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张嫣自述二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阵踉跄险些摔倒，好不容易才站定。忽而又听见郭羽娴说：“这该死的东西，砸了！”原来是那蔷薇的刺，勾破了她娇贵的裙摆。

只听“啪”的一声，诺大的一盆蔷薇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郭羽娴仍不解恨，走到跟前又狠狠用脚使劲地将花枝踩了个稀烂……

我看得一阵心惊，她此刻的狰狞面孔，让我不寒而栗。

“苏晓玟，我们回去吧……”我强作镇定地唤着苏晓玟。

“是……”苏晓玟轻声应着，沉着脸，扶着我往回走。

谁知才行了几步，便见不远处一素衣女子冷冷地看着我。待我走近她，她微微向我福了福身子，然后道：“新晋姨娘居然是个爱听人墙脚的妙人，这般是否有失体面呢？”所说一字一顿、字正腔圆、气势凌人。

我仔细看她，略施粉黛，也算清秀；白衣素裹，却雍容高贵。

“失礼了，告退。”不容我细看，她便已飘然离开。

这个高雅的女子是谁？

我满心疑惑。

“嫣儿？”苏晓玟许久之后才悠悠地说，“方才那人，是苏公子侧妃——”

回到寝宫，已是戌时了，苏晓玟半路便提前离开，说是家族有事务需要她这位新晋的少卿去打点。

刚进小后花园的门，婢女便慌慌张张跑来，像哭泣一般地说：“张姨娘你可回来了！国公爷来了很久了！他……他见您不在厢房，正大发雷霆呢……”

苏公子来了？

我一听夫君来到，顿时心安了不少。

“国公爷他怕是见不着我担心呢！我这就回去！”我笑着安慰婢女，快步走回厢房。

只见苏公子端坐堂上，面有愠色。我走到他跟前，俏皮地行了个礼，道：“贱妾以为今日国公爷不会来的，没想到——”

谁知我话未说完，苏公子便一跃而起，一把抓过我身旁的婢女，像愤怒的狮子一般吼道：“谁允许你让新晋姨娘出去的？你忘了本王是怎么交代你的吗？贱、人——”吼罢，他竟然狠狠的一掌，将婢女扇倒在地上！力道之大，让我只听见骨骼撞击地板碎裂的声响……迫得我心口隐隐发紧。

婢女被苏公子一掌打得摔在地上，似乎伤及了筋骨，滚在地上不住地痛苦呻、吟着。苏公子却还不解恨，抬脚又想踹去——

“住手！”我见状，慌忙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那只临空将落的脚，“不许伤害她！”我脱口而出。

苏公子一愣，似乎没料到我竟敢这样忤逆和冒犯他。

“不知婢女所犯何罪让国公爷如此雷霆大怒、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我看她似乎伤得不轻，不禁急火攻心，一时竟忘了自己正在跟苏公子说话，劈口便质问起来。

苏公子闻言，剑眉一挑，冷不丁地将脚收回。我顿时没了支撑，又被收回的脚的余力顺势一带，一下子也摔倒在地上。

一阵钻心地疼由四肢传遍全身。

我强忍着眼泪，慢慢地想要爬起来。谁知，一股强大的拉力猛然侵袭而来，我只觉自己整个身体像飞起来一般！然后，下巴被人狠狠地抬起！我仓惶地回过神来，目光正好对上一双深邃不见底的冰冷眼眸……

“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有闲心去担心别人？”那日思夜想的声音悠悠响起，只是心下怀念的那屡温柔，如今已是荡然无存了。

“我不明白苏公子此言究竟是何意思！”我心里顿觉苍凉，星星怒火也不禁陡然上烧。

“本王曾经下过一道命令：‘新晋姨娘遇刺一案事关重大，如今尚未审清、刺客逍遥法外，为保新晋姨娘安全，酌令新晋姨娘安心在厢房内养病，无本王旨意不得擅自踏出门口一步’。”

“可是苏晓玟明明说是‘未经太医告之痊愈而后允许……’”

“所以她的帐本王也会去算！这婢女该死！”苏公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那抹蜷缩孱弱的身影，冷冷道。

我闻言不由陷入沉思：苏晓玟为何对她说那番话？不……苏晓玟打我受伤起便一直待我亲如姐妹，我自不该疑她！反而，这苏公子所下之令才是大有文章！

我咬了咬牙，终于决心问出心中的疑惑：“国公爷不许贱妾出门，莫非是要软禁我吗”

“软禁？”苏公子在口中反复玩味着这个词，然后蓦地收起怒容，换起一张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的面孔，反问道：“爱妻以为本王要软禁你么？”

“妾愚钝，想不出任何理由会让苏公子软禁我。但是，妾也委实不明，为何现今妾竟连自己的厢房之门都出去不得！不过稍在外园闲逛片刻，竟引得殿下如此震怒！还要打伤伺候妾婢女是何道理！”我竭力压着怒火让自己尽量能谦恭地说话，可是，无法控制的，那声音听起来还是那样愤怒和咄咄逼人。

我以为苏公子又会勃然大怒，可是他没有。只见他优雅地背过手、转过身，翩翩走到我的贵妃椅旁，然后坐下。

“这些时日，爱妻觉得本王待你如何？”他微眯着双眼，侧脸看我。

你？

我心里一阵冷笑！

若在方才之前，我定觉得你温柔体贴、待人和善、是天下最好的夫君！可是，如今看来，你根本是喜怒无常、冷酷得可怕！

我想起他看婢女的冰冷眼神，竟似要将她撕碎才罢休一般！

一阵寒战袭来。

“怎么，爱妻是觉得本王亏待了你了？”苏公子见我半天没有言语，又问道。

声音依旧平静，还似伴着笑意。只是我看他那眼神，却像利剑一般锐利，射向我，要穿透我似的。

不行！此刻我决不能顶撞了他！

我想起在湖水亭榭里，诸夫人被郭羽娴挑拨，现在均是对我恨之入骨。如今我势单力薄，再得罪苏公子，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于是我强忍着不悦，堆起一张笑脸，道：“殿下说的哪里话！您对妾一直都那么好，又是赏赐、又是时常谴人来嘘寒问暖的……要是妾还觉得您亏待妾的话，岂不是太不知好歹、贪得无厌了么！”

“不！”苏公子听罢，扬了扬嘴角，“本王确是亏待了你的！你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不然方才何以怒拦本王惩治区区一个婢女呢？本王看你是心怀不满啊！”

“妾不敢！”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妾方才只是一时心切，并非有意冒犯苏公子！请苏公子恕罪！”

“好一个主仆情深！”苏公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婢女，然后对候在一旁的近侍道：“抬下去，酌令大夫好生医治！告诉他本王说的，若此婢女有半点闪失，本王拿他是问！”

“是！”近侍领命，随即将人抬出门外。

我呆楞地跪在地上，一时完全揣摩不透——苏公子，一会儿要打要杀，一会儿又是医又嘱咐的，实在令人费解，也更让我产生离开的心思。

苏公子见我一脸不解，便笑道：“爱妻不必心疑，先起身坐来本王身边，本王慢慢跟你道来……”

我这才缓缓起身，坐到他的身侧。心内有些茫然。

待我坐定，苏公子轻轻牵起我的一只手，攥在手心里，悠悠地说道：“这些日子，本王让爱妻受委屈了！爱妻千里迢迢远嫁到此，本王理应好好照顾爱妻，不想爱妻却遭贼人伤害，这，实属本王保护不力……”

“爷，你……”

“这是其一！”他打断我，继续道：“其二，当今天下战乱四起，我大梁虽国富民强，但也实难承受周遭诸国的百般进犯和侵扰。圣上宅心仁厚，渴望百姓于太平之世中安居乐业，故与古丽联姻结盟。谁料联姻公主遭人暗算重伤！这要是传到古丽国王的耳中，龙颜大怒，岂不影响两国邦交？因此考虑再三，本王决定隐瞒公主——也就是爱妻你的伤势，只说你被我国将士所救、并无大碍，这样我差人再去王的面前请罪，如此……情面上也好说一些。所以这才让郭氏顶了你如期完成大婚。礼数不周，却是无奈之举！”

“其三，如今本王竭力彻查行刺爱妻的刺客，却千丝万缕、毫无头绪！本王料定那刺客一刺不成必定不会善罢干休，所以为了爱妻的安全着想，本王这才下旨让爱妻留在宫中好生避祸。谁知婢女糊涂，竟敢将你带出宫去，万一爱妻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岂不要为痛失爱妻而伤心欲绝、追悔莫及？一怒之下，这才伤了她！不想为此竟又让爱妻难过……唉……本王真是愧对爱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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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公子所言，句句似发自肺腑，我听着实在感动万分！再看他那眼神，又是温柔如初，先前对他的那些不满，竟也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爷……”我含泪握住他的手，“切莫自责！爷方才的那番话，现在这份关心妾的心！妾纵使受再多的委屈也心甘情愿！”随后，我再次跪倒，“妾知错！请殿下原谅妾方才的不敬之罪！”

“爱妻请起！”苏公子将我一把扶起，紧紧抱进怀里。“本王永远不会怪罪爱妻的，永远……”他轻轻地似哄孩子那般拍打着我的背脊，我静静靠在他的肩头，微微抽泣。淡淡的熏香从他的衣襟里渗入我的鼻端，我贪婪地呼吸那份甜美，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现在，总算能保得苏公子的宠爱了……

许久之后，苏公子见我不再流泪，便轻轻将我松出怀抱，问道：“爱妻今日出门散步，不知，可有何特别感受？”

我想了想，回道：“妾见这花园碧色参天、湖水清雅、假山垒趣、花木迷离，十分精致而富有情趣，又不失华丽与威严，妾甚是喜爱！”

苏公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本王的花园，从草木到殿宇，全都出自名家之手，自是精妙之作！今日能得爱妻如此喜爱，也不枉本王当日煞费的那番工夫了！”

我甜甜一笑。

苏公子忽而又问道：“那，爱妻可还曾遇到什么‘特别’之事？”

“这……”

我又想起水榭之事、想起郭羽娴那张狰狞的脸。

这件事，我是说，还是不说？

我不禁犯起了难。

若说，我现下其实还不了解苏公子对诸夫人的态度，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他特别宠爱的人，更不知道一旦与她们发生冲突以后，苏公子到底会站在哪一边；若不说，只怕我处境艰难，一旦诸夫人发难，我一无权势、二无死士守护，只怕无人依靠而遭她们所害……不如……借此机会向苏公子索要执掌府上大权，待我大权在手，任何人等则必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我缓缓将水榭所见所闻一一告知苏公子，末了，又半哀求地道：“爷，今日她们这般对臣妾不敬，妾实在有些委屈！妾无权无势，她们自是不会将妾放在眼里的，日后日子……还望苏公子为妾考虑一二？”

“你想让本王如何为你作主？”

“妾恳请殿下让妾来掌管这镇国公府后院的中馈等事宜，让妾名正言顺地来襄助爷……”

“你想要权？”苏公子眉头微微一皱。

“是！只有妾名正言顺，那些妄图对妾不轨的人才不会贸然伤害妾！”我认真地说着，满心期待着苏公子会欣然允诺。

谁知苏公子听罢，愤然站起，冷笑道：“我当古丽国的公主有多高尚贤淑，原来与内宫那帮爱玩弄权术争权邀宠的妃嫔又有何不同呢？中馈一向是由当家主母所掌持，你一介姨娘还有此等野心？”

我闻言大惊，慌忙又跪下，解释道：“妾惶恐！妾不是那个意思！妾求权只为自保而已……”

“哼！你以为本王会相信你吗？你现在的所做作为，你的那些‘前辈’们早已在本王面前演过不下十遍了！本王原以为你贵为公主，自不会像那些浅薄女人一般庸俗势利，没想到原来你也是一般无二”苏公子言到此处，早已是满脸的厌恶。

“不！爷，您误会妾了……”

“误会？不……”苏公子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是平静，脸上也霎时收起了所有的喜怒哀乐，面无表情地说：“早听传闻说，古丽国嫣溪公主为争夺权势与亲生妹妹反目成仇，为除政敌机关算尽、手段极为狠辣！本王原是不信，不过现在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不是的……”

“好，你既是如此一个人，本王也不需跟你拐弯抹角。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要权？本王绝不会给你！镇国公府内的大小事务，从前是她郭氏掌管，现在仍是她掌管！”

我见苏公子心意已定，又这般决绝，知道无论我如何解释也是枉然了。即是如此，我又何苦对他百般哀求、自取其辱呢？

于是我缓缓站起，也平平静静地道：“看来无论妾如何解释，爷也是不会相信的了。也罢，所谓日久见人心……妾相信，总有一天苏公子会明白妾的真心！”

“本王拭目以待！”苏公子又是微微一笑，不再有任何愠怒，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只是又飘飘坐下，静静地盯着我。

四周陷入可怕的宁静。

我被这不安分的宁静弄得心烦意乱，万般无奈，只好强压心头的恐惧与酸涩，似有若无地问：“看来爷却是十分爱那位郭氏了？”

“爱？”苏公子显然对这个话题充满不屑，“本王从来不爱任何女人！”

我闻言一愣：“三房女人，竟没有一个能让爷动用真情的么？那子嗣呢？仅是宗族所迫而为？”

苏公子放声大笑：“哈哈哈！没想到嫣溪公主竟也会说出这般天真幼稚的话！”

“嫣儿并不觉得这很好笑！”我被苏公子的多次轻蔑惹得又有些恼了，心想既然百般顺从他还是不肯听我信我，横竖一死，我再不愿受他侮辱！

苏公子见我面有愠色，言语气势凛凛，突然面色一正，道：“好！果然公主就是公主！王家的风范就该这样！成天学着那些夫人们卑躬屈膝简直是丢尽王家的脸面！”

“好！嫣儿也受够了委曲求全!既然苏公子已经认定我是您最厌恶的那种爱玩弄权术、好争权夺势的女人，嫣儿无话可说！今日，嫣儿终于领教到什么叫‘臣失言则失‘身’！也终于得以看清您忽柔忽冷、忽喜忽怒的‘反复无常’！”我一口气到完心中积怨，心想那苏公子定要与我翻脸了。

谁知苏公子非但不怒，反而喜上眉梢：“公主当真以为我原是真心待你，而后又因你一句话发现你是我‘最厌恶’的那种人而心生罅隙？”

我见他不称“本王”而改称“你我”，知他已无隐藏、把我平等相待了，顿时悬着的心又安下不少。却也同样鄙视自己面对他的毫无抵抗之力。

“不然怎样？”

“哼！公主冰雪聪明，怎会看不出我在蓄意伪装？”

眸神示意厢房之外，一抹黑影快速地闪过。我终是些许明了些什么，眸间湿润，靠着苏公子：“只因忠孝难全，所以……老夫人愈发地不喜欢我，爷便是愈发地不能对妾好，是吗？”

只见对方缓缓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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