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是他干了错事。八千万对吴家并不算什么伤筋动骨的出血，可这件事却让吴明达彻底看清楚自己这个儿子。不学无术，无药可救。吴明达本来就对“三儿”一家心里有些愧疚，再加上小儿子这么蠢……

吴明达离开，与其说是对原配妻子有意见，不如说对吴柯比有意见。他无法想象自己百年之后，把公司交给吴柯比，这小子还会干出怎样的蠢事。

吴柯比是在初三那年的秋天醒悟，知道自己不努力，父亲真的有可能放弃自己。

他知道海航班有淘汰补缺的制度，他所有的条件都合格，唯独学习成绩不行。他已经在努力了，他想从泥泞中站起，好好规划一下未来，规划一下明天，甚至有一个野望，成为海航班的学生，让父亲刮目相看……

他却没想过，这世上多得是冷嘲热讽。

他想要爬起来，但是泥泞中的那些所谓的“朋友”，却打从心底里想要与他一起沉浮泥沼中。

他们说你不用学，你有你爸。

他们说你赢在起跑线，我们用一辈子都追不上你。

他们看上去是笑着，却用言语化作尖刀，将他牢牢钉在地狱。

“是不是因为我姓吴，是吴明达的儿子，所以做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把一副好牌玩烂，也不会有人同情我……”

吴柯比已经过了初三时候那种脆弱和无助。他没有掉眼泪，只是有一些无奈，他不想在五班继续待下去，那个环境让他窒息。他仰头看天，声音淡淡的，有些一板一眼，似乎是在自问，也像是问天。

他没想过有谁会解答一下他心底的愤懑和压抑，却不曾想话音落下，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那声音清脆中，略带几分稚气。

却坚定地响起。

“人生是你自己的，想怎么玩都是你自己的事。把好牌玩烂，又或者把烂牌玩好，都取决于你的态度，你干嘛要管别人怎么想？又为什么要让别人同情你？你是为了别人活着的吗？”

吴柯比心中一沉，下意识退后半步：“谁？谁在哪里？”

从天台的角落处，磨磨蹭蹭冒出一张粉嫩嫩的小脸，脸上是弯弯的月牙眼，格外讨喜，搞怪地办了个鬼脸：“我啊，我在这儿。”

吴柯比一阵沉默，这个女孩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有些眼熟，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好几岁。他认得她，是之前在操场上遇见的哭泣少女，也是那个信誓旦旦说自己欠了她200元人民币的逗比少女。她好像是叫许愿吧。不过……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偷听别人说话还这么理直气壮？

吴柯比面无表情，转身就换个地方，身后的少女却四仰八叉地躺着，看着天上悠悠的白云：“哎，小哥哥，我心情也不好，咱们来聊聊天呗。”

……

天空浮着大朵的云层，悠悠地挪动着，在地面撒落云翳。阳光并不刺眼，风吹动着两人的校服摆动，两个半大的少年趴在天台边，遥望辽阔的操场，操场边上是图书馆，旁边还有科技活动室。

许愿一连叹了好口气，明明说聊天，可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蹦出来，只顾着叹气。

吴柯比被她的叹气声，叹得心乱如麻：“你不是要聊天的吗？”

“心里烦，不想说话。”许愿又叹了口气，道。

吴柯比：“……”

许愿：“哎。”

风正好，吹得人心情静下来，偏偏许愿就有本事一句叹气，把人心情再提起来，天台就那么一点大，吴柯比也没地方躲，忍不住扭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静静睇她：“你能别叹气了吗？”

许愿扭头，鼓着粉嘟嘟的小脸，看上去难受得不行：“我就……忍不住叹气啊。”

吴柯比好看的眉毛微微拧着，轻声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许愿垂头丧气：“被打击了。心塞，心酸，心里难过。”

打击这种事，吴柯比遇见得多着呢。次数多了，其实就无所谓了，不是因为习惯有抗体，便是因为憋着一股气想要争高低。他心情低落，没有拒绝许愿聊天的请求不是因为无聊，只不过纯粹不想回教室……他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说，对许愿的遭遇也一点都不好奇，只不过不想听她叹气，才问了两句。

可真问了以后，许愿的表情丰富，肢体语言极具感染力，让人忍不住关心起她的遭遇，连吴柯比这么落寞，都没有免俗。

“你受到什么打击？”

许愿提起这事，愤愤的：“还不是校文艺晚会，我们班要出一个节目。我本来也无所谓参不参加，老王偏要问我准备了什么节目……嗯，老王是我们班主任。然后我就和老王说了下设想，准备把我制作的数据库奉献出来，老王听都没听完，就挥手撵我走，心好累，感觉世界不理解我……”

原来是这样，吴柯比“哦”了一声。

他不“哦”还好，一“哦”，就让许愿想起一个人，她皱着眉头，不满意地审视着吴柯比：“你这人，说话怎么和宋品默一样，总喜欢说‘哦’，我记得你初中的时候不是这样啊！”

吴柯比惊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初中时候什么模样？你认识？”

“我们初中是一个学校的，你是升旗手，全校女生的男神。长得好，性格阳光，待人亲和有礼，是升旗手。就是成绩……烂得惨不忍睹。”

吴柯比遇见那么多人，提到他，第一个必然要提他的家世背景，提到他有个好爹，也会刻意避开他成绩烂的这一缺点。唯独许愿，说他的性格，说他干过什么，也大剌剌毫不掩饰地把他的缺点说了出来。

吴柯比憋闷了一天的心情，突然间有些轻松起来，这个时候他不是吴明达的儿子，只是一个普通人。这感觉不错。

他笑了笑，笑容也像阳光下的山涧，清透而明澈，宛如水晶般，闪着光芒，让人禁不住心生好感：“在当事人面前说当事人成绩烂，你不怕我生气？”

许愿：“说实话有什么好气的？你既然要接受优点带来的鲜花和掌声，那么也该有正式缺点的勇气。只有坦然面对自己的优缺点，才能在人生的道路上坚定自己的方向，不至于迷失。”

许愿说得轻描淡写，吴柯比心中却猛然一震。他从来只顾着埋怨父亲，埋怨家世，埋怨别人用有色眼镜来看他。可他自己何尝不是用有色眼镜在看自己。他不够纯粹也不够坦然，内心还是当年在雨夜中哭泣的小男孩……

所以他才会觉得烦闷，觉得生活黯淡地失去光泽。

他总以为自己看破世态炎凉，早已经千锤百炼，心如钢铁。直到此时，他发现自己看得还没有一个小姑娘通透。一直盘亘在头顶上方的云翳仿佛被阳光驱散，赫然间显露山水青溪。

少年澄澈宛如水晶的双眸坚定起来。

他身上仿佛赫然间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从一开始的颓废，变得心志明确，仿佛磐石，又像是打开珠宝的匣子，奔射出夺目耀眼的光芒，恍然低声：“你说得没错，我不够坦然，不够清醒，所以才会被人几句闲言碎语击倒。我既然确定了自己人生的目标，坚定不移地往前走下去就行，能被言语击垮的人生，不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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