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珠回过了神，睁眼之际，已然回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家中有一脸严肃却掩饰不住欣喜之情的宰相大人，与面相慈宁对洛珠嘘寒问暖的宰相夫人宁待。

她再一次体会到了亲人的感觉。

她将随身携带的红缎肚兜，放倒了宰相夫人宁待手中。

宁待将肚兜攒在手里，因欣喜过望，双手携着双肩，抑制不住地颤抖。眼圈泛红，眸光在洛珠洁净的脸上与肚兜之间徘徊。终于，在洛珠喊出一句“娘亲”之后，将脸埋于掌间，哭出了声。

“我苦命的孩子，你可算回来了。娘还以为你死了。”声音里尽是凄厉，让在侧的宰相安路与堂下的奴仆们，都微微触动，抽袖拭泪。

“爹爹，娘亲，对不起。我自那日跌落悬崖之后，便失去了记忆。幸亏山脚下一对好心的砍柴夫妇将我救起。抚养了孩儿两年。这两年来，我一直想不起自己是谁。可在前个月做了一个梦，让我去宰相府里寻亲。我想起随身携带的红缎色肚兜，上面写了一个‘兮’字，想来，我或许就是你们三女儿安瑾兮。”

“是，是……你就是我们的女儿。”宰相大人颤抖的声音响起。这个女孩，长得与安瑾兮一模一样，连声音也是一样。她怎么会不是他们的女儿。

在旁拭泪的雪儿激动开口，“老爷夫人，我认得这块肚兜。那日小姐失踪之后，是穿着这件肚兜没有错。雪儿敢保证。”

安瑾兮那日为了雪儿的“步摇”才跌落悬崖。雪儿分外自责，想以死抵罪。可宰相心善，心知为难一个侍女并不能挽回什么，只留下雪儿在宰相府，甘心为宰相府当牛做马，任劳任怨。

“爹爹娘亲，原谅孩儿现在的记忆尚未恢复就敢来此寻你们。我实在是太过想念自己的亲人。才会冒死来宰相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感伤之言不必多语。众人聚在席间吃饭。

“这是你的大哥安瑾臣。”

“三妹。”安瑾臣举杯向她敬酒。

洛珠回敬，趁机打量着他。

一对剑眉英俊挺拔，丹凤黑眸，高挺鼻梁，头发乌黑茂密。嘴角持续挂着笑意。外表看去放荡不羁，倒是生得风流韵致，而且不拘小节。

“你二哥若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非常高兴。”他挑眉看了安瑾兮一眼，似话中有话。

“二哥？”洛珠露出陌生的表情。

宁待在旁解释。“那是你二哥安瑾轩，在朝为官。以前你与他关系最好，自你失踪那日，他便不眠不休带人翻遍整座山，誓要找到你。无奈那几日，正是暴雨连天，才不得已，放弃了最后的搜寻计划。他闷闷不乐将自己关入房内好几天。也大病了一场。”

洛珠拧了拧眉头，笑不出声。

“他去宫里有事了，等他回来，我会让他去找你。”

洛珠点头，以需要休息为由，离开了堂间。

她进入了一间卧室。

“这是小姐以前的闺房。”

整间卧室弥漫着一股舒雅慵懒的清淡香气。房内摆设典雅复古，堂间中央立着一副蝴蝶屏风，屏风之后则是一张用上好檀木所雕制而成的梳妆台，甚是华美。再之后便是花梨木的桌子和茶几。

洛珠落座于菱花铜镜前，冷静的眼中如寒潭般深不见底。伸手抚上光洁的脸颊。世上……怎么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小姐。”雪儿的声音打乱了她的思绪。将盛着汤的青花瓷碗放在了她的面前。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夫人让小姐喝了这碗参茶。”

洛珠扫了参茶一眼，无奈，扯了扯嘴角，探鼻闻了闻，赶紧端开。“这味道，难闻，快端出去。”

“小姐，这是夫人吩咐厨房做的，给你补身体用的，你好歹喝一口吧。”

感觉到熟悉又呛鼻的味道，洛珠难掩呕吐之意。“我实在是不喜欢吃这个，还是拿出去吧。”

“是……”雪儿怯懦地伸手端起参茶，正欲退出，洛珠喊住了她。

“雪儿……”

“小姐？”

洛珠扯了扯嘴角，终于问出口。“那个二少爷，到底是什么人？”

“二少爷他……”

还未等雪儿说完，门口忽然出现一个来者不善的声音。洛珠的目光射在了迈着不缓不慢的步履，悄然跨入卧室的人。

“二公子，今日怎么提早回来了？”

“我听说三妹回来了，所以放下手中事务，提前赶回来。”

是“宰相府”二公子安瑾轩。

洛珠抬眸望去。在阴暗的光线里，他的身影显得冷冽俊然。然而他步到洛珠面前，温润的面容，又让洛珠产生了一丝错觉。

“听说妹妹回来了，这两年来想必是经历了一番苦难。作为兄长的我，怎么能不来看看，关心关心。”他的声音洋洋盈耳，甚是动听。然字里行间跳跃的却是咄咄逼人的口气。“我想想，当初连官府都断定死了的人，怎么如今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温和的脸上总是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狡黠的眼神呈现着刺耳的杀机。

来者不善啊。

洛珠敛了敛眉，却扬起了上唇。

若是以为洛珠还是两年前会说出“亲妈后爹”等愚蠢话的人，你就大错特错了。

这两年来，洛珠居住在“泠水居”，了解了这里的境况。跟着顾言熙，熟读兵书，苦学武艺，早就脱胎换骨，变成了和顾言熙一样，淡漠决然的人。

顾言熙是个怎样的人，她也恍惚之间变成了怎样的人。

洛珠泰然一笑。“二哥三年未见妹妹，是该好好看看了，妹妹究竟有没有什么变化。”

安瑾轩嘴角的酒窝更深一圈，目光淡淡扫过茶桌上的参茶，说道，“犹记当年，兮儿最是讨厌喝这些汤汤药药，每次娘亲吩咐侍女端来，总会被无情倒掉，这让娘亲很是头痛。”

他的这句“兮儿”，忽而拉近了他与宰相三千金安瑾兮的关系。但又不动声色地，提出了对洛珠的质疑。

是的，他在质疑。

他虽然在笑，可他的笑容，仿佛冬日里的燃烧的火焰，能将冰雪融化。而他那揣度的目光，又仿佛能将人看破。有一种迷离，一种猜忌，更有不舍，还有半分侥幸。

“现在依旧没变，依旧不喜欢这些汤汤药药。”

“哦？是吗？”安瑾轩环绕在她周身，一股紧迫感，袭面而来。“兮儿每次都会需要人哄着才会吃这些东西。”

“哥哥忘了，我失去记忆了。以前与哥哥的‘兄妹情深’，此刻也丝毫想不起来。”

方才与宰相和宰相夫人相聚在大堂，见过了大哥安瑾臣。安瑾臣为人豁达，那双丹凤桃花眼格外明显。安瑾臣终日无所事事，喜欢流连于花间丛中，因此也懒得去追究这忽然回来的安瑾兮究竟是真是假。然夫人宁待特别说起，在朝为官二儿子安瑾轩，是个事事小心谨慎的人。为人较真，脾气也总让人捉摸不清。在安瑾兮小的时候，是最心疼这妹妹的。从小到大，也见不得妹妹受伤。洛珠也从夫人的言语里，明白安瑾兮对安瑾轩的重要。

安瑾轩深信妹妹已死，已无再生可能。这忽然出现的“妹妹”，如果是真，自是皆大欢喜。如果是假，那么阴谋又是如何。

说小一点，或许只是卑劣之人为享荣华，冒充宰相府千金，做出鸡鸣狗盗之事；或者是朝廷野党所派的奸细，预谋查探宰相府的行踪。说大一点，乃至敌国，东南两国至今交战，若是被敌军奸细入侵，东陵国的危机……后果实难想象……也更会让宰相府背上私通敌国的骂名。这是他安瑾轩绝对不能允许发生的事。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安瑾轩步步紧逼，眼睛如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要看穿她的一切。

然而安瑾兮依旧云淡风轻，抬眸启唇，丝毫不为所动。“二哥若是不信，自己去查就是了，何必在我这里磨嘴皮。我失去了记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说自己失去了记忆，恐怕是最好的推脱方法。

既然洛珠能够来到这里，必然是顾及好了所有。料是安瑾轩想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安瑾轩知晓，洛珠的说辞，是醒来之后，被山下居住的农户人家所救。凭借一块随身肚兜，才断定自己是宰相府的女儿。

洛珠不管这样的说辞能不能混过那二老。她只知道，她要离开“泠水居”，那地方，她一刻都呆不下去。

当初对“泠水居”那样眷恋，此刻只觉厌恶。

对，是厌恶。是从心底升起的恶寒。对顾言熙。

她恨顾言熙。

她恨他那双总是高傲决然如冰雪翡玉般高不可攀，她恨他对所有人都温柔似水，又对所有人那样冷漠疏远。

可她又无可奈何。她多想她洛珠，能在顾言熙心中的位置，哪怕只是一点点，只比普通人多一点点的在乎，她也是心满意足。

可惜没有。

顾言熙，待所有人都是如此。没有深浅，没有高低。一切都淡漠，一切如冰霜。

洛珠站在紧闭的窗口，光洁漂亮的下巴微微仰起，眼中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思绪，再次飘到很远很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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