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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想外出。」

冷不防地。

某个周末的早晨，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头，早已习惯在该处打发时间的琦利亚以那双深红的眼眸望着我。

「…………」

「喂，不准装作没听到，我想去外头。」

我还是一句话也不吭，用吸尘器打扫客厅。

今天是琦利亚来到镇上后第一个假日，始自从窗口洒落的柔和早晨阳光。

受到温和舒适的天气所诱惑，想要到外头玩耍——会这么想的学生应该也不少，但我没什么外出的理由，现在正代替懒散的姑姑做家事。

接下来要以吸尘器发动攻势的目标，就是那间凌乱的绘画工房吧。

「（………咬！）」

「呃……」

好痛好痛好痛……！

少女从沙发上挺起身子，张嘴咬住了我的屁股。

「你、你干什么啦！」

「我不是说了吗？我想外出。」

呜……

她面对面倾诉似地注视着我，让我为之语塞。

「为……为什么想出去？」

「一直待在人族的房子里头，我腻了，况且我也想知道这块土地是甚么样的地方。」

「知道后，你想干嘛？」

我关掉了吸尘器的开关。

「只有人族，龙族完全不存在的世界——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有点兴趣，我想亲眼见识看看，带我去！」

琦利亚从沙发上站起身。

我早有预感，总有一天她会提出这种要求。

逐渐习惯与我和姑姑这两个人类共同生活后，她变得对任何事物都有兴趣，在厨房翻动炒锅她就会主动靠近，在我上学的时候似乎也一直泡在姑姑的画室内。

所以，我从不认为她的兴趣会只停留在这个家中。

「没办法啦……因为你背上的『翅膀』太醒目了吧？普通的人身上没有这种东西。」

「嗯？你说这双翅膀吗？」

琦利亚转头看向自己的黑色翅膀。

「别担心，昨天我料想到这问题，已经做好对策了。」

「对策？」

「你以为我会什么目的也没有就接受人族的请求，担任『模特儿』吗？那其实有明确的目的在，我当时正在寻找能隐藏自己翅膀的衣物。」

这么说完，琦利亚走出客厅。

平常总是佣懒地倒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一到这种时候手脚总是特别快……我傻眼地想着，琦利亚很快就抱着一席衣物回到客厅。

布料为黑色，特征是起伏如波浪般的荷叶边——仿佛礼服般的衣物，与其说是抢眼的流行服饰，端庄典雅这个形容词更为贴切。

「这件衣服的背部会被布料遮盖起来，构造上只要我把翅膀收起来就能遮住，而且比起一般的衣物还要宽松。」

「哦？话说回来这翅膀能收拢喔？」

「只要情绪不要激动起来就可以，其实也不怎么会动。」

对着感到意外的我，她露出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

看着她背上翅膀无意识地微微摇晃，我在心中明白了她所说的话。

「身体变成这模样之后，这『翅膀』似乎没有足以飞行的力量，既然如此，如果不能藏在衣物底下，对我来说反而有点碍事。」

「嗯，我想也是。」

果然没办法飞啊，虽然从至今为止她的行动我已经大概察觉这件事了。

（明明不能飞却长着翅膀，就生物的进化论来说合理吗？）

不过，既然琦利亚是从『龙』变成『人』的模样，这可能是曾经身为龙的痕迹吧。

「顺带一问，这是姑姑的衣服吧？」

「是啊，其他好像还有很多种类。」

姑姑啊……

昨天也拿出了好像角色扮演会用的服装，该不会姑姑其实有什么我不晓得的兴趣吧，话说回来，这类衣物在这个家里面究竟还藏有几套呢……？

继续想下去，让我不由得害怕。

「不过，光是这样就能藏住『翅膀』吗？」

我看向琦利亚的翅膀。

虽然我也不想挑明了说，不过光靠上衣来遮蔽，这双黑色翅膀似乎太大了些。

「唔嗯，其实啊，虽然要藏是能藏起来，不过背上似乎会冒出一个不自然的『突起』，一起试穿时，那个女人这样提过。」

「那个女人……你是说姑姑吧。」

「所以针对这点我也想了对策。」

这次琦利亚取出了格子图案的一块布。

我一瞬间以为是围巾，但我错了。

她取出的这块布宽度远胜于围巾而且布料质地也厚上许多，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玩意。

「那是什么……？」

「似乎叫做『披肩』，当人族觉得寒冷时披在肩膀上……像这样，用法有点像是魔术师的斗篷一样。」

琦利亚将那块布披在肩上。

啊啊，原来如此。

眼见那模样仿佛从童话故事中走出般，我这才觉得自己其实认得那衣物，在都市区时常有打扮雅致的大姐姐会披在身上。

看来她打算用这玩意遮蔽翅膀造成的突起。

「如何？这样对策就万无一失了吧，剩下只需要能为我向导的人族就够了，只要你接受就没有任何问题。」

「嗯～……但是……」

「不对，既然我都这么说了，事情就这样定了，决定了！现在立刻出门！你也别在那罗里罗嗦的，快点准备。」

琦利亚使劲硬推我的背。

看来她真的打算出门。

虽然我心里只有不好的预感，但要是拒绝的话一定又会被咬了吧……

2

我和琦利亚来到了车站前。

列车行走在轨道上的声响不时传入耳中，人来人往相当热闹的场所，我并非想搭火车，只是琦利亚说『总之带我到人多的地方』，于是才来到车站前。

毕竟这里是山里仍留有老旧洋房的偏僻城镇。

说到人多的地方，我也只想到这里。

「唔嗯、唔嗯，还不错，还不错啊，景，这里热闹得像人族居住的王都，但是每个人的视线不会特别注意彼此，对彼此不抱持关心，让身为龙族的我走在人群之间也没人会察觉。」

琦利亚走在热闹的街头。

她似乎很开心。

挂着笑容的脸庞，很惹人注目。

闪闪发光的金色长发加上深红眼眸的少女，下巴也十分紧致，与这种偏僻城镇毫不相衬的醒目洋装，仿佛艺人出现在街上般让擦身而过的路人纷纷转头。

「…………你好像很开心喔。」

我走在笑脸盈盈的她的身后半步。

感觉好像成了她的经纪人似的：心里有种无法接受的感觉。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来到外头后我才发现——更正，真正明白她是个美人儿——这样理所当然的结论。

她十分惹人注目，无庸置疑。

只要看不见翅膀，谁也不会觉得这样可爱的少女其实是条黑龙。

「蓝色的『天空』，长相近似的人们走在路上，因为我是第一次走出那栋名叫洋房的建筑物，不知何种世界在外头等待而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除了建筑物之外，其实和我所知道的世界没什么两样。」

那张侧脸流露着喜悦。

如果翅膀能伸展出来，大概正不停拍打摇晃吧。

「嗯？天空和植物之类的都很像吗？」

「很像，甚至可说是太像了，对这点我也很吃惊……不过仔细一想，这也许是当然的道理。」

「……什么意思？」

「两个世界同样都有『人族』居住。」

琦利亚像是下结论般说道。

「人族的模样和我当初所在的土地没什么差别，包含语言和举止——也许你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暗地里有密切的连系也说不定。」

「密切的……连系……？」

那是指啥？

我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后，琦利亚点头说道：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你在讲什么啦，唬弄我吗？」

「虽然我不太清楚，不过我们的世界与这个世界——有同样的天空，同样有太阳，生长着几乎相同的草木——既然有这么相似的世界，当然生活在该处的人族也相去不远，这说法听起来不是很容易接受吗？」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

她愉快地重复说道。

琦利亚有时候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许只是顺着直觉说出口吧，我有时会完全无法理解。

「——此外，让我开心的就是这一点。」

「？」

说到这里，琦利亚第一次回过头来。

在风中飞舞的金色长发闪闪发光。

「该说是隐藏身分的乐趣吗？在这块只有人族的土地上，身为龙的我以『人族』的身分隐藏在其中，众人浑然不觉，这块土地理所当然地接纳了我……该怎么说，不是很有意思吗？好像骗倒了周围所有人一样。」

琦利亚愉快地呵呵轻笑。

那表情。

该怎么形容才贴切呢，优雅，却又像是顽童一般。

像那样展露充满『人味』的笑容，我也许是第一次见到。

出乎意料地——那样炫目灿烂的笑容，很适合她。

「嗯？怎么了？突然不吭声。」

「啊，没事，没什么。」

没想到『黑龙』让我看得出神了——这我当然无法说出口。

我为了掩饰动摇而说道。

「只是，该怎么说啊……这种讲法感觉有点恶质就是了，那种骗倒大家之类的话。」

「这是理所当然，『龙』是人族的敌人。」

而我这句话也无损她的喜悦。

反倒是比起平常更加落落大方，仿佛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琦利亚注视着车站前的风景说道：

「……实际上来这走走，感觉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这些人，似乎完全不知道我们『龙族』仍然存活于世上。」

我不由得心里一惊。

因为琦利亚那和缓的说话声中——似乎飘荡着几许寂寥般的感触。

「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们龙的存在消失了。」

「这……」

我张开嘴。

然而我却没办法把话说完。

因为，我似乎短短一瞬间窥见了——一直走在我身旁的琦利亚究竟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只有『人类』存在的城镇呢？

正当我一语不发时。

「接下来，人族啊，身为高贵黑龙的我对『奴仆』下令，为本人准备有趣的『约会计划』。」

「啥？」

琦利亚的语气突然间一百八十度转向，我不由得愣愣地问道。

「什么啊？什么约会？还有计划是啥？」

「据说当人类男女成对外出时，必然会由男方准备『计划』，并且带着女方四处游玩，根据我所知的，人所住的世界充满了许多更加新奇有趣的娱乐喔？」

「据说……你是听谁说的？」

「那个女的。」

语毕。

身穿黑色洋装的少女伸手指向城镇民房另一侧的山头——我们所居住的山中洋房的方向。

「…………」

姑姑……

你为什么老是像这样……为我制造麻烦呢……

我用几乎要流下两行血泪的双眼，瞪着城镇另一侧的山头，下一刻，琦利亚强拉着我的手，走进了商店街的景色中。

3

「…………不好意思，请多给我一个原创风味奶昔。」

感觉到彻骨寒意的同时，我向柜台的另一侧说话。

原因并非店内冷气太强。

而是因为皮包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好的，请稍候。」

柜台大姐姐摆出一如往常令人安心的营业用笑容，但她口中说出的『总额』已经十分足够令只是个高中生的我心寒不已。

问题在于目前的总计数量。

——汉堡、起司堡、双层汉堡、鲜鱼堡、照烧鸡排堡、培根生菜堡、加倍特大堡、当季蔬菜堡…………我已经懒得去数自己究竟在座位与柜台间往返了几次，然而吞下这么多的量，琦利亚仍然不停对我要求『再来一份』。

刚才的是追加点餐。

引发问题的女生就坐在后头，在并排的桌椅的另一侧。

非常惹人注目。

其他的客人们的目光原本只是『哦，有个可爱的女生喔』……但自从她展现那几乎等同怪物的吃相后，惊愕在人群之中缓缓扩散，现在连她身旁的座位都成了空席。

我不禁想着。

琦利亚大人，是不是该饶过我了……？

您是条『龙』，胃容量简直可说是无底洞，我已经很明白了，所以可不可以别再这样折磨我的荷包了。

就在这时。

「——请、请稍等一下，有这么多的铜币，应该不用烦恼三天内的食粮问题吧，还是说这样也不够……？」

「……？」

店内所有人注意着那怪物的同时，另一桩事件发生在身旁的柜台处。

我转头一看，一名女孩站在柜台前说着。

「那、那这个银币可以吗？虽然是我的父母辛苦工作为我留下的珍贵财产，当然我希望你可以找我一些，但有这个应该就……」

「非常不好意思，这位客人，本店不收取这类外国的货币。」

柜台的大姐姐摇头，营业用的笑容也蒙上阴影。

无论再怎么沟通、再怎么拜托也没办法通融，在连连触礁的对话中，被搁在柜台上的银币闪烁着悲伤的光芒。

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丧气地问道：

「……无论如何都不行？」

「非常不好意思。」

「呜呜。」

哽咽的她眼角泛泪。

真是奇怪的女生，我在旁看着她这么想。

她恐怕不是这国家的女生吧，光看那应该来自外国的硬币就很明显了，然而她的日本话却说得很流利，简直像是琦利亚一样。

脸庞五官有种比较近似于日本人的柔和感，有着纤长的睫毛，以及东翘西翘的——女孩子气的柔顺头发。

身穿的服装像是童话中魔法师的长袍，上头有着图样特殊的刺绣。

这附近的学校今天办园游会吗？

遭遇严重挫折的她走到店内一角喃喃自语「——王国历，五六一年，〇月x日，仿佛经历漫长航海后遭遇暴风雨般，撞上未曾预料的苦难——」，垂头丧气地写着日记般的玩意。

我付了自己的帐之后。

「……不好意思。」

「？」

我轻声对那朝着柜台露出怨怼背影的女孩搭话。

「你身上真的一点钱都没有？」

「……？」

突然有人搭话，让她吃了一惊。

我也知道无论用何种好意看待，都算是可疑人物的等级吧。

同一时间，她的肚子像是看准了时机般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她红着脸用手中的帽子遮住脸。

「这位客人，让您久等了。」

「啊，谢谢。」

我接过食物，停下脚步。

稍微思考。

琦利亚——她没在看这边，我先用眼角余光确定她仍然陶醉于大口咀嚼眼前食物，然后——

「——不嫌弃的话，这个给你。」

「咦？」

我把透着热度的纸袋塞到她怀里。

里头不止有奶昔，还装着琦利亚指示追加的数项餐点。

「虽然是我同伴吵着硬要我买的东西……在这里让她吃太多，也许回家会吃不下晚餐，正好我也在反省好像太放纵她了。」

「……？」

「不嫌弃的话，请慢用。」

我做了件很多余的事。

我自己也有自觉，该说是伪善吗，我隐约感觉到这甚至超越了多管闲事的境界，已经来到带给人麻烦的程度了。

但是，她一个人在店内一角缩着身子听肚子抱怨的模样，未免也太可怜了，也许这女孩只是因为有园游会才跑来这镇上玩，我不希望她留下太糟糕的回忆。

我直接把东西硬塞给她之后，想要连忙逃回我的座位上。

「——那个……请稍等一下……！」

她以紧张的表情叫住了我。

「真、真的可以吗？我、我不认识你喔？而且我应该没办法回报……」

「没关系啦，也不用什么回报啦，这种东西就是该交到真的有困难的人手上。」

重点是，能不能放我一马啊？

店内的视线渐渐朝我们这边聚集，这样下去会有被琦利亚发现的可能性。

于是。

「……好的。」

女孩垂下视线，紧接着像是抱着重要的事物般，将温热的袋子收入怀中。

「真的非常谢谢你。」

「嗯，再见。」

「——等、等一下！」

……又怎么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

「请问你的大名是……？」

「呃，我、我叫景。」

「景……先生。」

之后我终于重获自由。

最后我觉得她似乎愣愣地直盯着我瞧——大概是错觉吧，一定是因为饿过头了，拿到食物能吃心里很开心吧。

从一个小事件起头的恋爱——也许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仔细回想，那女孩其实也满漂亮的。

「……啊哈哈，怎么可能嘛。」

我搔着脸颊心情愉快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时。

「…………」

浑身仿佛冻结般。

深红眼眸直视着我的琦利亚，正以吓死人的脸色等待着我。

4

便宜、便宜、超便宜，牌子上这么写着。

位在车站前大街上的超商内——走在人来人往，播放着响亮音乐的贩卖区中，不知为何我们与推着手推车的主妇们走在一块。

「……那个、琦利亚小姐。」

「…………」

我走在后头低声下气询问少女的意向，然而琦利亚毫不理会只管向前走。

这里是生鲜食品贩卖区。

种类丰富形形色色的食材，就我们两个现在的气氛而言感觉很不搭调。

「为什么从刚才开始我们就在车站前的超商里头晃来晃去……？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我要的是赔偿。」

琦利亚转过头来。

红色的锐利眼神直刺向我。

「这里是人族『购物』的场所……你刚才在进来之前这样说明对吧？换句话说，也许会有我想要的东西，只要一发现——我就要你全买下来。」

「什、什么——！？为什么！？我刚才不是请你吃那么多了？」

「才不够，完全不够！如果不让你再多做些什么，我怎么吞得下这口气！绝对不可能！」

她剁着脚。

仿佛快要哭出来似的，琦利亚仿佛小孩子般高声抗议。

「那个，琦利亚？我想你差不多也该消气了吧？」

「谁会原谅你啊！」

金色的亮丽长发飞舞在空中，她让情绪一口气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