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家几位各怀鬼胎的异母兄长推杯浅盏几轮之后，见苏擎封从其他桌位回来，苏烨很是本分，安心回到了苏辰逸的身后。晚宴还未真正开始，皇上和吐蕃的使节亦未到来。苏烨冷眸扫了眼四周的环境，文武百官按照官阶不同而分列左右，家眷命妇小姐与公子分开而坐位于下首。大殿巍峨高大，四根需要二人合围才能抱住的顶梁之柱将大殿正中隔出了一块空地。一抬眸，苏烨就看到了空地正上方那令她颇为惊奇的一幕——一幅巨型的大梁疆域地图高悬于顶，而色彩斑斓的琉璃分布其中，点缀山川河流。更似天幕上那明亮又闪烁的星辰，令人向往靠近却更为之震撼。

“嘿，适才未有及时认出你来，不会怪我吧？未曾想过你着女装竟是这般样子！”

刘樱雪趁着自家爹爹与其他官员攀谈的空隙，看苏烨一直安静地立苏辰逸的身后眸神却是朝房梁望去。一时好奇，也看了眼。不过她未有瞧出是大梁地图，瞥了眼便收回了视线。走到苏烨的身旁，主动攀谈起来，一脸热忱。就像她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苏烨那般，觉得对方很有意思。

刘樱雪回想起十岁那年她随母亲去边疆看望父亲之时，第一次见到苏烨的场景：那时虽是入冬不久，天寒地冻，但在北疆已是风沙走石环境恶劣。当时的她一身倦怠，下马车时瞧见了一身男孩装扮的苏烨。裸露在外瘦弱细小的胳膊在大风寒天里被冻得通红，双手分别提着装满水的木桶，据说若被父亲见到有一滴的水从木桶内洒出，苏烨就会被加重处罚。

男装的苏烨面容清秀，却也出奇的好看。年少不知愁滋味，总是能勾起从帝都而来的小女孩探究的好奇心。那一罚，整整站了一天一夜。

“几年不见，你的身手精进不少啊。适才若不是有碍人多，只怕我爹爹后头定会输呢”刘樱雪见苏烨并未理会她，仍然抬眸凝住房梁上夸张的画作，拍上苏烨的肩膀。

“喂？”

“嗯？”被打断思绪的苏烨终是抬眸扫向来人。见是刘樱雪脸上堆起了笑容：“好久不见，小雪”

“你果然还是记得我的呢，小烨”

只见刘樱雪用打量的目光将苏烨周身上下扫了遍，然后好奇地冲苏烨挤眉弄眼道：“难不成你爹也是怕你嫁不出去，所以才带你来这晚宴？”她俩虽有几年未见，但彼此深知彼此的脾性。苏烨一直在刘大将军的门下习武，自是与同龄的将军之女有着许多共通的特性。

虽然家世背景都还不错，但俩人对于在座的诸位命妇小姐来说，只怕已成另类。相传，大将军刘彦之女性情乖张，为人嚣张跋扈，脾气大爱计较。帝都很多贵族公子皆纷纷拒之上门提亲。如今刘彦将军无奈，只能时常将她带在身旁，以防错过好的姻缘；而镇国公府的十三小姐，因为相貌丑陋之故，一直深居后院，难以得见。是以，帝都的王公贵族们都将此二人列入了姻缘的黑名单。

“你猜？”苏烨大眼弯起，向苏辰逸投去一抹安心的笑容。“年芳二十就要谈婚论嫁了吗？”

苏烨好奇地问道。见刘樱雪一副你是不知晓真相的无奈，耐着性子听她唠叨：“你幸好有十二位哥哥在前面替你挡着……反正你是老幺么，婚姻一事大可不急。而我就不一样了呢，我爹就我这一个女儿，外加出门在外总是会发生些不愉快的事情，然后就……反正就是，对我评价不好……再然后，就传开了……”

刘樱雪说到最后，没了声响。但苏烨多少已知晓了她的难处。贵为将军之女，却因无法融入后院那些个命妇小姐的眼中，导致最后被人“污蔑”。想及此，苏烨竟也开始好奇在那些个宅院深深、宫闱萧蔷的背后，她又会被形容成是个怎样的大小姐？

随着一声悠长的传报传来：

“皇上驾到、吐蕃使节到……”

一身淡黄龙纹袍，头戴卷云冠，脚踩登文靴入殿的上位者，威严端正着身姿缓步入殿在前，身后跟着一群身姿百态的贵妃婢女宫人。原本等候的文武百官早已跪拜一地，口中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音贵妃吉祥”

“吐蕃使节金安”

苏烨与刘樱雪也适时的跪在一旁，直到上位者安然坐于正前方时，耳际想起一声威严的厚重：“众爱卿平身”

“谢皇上！”随着众人的步伐，苏烨缓身而起。

苏烨并没有像刘樱雪那般好奇直接将头抬起，扫视着周遭的一切。相反，她比入殿之前更为的安静而自持，立在苏辰逸的身后一直低着头。

皇上领着几位成年王子与吐蕃的使节寒暄几句之后，就宣布晚宴正式开始。舞姬们鱼贯而入，随着音律款身起舞。众臣举杯相邀示意，觥筹交错间一团和气。

苏烨低着头独自沉浸在音律之中。宫廷之乐多以大气磅礴之势，借以笙箫管笛编钟之音，诉以一国之风貌礼节。鼓乐齐鸣，觥筹交错间轻歌曼舞，在坐的百官脸上皆是带着受宠的欣喜。一曲毕，余音绕梁，款款息去。众人击掌以示尊重。

据说，此次代表吐蕃出使大梁的使节是赞普最小的一个弟弟，善王爷。此人身材健硕，仪表堂堂，善骑射为人豪爽耿直，最主要的是至今未有娶妻生子。他的品性素养更是得到大梁皇帝的高度赞赏，并承诺其在出使大梁期间若是瞧上哪家姑娘小姐，愿意为他单独赐婚。

是以，在苏烨的认知之内：今夜之宴又可唤作赏花之宴。也就难怪苏烨在宫门口时暗自瞥见了不少青春貌美的闺阁小姐，妆容精致打扮艳丽地立在各家命妇的身旁。娇俏的姿容仿若百花争艳竞相开放一般，从吐蕃的善王爷一入殿内，就已有暗送秋波之举。

虽言闺阁玉人不可行为有失，但宫墙家院总是有别。可一念成凤，一言成疯之例，素日有之。

苏擎封领着大儿子苏敬寒与吐蕃的小王爷相谈融洽，转身望向自家桌位这边，苏辰逸身后的娇小身影早已被各处的花儿淹没于无形之中。她安静得仿若并不在此宴会之中，沉淀如庵堂老尼修身礼佛般令身为长辈的苏擎封心内一颤。

“皇上，臣妾听闻吐蕃的儿女身姿妖娆，甚为曼妙。今日借此替吐蕃使节接风洗尘之便，不如也让吐蕃的使节来见识一下我大梁儿女的风采？诸位大臣的年轻家眷虽不能代表我大梁全部，但也有自小修身养性之德品，也不枉费小王爷来我大梁帝都做客走一招，您觉得呢？”

一身华服修身，凤冠高束妆容精致，端庄大气的优雅皇后半前倾身，向大梁的皇帝进言道。眸间闪过一丝得体的浅笑，温婉的言语却是说得滴水不露。

“皇后所言极是，这宫廷之舞，想必善王爷在吐蕃的宫中也会见到不少。不如就依皇后所言，咱们权当百官的一分心意。”

连大梁的皇帝都如此说了，家眷区域的桌位上早已暗潮翻涌。苏烨眉间微蹙，缓缓蹲下了身子。她仿佛快要看到一场从内到外的拼杀，而这场拼杀也许她亦不能躲得过去。兴许，装病能缓解她此时的紧张。苏辰逸握紧自家妹妹的早已冰凉的手，担忧地问着：“可是难受至极？再忍忍，六哥想办法先送你离开……”

而苏敬寒等人见此，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素闻户部尚书之小女，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今日这开头，可否愿意为王子献艺？”

皇后随意一说，家眷区的首桌上立马站起一位身姿聘婷的小女子，缓步款身走向正中的四方空间。身侧的宫人立马将一张古琴摆置妥帖，只见该女子纤纤之姿，温婉开口：“小女黄颖，献丑了”

徐徐涂之，悠悠浅之。琴音悠扬委婉,缓缓引人入胜。一时竟让苏烨想及——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心下澄净，带着欣赏的心思聆听着对方的收尾之音。

一曲完毕，众人击掌。吐蕃的使节起身向大梁的皇帝鞠躬一礼，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赞美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大梁的女子多才多姿，竟是令本王心生仰慕之意。还望皇上莫要笑话了去”

“善王爷，多虑了”皇帝一脸和善的笑容，看了眼已经退回到家眷区的女子，眸间闪过一抹赞赏。“下一位，不知是哪一位大家闺秀呢？”

皇后的疑问看似合理，却仿佛在无形中给在座的百官之人提了个醒。大家闺秀的风范之姿第一条：要服从天的旨意。户部尚书的小女儿开了个好头，却也让越往后之人越伤费脑筋。既然要献艺，又岂能有重复之理？是以，在一连上场表演歌曲舞姿棋艺风采的诸位大家闺秀之后，终是迎来了身为另类的命运。

“刘将军，听说你宠女儿可是帝都有名，想必樱雪这丫头啊，也是自小文武兼修的吧？”

话刚落，苏烨不得不重新从地上站起身。她很担心自家师父会一时上火而不知如何言语。一双大眼向刘彦将军的席位看去。别人或许不知，可苏烨很是清楚。刘樱雪自小跟着师母在帝都生活，师父常年在外镇守边境，一年难见女儿几次面。这般的宠爱竟也能成为帝都里有名……最多只能算是对于刘樱雪的一份不能陪伴的亏欠罢了。只因刘樱雪自小性子耿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才会造成今日难逃是非之祸的吧？将军之女用来和亲远嫁才是王权中最有价值的一招才对？

“回皇后娘娘的话，老臣无能，未有好好管教犬女。自打夫人去世之后，犬女更是不学无术。若论才艺，真是丁点也无。还望娘娘明察秋毫”

刘彦谦卑的姿态令苏烨心中一痛。也让他身旁的刘樱雪双眸微红，自觉惭愧。

“哪里，随意表演就好。吐蕃的善王爷可是一位非常和善之人。樱雪随心表演就好”

皇后的话绵里带针，直接将不擅言辞的大将军给问住了口。一时找不到合适推脱的理由，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刘樱雪，眸间隐忍着一丝不忍。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刘樱雪起身，向端着身姿高坐帝王身侧雍容华贵的女人作揖一礼。“民女确实不懂琴棋书画这般高雅之艺，不过自小娘亲曾教我舞过一套剑舞，虽现今多年已过，但其动作民女还是稍微记得的。还望皇后娘娘多多包涵”

话落转身，一个旋身而起飞身落地。管竹之乐一响起，柔儿颓靡之音时，苏烨心下暗道不好。敛去心中纠结，与苏辰逸互换几个眼色之后，悄无声息地来到宫廷乐师的角落。走到古筝之位坐下，深吸一口气，素手轻挑。众人只觉刘樱雪的舞姿一开始被乐音所影响，动作柔软无力，剑招未有丝毫凌厉之感。然而未过多久，只听一记前浪铿锵，铁骨铮铮从突然闯入的古筝之乐承转起伏。低沉婉转的琴音，如靡靡之音，回响天际。又似巴山夜雨之时，将士长途跋涉，只为守护家国边关；静听犹在耳畔，仿若战后短暂的休憩，望着天幕星辰，遥想着家乡亲人。忽来忧思满心头，忽来哀伤难解忧。此起彼伏间舞姿柔美而优雅，剑招凌厉而收放自如。令在场的男子心中激荡不已，令深闺中的儿女情长顿失了颜色。

一曲而过，舞姿停下。众人依然陷在回忆之中。

刘樱雪很早就见到回到苏辰逸身旁的苏烨，感激地抱拳对视一眼。唇间张合无声，一声：“谢谢”印刻于心底。刘彦瞥了眼苏辰逸的方向，唇角勾起泄露了他的好心情。而坐于轮椅上的苏辰逸扫了眼帝王的方向，却是愈发的不安起来。

大殿之内一时无人敢说话，帝王微眯着眸将左右俩侧的刘彦和苏擎封各自扫了俩眼。或许其他人未有瞧见或是听得出来，但是大梁的皇帝表示他被那抹娇小的身影给直接震撼到了。仿若时光倒流而回，他还不曾是一国君王，一骑纯白而过，潇洒闯荡江湖的王族公子，只为一曲之意驻足在清河湖边俩个时辰而不能自已。

“好！”

大梁的皇帝收回心绪，大喊一句：“赏！”

然后大殿之内纷纷爆出附和之声，击掌声不断。

“确实舞的不错，未曾想樱雪丫头如此谦逊。只怕今日这一舞，定将名动帝都”皇后的笑容未达眼底，一抹狠厉扫向某个方向的贵妇装扮的官员家眷。转瞬间仿若突然想及某些，再次向皇帝进言道：“瞧我这记性，臣妾听闻国公爷的十三小姐今日也在晚宴当中，不知可否让她出来与众位长辈相见一二？”

皇后的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惊起一圈圈涟漪。家眷席位之上的命妇小姐们只怕心中已是涌潮独流一处，正想借此机会见识一下传说中十几年间未曾出门的大小姐。

“是么，苏爱卿？”

帝王低沉的声响直接将苏擎封从席位上给震到了中间的四方空间内，脸上带着极致的温和小心地回复着：“回皇上，小女确实在场”然后伸手一指苏辰逸身后的娇小身影。

大殿之内众多含义非常的目光审视而去。

“民女苏烨，拜见皇上、皇后娘娘”

苏烨在跨出帮忙刘樱雪的那一步之后就已想到会是如今的下场。被诸多不怀好意的眸神或讥诮或嘲讽的审视着，她的心还是莫名的抽痛得差点令她站立不稳。只见一袭素雅淡然的身影大方地走到苏擎封的身旁，向大殿上掌管生死大权的王者行了一个大礼。标准的宫廷礼节让原本仍有一丝怀疑的王者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苏烨？排行十三……是个有趣的丫头”坐于皇后下首，一袭修身锦缎的音贵妃娇俏地掩嘴打趣道：“这别说国公爷要将她藏起来了，若换作妾身有此女儿啊，那也是宝贝的紧呢……也不知这帝都的闺阁之风如何谣传而成，竟将刘大将军的得意弟子给当成了下作的婢女……我说的是么，刘将军？”

“苏烨乃老臣的亲传弟子，曾在老臣麾下守卫边境长达一年半之久”刘彦的话外之意很是明显，你们大家眼中毫无用处的“婢女”可是随他去过边疆上过战场打过敌军的千金大小姐。纵使她毫无姿色可言，不会琴棋书画，那也不能泯灭她的品性。更何况，她可是国公府的十三小姐。上有十二位多才见秀的哥哥，耳濡目染之下，会是个笨人吗？

苏辰逸一直保持着和善的微笑，只有双手紧紧握住轮椅的把手。苏辰枫紧张地望着立于中间的身影，眉宇蹙起成川，却又无能为力。大殿之内的氛围压力环绕，就连吐蕃的使节皆是一副探究的神色望向自家妹妹。

“老六，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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