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生香、返魂树物产聚窟洲，聚窟洲地如其名，在西海中，申未之地，地方三千里，北接昆仑二十六万里，去东岸二十四万里。www.wenqishuku.com可称得上是海外仙山，其间仙宫无数、仙人神游——这是国朝民间的记载，其实聚窟洲不过是一荒岛。

大抵人类族群想象他族皆是如此，如将“龙”这样的生灵想得可以呼风唤雨，衍生出种种神异事迹。宁远山去过聚窟洲，那地方的荒凉远远超过他的想象，是安史之乱结束后的两年里，他因活死人事去聚窟洲寻找返魂树。

据《述异志》载，返魂树树高三丈，每至云霞焕蒸之际，远远望去俨如天上树，树冠横亘百米，春夏色呈青绿，秋冬色呈红棕，木叶皆有异香，为聚窟洲土产草木，长于聚窟洲岛心正中。之所以唤作返魂树则是因为此地聚集狮、象等异兽，凡有生灵死于树下，不出一日便能闻其异香返魂复生，返魂树使异兽得以繁衍，也得以让凡人有去无回，人虽知此地有珍宝，但无人能取回，直到国朝太宗年间。

返魂香初在国朝现世，是经由太宗年间之巫道云通天——民间所谓返生香、返魂香者是云通天往岁去往聚窟洲时，伐其树木根心，煮沸取汁，制成香丸，带回中原，唤其名曰震灵丸，焚烧此丸，就能以异香唤死人心魂，得以复生。

云通天一番作为，不过是想以妖道立身，让河朔之人为其建生祠、立功德碑，压倒佛道祆三教，从而将河朔三镇收入囊下。此事为幽州都督田仁愿所阻，云通天虽死，震灵丸当仍在人间，所以酿成安史战场上官军的惨败，宁远山不知世间是否还有返魂香的存在，故而亲去聚窟洲。

他当日去聚窟洲时，洲中那棵巨大的返魂树果然已枝叶凋零，树干虽萎而不死，但内里已被掏空，再无可能制出震灵丸——至此，震灵丸与返魂香皆成传说。

那是大历元年，聚窟洲自返魂树死，整座海岛犹如幽冥之地，不见一丝异兽踪迹，宁远山一时慨叹，夜宿在返魂树光秃秃的枝干下，待等白日，造竹筏原路回昆仑。但到了第二日，日光迟迟不至，原来此地比中原天光迟慢，他等到十二时辰过去，终于日光曝露，照到返魂树上，他看见返魂树下，为杂草掩盖、已经枯死的树根上现出刺眼的白光。

返魂树的树根仍埋在土里，因聚窟洲天光短而黑夜长，地底照不到太阳的地方潮湿阴暗，生出一杆白色草菰，如伞如篷，颜色妖异。待拨开杂草，看清那株白色草菰时，宁远山大为震骇——

秦皇时，大宛中多枉死者横道，有鸟銜草覆死人面，遂活。有司上闻，始皇遣使賚草以问先生。先生曰:“巨海之中有十洲，曰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光生洲、凤麟洲、聚窟洲，此草是聚窟洲不死草也，生在琼田中，亦名养神芝。其叶似菰，不丛生，一株可活千人耳。[1]

返魂树活死尸。

不死草活死人，亦可救活人性命于垂危。

两者的区别即在于时间，人死以后，在未出现尸斑与尸僵之前，皆可称作死人，此时虽无鼻息，但血液尚未冷透，仍在体内流动。等到血液流低、凝结，显现出尸斑，才可称为尸体。

比之返魂树，不死草才算得上是珍奇。

这一株从聚窟洲带回长安的不死草，宁远山留存了五十年，将其晒干、磨粉，制成两药丸，名曰神芝丸。

昨日送谢潇潇回城时他已察觉出不寻常，永阳坊中熟悉的异香，旁人闻不出，他却刻骨难忘。

窥见永阳坊中死在病坊之中，未来得及运走的尸体闻见异香已然有返生之状，宁远山不敢耽搁，当即就回紫云峰取来神芝丸——

此等神药，倘为旁人所得，定献于皇帝换取荣华富贵，但宁远山就是这样随便，好像随手施舍一般，看见要死人了，便来相救，如今夜他不送谢潇潇，看不见永阳坊这一幕，也就无谓救与不救。因他毫不在意长安是否大乱，国朝是否覆灭，又或许是从前太过在意，五十年悟道生涯，总算开窍。

他回到永阳坊的时候，正是不良卫横陈街头、马进潭带左军人马准备进来的时候，听见许玉蕊说要火油，他恨不能下去敲醒这位师妹的脑袋，火油烧尽活死人，也烧尽永阳坊一坊之地，更遑论火油难灭，不免引火烧向其他地方，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果真不是人能想出来的——她到底是玉蕊花，宁远山又兀自在心中原谅了她。

宁远山高坐在城楼上饮酒时，想起很多长安城中的过往，师妹彼时还是小师妹，初以人形入宫，走路如风拂细柳，引得宫中士女人尽谈论，因开元年间风尚并不如此，倘在魏晋，或许颇有贵族风范，没几日，公主终于问她是否饿得走不动路。宁远山想起这些，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此后，许玉蕊再没舍去人身，竟也八十年。

年月倏忽而过，小师妹已成独当一面的许神医。

他看见许玉蕊从永阳坊出去，自己也将酒壶中的抛青春喝得一滴不剩，于是踏着大雪去坊中救人。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宁远山想自己的背影是很潇洒的，只是无人知，救人比杀人更痛快，但虚名加身是最不痛快的事。

回到紫云峰，他就决意闭关不出，应当是闭山不出，他怕有人知道自己做了好事，要特地来谢。

……

猜到他做了好事的除了许玉蕊，尚还有一人。

不消说，自然是施用返魂香让永阳坊变作活死人地狱的人。

在这个人眼里，宁远山是坏事者，是糊涂虫——用不死草来救区区蝼蚁的性命，当然是糊涂虫。

宁远山乐意做糊涂虫，人太过聪明，并非好事，所以秦毓也是糊涂虫，大糊涂虫养出的小糊涂虫。

[1]出自《太平广记》原文中为“祖洲”不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