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公主慕容霏，与三殿下慕容霖同出自先贤淑皇后，是一对双生兄妹。因是嫡长公主身份尊贵，且皇帝待又她宠溺得很，早年在太极宫很有一些名头。然而岁月如梭，过了年三殿下慕容霖就要到议亲的年纪，眼看着公主将满双十年华还是一副不管不顾的骄横脾气，皇帝再也坐不住了，差人将她送至据京城三百里外的岐山上，拜在大宗门掌教真人并国师汇一真人门下，好好约束约束性子。这一约束，便是两年之期，就连过年过节都没有回来过。

此行事关公主贤名，宫里知道她走的人并不多，但回宫却声势浩大，弄得热议如沸，大约说的，便是公主此次回来便要议亲下降了。

“传言非虚，父皇已和我说过此事。”作为事主，明月公主承认的坦坦荡荡，没有半分羞涩模样，说话也直白的很：“我嫁人出宫以后，阿霖在宫里就没了帮衬，他不像我二哥哥那样精明能干，势必遭人欺负受人算计。你是父皇身边的人，到时或可助他一助。”

在我脸上的意外之色尚未退去时，只听她又道：“你的事情我早已打探清楚。你跟我父皇，并不是荣贵嫔的意思，所以你在宫中并无根基支撑。即便父皇宠你，你也不过是从宫女晋位，日子并不好过。我若下降，夫家在朝中必然有一席之地，你我联手，于你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父皇至今还没有给你位份吧。”

她这一番话粗粗听来确是两厢受益。一则我若晋为宫嫔，确实需要前朝支撑，独独依靠皇帝恩宠实难长久。二则我出身低微，即便有子也无法与慕容霖相提并论，所以身处高位对他们而言并无威胁。两两互助自是好事，但——

我扫去心头讶异，轻松笑道：“公主多虑了。一来我算不得皇上恩宠之人，二来公主下降而非远嫁，依旧可以时时回宫向皇上请安，三来，三殿下天资聪慧，皇上向来颇多器重，怎会容许他人欺负算计。公主实在无需——”

不等我说完，明月公主已然皱了眉头道：“你不愿意？”她似有不信，又重重问了一句：“你当真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而是此话言之尚早。我正想着如何措辞，只听她忽然低了声音冷冷道：“难道你忘了，阿霖待你尚有救命之恩！”

我彷如被冷水狠狠一激，头脑中一片雪亮。那段蒙尘的回忆被猛然惊醒，生生推到眼前——冰冷的湖水，疯狂的鱼群，异香滚滚的红绸扑面而来，引出道不尽说不明的惊惧、怀疑、内疚、愤恨和杀戮。那是我和云熙天真生活的终结，也是迈入深宫的第一步。

眉心跳动间，我沉声问道：“公主这话是不是也对荣昭媛说过？”

“你问我这话，可见如今你们主仆已经不是一条心了。”明月公主目光闪闪，见我神色凝重自己倒轻松起来，随手把玩起一件松石草虫头：“我问你的话，不必扯上他人。”她闲闲一笑，又道：“前些日子我去看了伽罗姑姑，她是我母亲的故人。她说是你一直在照顾你她，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这话点明是伽罗姑姑的意思，我心绪渐收，持礼垂目道：“奴婢份内之事不敢邀功。二殿下三殿下待奴婢确有大恩，奴婢不敢或忘。”

“那就好。”明月公主终现了满意笑容，将那草虫头往我手心重重一放，快意道：“你放心，我必然不会亏待你！”

下得华胜楼，草草点出几套首饰让记档的宫女送去出云馆，眼看明月公主惬意而归，我这才急急往甘露殿走去。

自我从大明宫回来以后，伽罗姑姑便将皇帝的一应事务统统交给我来打理，自己则退居二线，只做些宫女管束调配的工夫。虽然夏冉给的药我天天都按时为她煎制看她服下，但一个冬天过来，她的身体确实一天不如一天。

在右藏库耽误许久，回到凝阴阁已是傍晚时分。踏进浣花阁大门，素心迎头碰上，一脸忧愁的望我道：“你可回来了，皇上去了永春宫用晚膳。伽罗姑姑找你呢！”她两道好看的柳叶眉拧成一个皱紧的川字：“姑姑方才又吐了好大一口血。”

我惊道：“可曾叫太医来看过吗？”

素心摇头：“姑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只说要见你，其他话如何肯听。”她遥遥一指后院厢房：“你快去吧，要不连晚膳都不肯吃了呢！”

果然，一进房间便看见杨枝条桌上几样菜肴原封不动，已然微凉。我走上去陪笑道：“今天的菜不和姑姑口味吗？我撤下去给姑姑重做好不好？”

伽罗姑姑原本闭着眼倚在榻边假寐，听见声音转目看了我一眼，淡淡责备道：“还知道回来吗？一下午跑到哪里偷懒去了？”

我跟着她已有一年时光，早已摸清她外冷内热的脾气。因为熟惯便有意放松口气笑道：“能去哪里呢，还不是这里逛逛，那里逛逛。姑姑你找我吗？”

“莫忘，你来，我有话要说。”难得她没有冷着脸呛我几句，我连忙凑过去坐在她身边。挨近了看心里不禁打了小鼓，伽罗姑姑的素着脸，面色白中发金，双唇淡无血色，一双原本有神的凤眼如今黯淡无光，精神委实忒差了些。此时玩笑的心情早飞了，只急切问道：“姑姑今日可是又不好了，我去请夏大人来看看可好？”

“不必费事。”她静静望着我的眼中忽的亮起一丝神采，转瞬便没了踪影：“医者治病不治命。我的事情自己知道——我今日有些话要嘱咐你，你若真当我是你姑姑，便好好听着。”

“姑姑，我今日在右藏库见过明月公主了。”我不忍让她多说，便直言道：“姑姑要说的可是公主的意思？”

伽罗姑姑静默一会儿，抬眼问我：“你答应了？”

在她面前我无意撒谎，直言道：“公主和姑姑都高看我了。”

“贤淑皇后曾与我是极好的姐妹，我在她床前发过誓，要照顾好那两个孩子。”伽罗姑姑兀自感叹道：“今日这口血可叫我明白了，有些话我不能到临死时才告诉你。莫忘，既然皇上让你来顶我的位置，有些事情你就必须要做！你可明白？”她说上两句，便皱眉咳嗽几声，我连忙将她扶着靠在床榻上，又听她缓缓道：“我与阿蓝结识于西坞王宫。那一年西坞国破，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率军纵马跃入王宫，一眼便看上了阿蓝。那时候兵荒马乱，阿蓝求皇上把我们一起带回燕国。之后阿蓝跟皇上去了洛阳，我留在太极宫，一年一年的终于把等他们都等了回来。”

“阿蓝走得早，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两个孩子。如今皇上身边的故人越来越少，我死了，谁还能来提醒他过去的事情？”伽罗姑姑平静看着我，语气宁和镇定：“我看得出来皇上喜欢你的聪明，也看得出来你不愿意做个两手空空的宫嫔。莫忘，已经走到这一步，只有我这个位子才能成全你。”

“姑姑——”

伽罗姑姑的目光如一双温柔的手，在我面上来回抚摸：“秀眉凤目，肤若含光，皇上喜欢你漂亮，可你不能只有漂亮。明白吗？”她淡定的语气中终于混上些许感叹：“看到你，便想到以前的自己。年轻的时候总盼望时间过得快一些，能够安然到老。如今真的老了，才发现自己还是不甘心啊。”

眼见她双目将阖，疲相已出。我扶她躺下，掖好被角道：“姑姑的话我记住了。姑姑歇歇吧。”

谁知这一歇，便再不得起身。伽罗姑姑仿佛拼着一口气，话一说完气也散了，整个人立时委顿下去，渐渐病的连床都不能下。皇帝知道后，特意让内务府辟出一块清静地方让她养病，又安排宫女专门照顾。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明白，怕是时日无多了。

然而太极宫的繁华欢乐怎会因一个宫女的沉疴而停顿下来。明月公主此次凤驾回銮，为沉寂许久的太极宫吹进一股子火热喧嚣的风气——借着六月皇帝生辰的由头，公主带头排演歌舞，要在寿宴当天亲自登台献艺。以至于各宫室纷纷躁动起来，一时间太极宫处处莺歌燕舞，时时丝竹赏心，映衬着上林苑的柳烟花影，太液池的千里江波，更是胜景直如天上人间。

就连皇帝也被撩拨的起了性子，时不时便会传南苑的伶人们到甘露殿奏上一曲。我陪在一边，虽不大懂，但听他偶尔点评几次，却也渐渐听出些高低来。

一日那烧槽琵琶弹得实在是好，我听的有些儿失神，被他发现后笑着打趣道：“可见山珍海味日日吃着，总不是牛嚼牡丹这般浪费了！说说方才在想什么呢？”

我面上一红，低着头道：“皇上又取笑奴婢！”说着，指着那弹琵琶的女伶道：“这位姐姐指法精妙，叫奴婢想起前些日子读的‘琵琶行’，里面几句话说得实在是贴切。”

我如何能告诉他，我想起的，是另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身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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