身边某个人去发泄，把积累起来的毒素一股脑地倾泻过去，用这种方式来维持内心的平衡。在我们公司这里她肯定不会这么做，但是在生活中，在学校里，恐怕就不一定了。”

哇，说得好准啊！她就是这么对付小实的。

也许就是她的潜意识里面，看中了小实太老实，默不作声，所以发泄了毒素也不会受到反噬。

至于“居然没有听完我所有的歌”，只是她自己潜意识为自己找到的理由吧。

最上淳忍不住感叹。

“好在，她发泄的对象是你，这样我倒是放心了很多。”竹内小姐当然不知道清水实的事情，反而因为真柚的表现做出了另外的判断，“小哥你倒不像是那种被人说了几句就寻死觅活的类型呢，心理承受力应该挺强的，换句话说脸皮很厚。”

“我会把你的话当做夸奖的。”最上淳尴尬地回答。

这时候，红灯又变成绿灯，竹内小姐掐灭了手中的香烟，然后又重新把双手放回了方向盘开动了汽车。

“光是这样，倒也还能接受，可是我还有更担心的一点。”接着，她又说。

“什么呢？”最上淳问。

“小哥你是怎么看待偶像的？我看你好像并不追星。”竹内小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

“偶像嘛……”最上淳沉吟了一下，寻找形容的词汇，“就是所谓贩卖梦想的职业吧？让人顶礼膜拜，觉得她们有什么地方超凡脱俗；让人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她们的身上，想让她们成功并且从中找到愉悦感。”

“说得很对，小哥你脑子真的挺好啊？”竹内小姐微微偏过头来，赞许地看了最上淳一眼，“你说得没错，偶像就是贩卖梦想的职业，但是这并不只是贩卖给别人，也是贩卖给自己。”

然后，她继续说了下去，

“所谓偶像，对公司来说，说到底都是保质期短的快消商品而已。公司把这些除了漂亮一点其他都很普通的少女包装出来，赋予她们一个辉煌灿烂的梦境，让她们看到世界最绚丽的一面，并且把自己当成其中的一员。也只有这样，她们才会入梦，然后再把梦想贩卖给其他人——自己不做梦的人，是没办法让别人也做梦的。”

最上淳沉下视线，仔细咀嚼了对方的话，最后信服地点了点头。

“很有道理的论述。”

听上去简直有点像是精神上的C销行业。

“但是梦终究是梦，再怎么做梦，也有醒来的时候，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消耗完了商品的保质期之后，就不再具有商品的价值了。然后就会面对真正的现实，看到褪去旁人强加给自己的光环之后，自己无非就是个普通人。”竹内小姐长叹了口气，“而那时候，她们就必须回归到普普通通的现实生活当中来了，之前所投入的一切辛劳、汗水和眼泪，统统化为无用的回忆。那些偶像们毕业退团之后，大多数就这样默默无闻地离开，纵使顶点之上的那几个，也很难融入到艺能圈里面。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只像是在梦里，仅此而已。”

又是一个红绿灯，车又停了下来。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也许会好很多，但是真柚恐怕不太一样，我怕她可能难以接受那种必然会到来的落差感。”竹内小姐轻轻地拿起烟盒，又从中抽出了一根烟，“她已经为自己的偶像梦想付出太多代价了，甚至愿意不做真正的自己，拼命去迎合他人……这种落差感，我真的有点害怕她到时候难以承受。”

“她的星途要结束了吗？”最上淳小声问。

“当然没有，还早着呢，不要小看真柚的努力啊，她的人气挺不错的！”竹内小姐白了他一眼，然后又苦笑，“但是终究是有那么一天的吧，迟早的事情而已，在我看来，真柚还缺乏更进一步的真正能力。也还能做几年的梦吧，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最上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

“我想，以公司和staff的立场的话，你不应该跟我说这些的吧？”然后，他又问。

“是啊，以我的职业立场，我应该继续帮她营造光环，鼓励她做梦，带着更多的人一起做梦，这样我们才有营业额……”竹内小姐微微笑着，“但是几年下来，我对她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在我眼里，她不是商品，而是个活生生的人，虽然没有表面上那么可爱，但是实际上还是相当可爱的，引人同情。所以我还是希望她能够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找好垫板，这样才不会被落差感打垮。”

“我……就是你眼里的垫板？”最上淳明白了。

“撒，那谁说得清呢？”竹内小姐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现在看起来倒是有点像的，至少真柚对你罕见地敞开了心扉。”

“可是那都是负面情感。”最上淳反驳。

“那又怎么样？”竹内小姐反问。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烟，再喷了出来。

“今天我跟你说的事情，请不要跟她说，因为说了也没用只会让她生气而已。她喜欢做梦，你就让她继续做梦吧，这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我明白的，我不会跟她说。本质上你也是希望她能好好享受作为偶像剩下的这些日子对吧？”最上淳点了点头。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竹内小姐又白了他一眼，“不过你真不会说话，搞得好像我们在准备送葬了一样，明明她还有大好的青春年华，还有聪明的脑子，就算不做偶像，世界的大门还是向她敞开的，和我就不一样了。”

“这么多愁善感可不像是staff的表现。”最上淳也笑了笑。

“我在大学里面学了心理学，可是又不想去做相关的工作。”竹内小姐又深吸了一口烟，然后享受地闭上了眼睛，“我没什么梦想，但又喜欢看着别人为了梦想而闪闪发亮的样子，所以我就做了这份工作，老实说见多了以后还挺有意思的，你可以理解为我在观察他人的人生吧。”

“虽然我理解你的想法了，不过……老实说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理由要去当垫板啊……”最上淳想了想，然后又摇了摇头，“我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帮任何人。”

“当然不是白做的，是有奖励的哦。”竹内小姐回答。

也许是因为密闭空间的缘故，一瞬间，她的表情有些妩媚，和刚才见面时那种冷漠的样子略有不同。

“什么奖励？”

竹内小姐从驾驶席微微探身，向最上淳凑了过来。

看着对方的脸越来越近，最上淳一下子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

“噗……”竹内小姐突然张口了。

扑面而来的浓密烟雾，呛得最上淳咳了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女士香烟尼古丁含量比较低的话，恐怕他已经受不了了吧。

但是就算这样，混合着香水和薄荷香味的气味，仍旧让他的脸有些发红。

“喂……”

“小哥应该还是处男吧？挺纯情的表现呢，我放心了。”在这混乱当中，竹内小姐重新发动了汽车，“按自己的本心去做就行了，小哥，也许当某个人的救世主并不是很坏的体验呢？”♂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