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念屹跪坐的姿势，端正高洁，面前摆上名琴美酒，才会让人觉得相配。烛火摇曳间，他的双眼寂静幽深，完全看不出，刚刚被人狠狠地打了两下。

面前的人，即使不用抬头看，仍然可以想象得出那脸上的表情。严苛、狠绝，还有憎恶。

“邺都还有些事情要了结，而且，即墨天书的事情，刚刚有些进展。现在不是离开的好时机。”容念屹平静地讲出自己的理由，他的声音本来就低沉温润，这时候听来，越发冷静得过分。

灯影里的人紧紧盯着他，容念屹却始终直视前方，神情淡薄。

那个人忽然脚下一错，没看清他上身如何动，铁链已经甩过来，缠上容念屹的胸腹。他向就一拉，铁链就一圈圈抽紧，发出喀啦啦的声响，不知道是铁链的声音，还是骨骼被勒紧的声音。

容念屹被那人拉着，直扑到他面前，不得不跟他对视。

“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我最恨你这副无所谓的样子。”灯影里的人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你凭什么蔑视我？你凭什么像她一样蔑视我？”

他把手臂一甩，铁链在半空一圈圈展开，容念屹直飞出来，撞在身后的墙上，发出一阵木头碎裂的声响。

如果苏小娱在这里，她就认得出，这人甩动铁链的动作，跟容念屹在树林里用长鞭退敌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容念屹翻身坐起来，手背在嘴角轻轻一抹，擦去溢出的血迹，仍旧恢复成跪坐平视的姿势。

“你知道背叛我的代价！”灯影里的人仍旧带着暴怒的喘息，从指缝里丢出一粒药丸。暗红色的药丸，在地面上滴溜溜地打转，最后停在容念屹面前。

容念屹捡起药丸，神色平和地放进嘴里，轻嚼慢咽。眼看着他把药丸吞下去，那个一直隐藏在暗处的人影，才悄悄向更黑更暗中隐去。

房间里恢复了宁静，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容念屹保持着最后的跪坐姿势，像石雕一样，过了很久，才伸出两根手指，慢慢放进嘴里。

手指压住舌根，喉咙一阵收缩，已经嚼碎的药丸从喉咙深处滑出来，落在他光洁如婴儿的手里。

他的脸色比平时更白，衬得双眼幽深不见底。

代价吗？那要看值得不值得。对别人心狠的人，只是下乘的心狠，对自己心狠的人，才是上乘。

......

大雨导致道路拿泥泞，皇帝的车架不能正常通行，田猎大典比原定日期推迟了五日。

这五天，是苏小娱穿越至今，过得最舒服的五天。吃的用的都有人送过来，其他事项一概有人打点，算是实现了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伟大理想。

第六天一早，她就被琅琊王叫去。一进门，两个士兵正在给琅琊王梳头、更衣。

看见苏小娱进来，萧景文只瞥了一眼，不屑地说：“你以后能不能机灵点？本王攒的这点上好疮药，都给你用了。”

“不能吧，我表面积又不大，还是你攒得少。”苏小娱小声嘀咕一句。

两个士兵畏首畏脚地忙活，可惜技术不行，衣带系得歪歪扭扭，头发梳了几次都没能梳成。

萧景文不耐烦地挥手，两个士兵立刻像捡了钱一样，飞奔出去。伺候琅琊王更衣，真比拿长枪绣花还难。

房间里再没有其他人，萧景文伸平双臂，用下巴向着苏小娱一指。

“你不会是叫我伺候你吧？”苏小娱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她自己的衣装，都是怎么简便怎么来，哪有本事伺候琅琊王这么多零配件的行头。

“这趟出门没带女眷，就你将就一下。”萧景文站成一个“木”字，等着苏小娱上前。

“好吧，那我就将就伺候你一下。”苏小娱慢吞吞地蹭过来，

萧景文大怒：“我是说本王将就一下用你！”

苏小娱在他背后一挤眉，做个鬼脸。抽起外袍上的带子，一根根重新系过去。

这时候扭扣还不普及，衣衫全靠在关键处系带子固定。琅琊王的衣装又格外华贵庄重。苏小娱系得头昏眼花，差点昏死过去。

“好了！”她直起身，感觉眼前已经有很多星星在飞。刚刚站直，下颌已经被萧景文捏住。

“三天早已经过了，你什么时候能给本王答复？”萧景文的身形高大，在如此近距离的位置，俯视苏小娱。

直觉告诉苏小娱，她应该答应。琅琊王拥有她需要的一切，权力、地位、威望。只要答应了，她就可以替书玉报仇，更可以发挥自己的专长。

可是，奇怪的是，她竟然说不出口。前世今生二十几年，她走的每一步，都建立在精确权衡的基础上。就连买午餐，她也能在叫人眼花缭乱的菜单上，迅速找出折扣最大的套餐。

两辈子第一次，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除了权衡和计算，还应该有些别的因素，左右自己的选择。可是，那是什么？

她拨开琅琊王的手说：“这几天不算，我病了不能思考，重新给我三天。”

萧景文牢牢地盯着她，还没说话，屋外有人走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声禀告。

萧景文一边听，一边狐疑地打量苏小娱，直到那人离开，才说：“皇帝命你同去田猎大典。”

难怪他如此奇怪，苏小娱自己也奇怪得很。根据她有限的了解，这个皇帝，基本上跟个牌位差不多，不理会任何事情。

往高尚了说，多亏有议政六王辅佐，他才能坐稳龙座。往龌龊了说，多亏交州王和琅琊王互相看不顺眼，谁也没腾出空来把他赶下去。

牌位开口说话了，当然吓人，很吓人。

苏小娱穿戴整齐，跟在萧景文身后。因为占着传令官这么个职位，她也换上了步兵营的黑甲。

诸王各自带兵，在猎场四周列队。琅琊王的黑甲兵，排在左手边第一位。交州王的镇南营，排在右手边第一位。隔着宽阔的空地，两人还互丢了好几个白眼。

明黄旌旗开道，一队金甲卫兵之后，八匹毛色纯白的骏马，拉着御辇而来，在场地正中停稳。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手搭在一个太监的胳膊上，稳稳地、慢慢地走上了正中的座位。

猎场里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吾皇万岁！”在黑甲兵队伍里，士兵齐刷刷地拔出宽刀，振臂高呼。因为身着甲胄，没有一人行跪拜大礼。

苏小娱站在队伍里，低着头，暗想真不知道是在参拜皇帝，还是向皇帝示威。

喊声刚停，猎场另外一侧忽然卷起漫天烟尘。数百匹马一起向猎场正中奔来。最前面一匹马上，骑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随着马蹄前进，在马背上作出翻转腾挪的动作。

马群奔到近前，那男子忽然从马背上跃起，身形急转，依次踏过几匹马背，转眼就站在马群最后一匹马上。

他从那马身上，取下一个牦牛头骨，接着身形再转，又依次踏过来时的马背，快速回到第一匹马身上。

人刚落定，他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哨，马群竟然齐齐停住了脚步。男子翻身下马，将头骨高举过头顶，声音浑厚地说：“赫图部穆连拜见大晋皇帝。”

马群齐奔，场面已经十分震撼。穆连在马上的身手，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引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声。

有侍卫上前，取走了牦牛头骨。御座旁边，掌事太监于世安用公鸭嗓子说：“吾皇有旨，穆连王子从北夷远道而来，此次狩猎，务必尽兴。”

穆连退到一边，于世安再次代替皇帝发问：“魏质子怎么没来？”

主持田猎大典的礼官，趋着小步上前回禀，把容念屹遭遇刺客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步兵营传令官柯茹何在？”听见公鸭嗓音再次响起，苏小娱只好从黑甲兵队里站出来，单膝跪地向皇帝行礼。

弯腰下去的一刹那，她忽然再次涌起奇怪的念头，那个太监就站在皇帝身边，这一拜，究竟是拜皇帝，还是拜太监？

“柯茹，你可知罪？”苏小娱什么都还没说，于世安就劈头盖脸地质问。

“不知陛下所指何罪？”苏小娱朗声反问，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伪装，这是每个间谍都知道的信条。

“你明明是女子，却伪装身份，混迹在步兵营中，岂不是欺瞒大罪？”这一次，苏小娱清楚地看到，皇帝的嘴唇一直没有动。虽然于世安每次说话前，都躬身倾听，看似在转述皇帝的话，实际上，都是他自己要说的话。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不太熟练的男声：“皇帝陛下，请不要惩罚她，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苍天啊，苏小娱真想眼前一黑，昏过去了事。

新蘅小姐，能不能麻烦你复活一下，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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