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团队一般都是在比如远游长陌，或者比如逃荒、地震等灾难中自觉组建。住医院大约可列其中。去年住院期间，结识不少病友。无论亲疏，谈病情也谈家事国事，皆是知无不言。我更喜欢听他们的当地风情，逸闻趣事，陈年老酒。闲时整理几则，作聊齋新誌，供趣友一阅。

 

一 孝女亚亚

 

孝女的基本解释是有孝行的女子。依此标准，亚亚可以入选。

 

亚亚出生在长江边上一个小县城，打工在外，远嫁晋省。其父已逾八旬，患膀胱癌入院。老头子育三女一男，亚亚排行老三。除亚亚外，子女皆在周围团转。

 

然，照顾陪护老人的，恰恰是万里赶回的亚亚；几十天，其余的都没来打个照面。 

 

奇怪，但又不便细问。还是从亚亚嘴里得知，她的姐姐，是她们姊妹里最有钱的，开豪车，买豪宅，美容整容十几万不打嗯騰（方言，不讲价钱，爽快的意思），但是老人住院，只掏了三钱块钱走人。哥哥不来的理由是：如果他来了，别人会说他抢了功。天下竟有此等妙论！孝敬父母，子女天职，孰能旁贷？过去报社一老记者写过一篇《一娘养九子，九子不养娘》，曾经轰动州内各县衙乡治。还有一例，老父生肖属虎，儿子属羊，据说老虎吃羊，于是儿子便把老子赶进山洞。我就此编辑了一组“羊撵老虎进山洞”，从伦理道德到社会世风，开展一场大讨论。想不到三十多年过去，不孝孽子依然在我们社会里大煞风景。

 

亚亚一直在老人身边，直到医院告知老人年纪大了，保守治疗为宜，不手术，方才护回桑梓。安排妥当后，返晋。此文杀青之时，她在微信里告诉我：父亲走了，我和他约好来世还做他的女儿。

 

二 兄弟反目

 

周老，乡镇国税员工，膀胱结石，由大儿子陪护住院。期间二婚老伴过世，大儿子返乡料理后事。问之，乃后母也。

 

问由于周老。周老说他两个儿子，已形同陌路。原因是周老退休时，可以安排一个子女，两丁抽一，抽到老二。此后，两个儿子一个是吃香喝辣的国家公务员，一个是自谋生计的乡镇无业人员。那些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纳税人是衣食父母，养活国家。我们特色社会，特就特在偏偏不搞你资本主义那一套，管理就得有权威，收税的和纳税人是猫鼠关系。兄弟差别就此拉开，老大不服老二，老二瞧不起老大。

 

住院期间，老二公务繁忙，要管理一片的国家收入，脱不开身；老大则无由，一是你一个个体商贩，时间自己安排，怎么也忙不过国家干部的；再者，长房长孙，红白喜事，老人衣食，历来都是承担首要。遂大小家务，老大是必须打理的。

 

老父术后几天，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我们看到老大的照护非常精心。十几天后，老父出院，老二开车来接。老大拒搭，自个收拾好行装，买票返乡。老父嗟叹不已：邓小平呀，你什么都好，哪么要兴个顶班政策呀！

 

三 同途异归

 

“殊途同归”，源出《周易•系辞下》，“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这里要说的恰恰相反，所以我叫它同途异归。

 

公元1949，江山易帜。是年7月，宜昌解放，11月五峰解放。湖北军区独一师继续挺进鄂西南，11月5日拿下业城。营坝农村，有个喊作向毛子的小伙，平日里串乡走户惯了，一听说城里鞭炮放得热闹，便邀了屋场坎下的同庚方三，连夜摸来。玩耍两日，正待返乡时，见街上排长队登记。看那笑眯眯的样子，肯定是好事情。于是二人也排了上去，到案桌前，才知道是新政招收工作同志。工作同志吃穿不愁，可以不在田里脸朝黄土背朝天。二人便自报了姓名，家庭情况，登记入伍。那时招兵买马，就这么简单。

 

二人被分配到粮食部门，下乡筹粮。几十年过去，从小向小方喊到老向老方，再是向老方老，60岁一起退休。

 

在职时二人几乎都是一样一样的，都是老办事员，也都是半边户。可是休息后，境况却是天上地下。老向3000元，老方5000多，而且医疗费全报，如同离休干部。

 

没错，老方就是离休。怎么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参加工作的会有这么大差别，组织部门没病吧？

 

还真是组织部门“病”了。向老在心外科与我同病室，这是个乐呵呵的老头子。他道出原委：参加工作那天，是11月9号。老向报的是阳历，老方报的是阴历。按阴历，是9月19。后来历次填表，老方都填改成阳历，可是上面根本不予考虑，以第一表格为准。而且还严厉批评老方：你说改就改？你大还是组织大？你擅自涂改档案是可以办罪的！老方从此不敢多言，不敢再提这有理要求。

 

殊不知，这倒成全了方老革命。方老也是乐天派，说话口无遮拦。直到现在，他自己都说，组织就是组织，即或错上天都“死不改悔”。

 

四 七姑娘破案

 

中国农村很多地方有请七姑娘七仙姑的风俗，大同小异，说起来比较冗长，去百度一下，挺方便的。我说的是同病室小胡自己经历过的，可信度较高。

 

小胡也不小了，50多岁。一次他们队上丢失了一点财物，报案吧，拿不上桌面，于是便采用请七姑娘的类似巫术的办法。他们把稻谷摊在簸箕里，再用扫帚捆只竹筷，由两个女孩子握着，这就是七仙姑写字的笔。七姑娘则是个穿红披绿的稻草人，脸上糊纸，画有仙女五官，头缠土家丝帕。之后由头人开始念口诀，与网上介绍的差不多。什么“堂屋里头搭高台，快把七姑请进来，半夜三更你莫来，路上石板长青苔，草丛丛里你莫踩，露水打湿绣花鞋”等等。一边念一边燃香，施以跪拜之礼。

 

礼毕，大伙一起喊七姑来了，上坐！这时，头人便向七姑娘报案，七姑遂降旨，“命令”那两个女孩写字。两个女孩子把扫帚来回推动，下面簸箕里谷物上果然显出了盗贼名字。反复多次，都是这三个字。

 

听起玄乎。案破，经审，确系此人作案。

 

五 革命的金砖

 

我对面病房有一患者，交谈起来方知是华师同学。他是73级数学系的，是学长。

 

他是以复员退伍军人的身份推荐上大学的，又是中共党员。我们那时流行一句口号：革命战士一块砖，那里需要那里搬。以他那样的条件，算得上“金砖”了，于是毕业时被搬到西藏。在哪里，他找了另外一块“金砖”，结了连理。两块金砖合璧，贵重基因组合，真的孕育出一个名副其实的千金。

 

西藏20年，渐抵半百，他便申请调回家乡。但哪是想调就调的，金子就应该在乌矿里发光。年年申请不止，颇似愚公移山。“乌矿”掌门这才想起，是不是该对这金砖提拔提拔了。于是提到乡农技站，恩赐一顶副站长乌纱。也就是说“工农兵大学生”，奋斗十几二十年，“提拔”了个副连长级别。可是“金砖”去意已决，仍然以愚公精神挖山不止。终于，“这件事感动了上帝”，“金砖”又才被搬回老家乡镇，直到退休，都还是一个老办事员。年轻人戏称“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办事家”。

 

谈起过往经历，“金砖”无怨无悔，革命本色依稀可见。

 

六 圆角分局长

 

以上病友都是新认识的，真正的熟人是财政局的退休老局长。我俩一个病室。

 

老局长八十有五，是建州第一任。由于算账算得十分细致，我们管他叫“圆角分局长”。那时机构改革，艰苦奋斗几十年的都没有住房，不少单位开始解决职工切身利益，免不了找他讨点散银细软。至今他都记得给哪些单位拨了多少，用作什么。我总觉数字枯燥，脑子里装不进几个阿拉伯，可他记数字却像记孩子的名字。医院附近有家小餐馆，面食比较靠谱，我们常常光顾。有病友打探地址，我只能说个大概，而他是这样介绍的：出医院大门往右，第九家即是，进门有4张条卓，两张围桌。简明又有可操作性，瞎子摸象都能摸进去。

 

说起结石，他向我推荐德国华沙利石素。利石素有哪些品牌，由哪家生产哪家销售，价格多少，他都告诉得明明白白。他说他托人在深圳买了6瓶，送了几瓶给几个老同事，效果很好，家里还有两瓶，明天给你带一瓶来。

 

老局长动过膀胱手术，也是请的武汉同济医院泌尿外科专家做的，非常成功。但他喜欢喝酒，点把点还不过瘾，亦爱七姊妹红辣椒。这次是把前列腺毛病惹发了，医生的意见是要穿刺检查。他则认为穿刺是不精准的，不可能像我圆角分。再说我八十五了，明明白白一辈子，余下时光，就过一段糊里糊涂的日子吧。如果活到90岁，5年就是1825天。

 

看，我们这个“圆角分”老人又开始分斤掰两地精打细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