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跟着赤黎的，水面淹没过头顶的那一刻，春秋心里这么想。

因为就在这一刻，他清楚的感觉到了河水里充盈的死亡气息，阴沉的氛围压迫着肌肤，他听着自己心脏跃动的声音响彻在脑海里--咚，咚。

这如同丧钟一般的声响，是在清楚的告诉春秋，不久前的这里，死去过太多的亡灵。

面色沉重的往下潜去，春秋感觉着头顶的阳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就像逐渐熄灭的希望之火。

水猴子的巢穴建筑的很深，也许就是为了躲避人类，它们总爱挑选最为湍急的河段，就在那看似不可轻易触碰的暗潮之下，用河床里最松软的沙土，和水岸边最坚硬的岩石，把自己深深的埋没进去。

他们会畏惧生人，那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恐惧，因为人类对它们的追捕，曾经绵延过近千年。

不只是水猴子，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人们追杀的灵兽与鬼怪还有很多，它们之中，有些一再的退让，有些因此而灭绝，随着压迫的越发深重，终于有了第一支站出来反抗人类的精怪，随后，越来越多的种族加入进来，由此爆发了那一场，让上古天神从此移居大荒的战乱。

上古天神是公平的，在天地混沌之初，他给予了鬼怪隔山移海的能力，又给予了人类创造发明的智慧，他希望不同的种族可以互惠互助，从而寻找到自己生存的地位。

可是神没有意识到，智慧创造出的东西，不只是盛世里一闪而过的花火。还有利益争锋之下，蠢蠢欲动的欲望。

因为想要权利，所以不择手段，因为想要金钱，所以无视情感，因为想要欢娱，所以纵情放肆。

总有喜爱显摆的所谓高人站出来，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世人，他说我们是人，我们生而有罪，但罪是什么，不过是一个"想"字。

那场战争没有走到最后的结局，每一天。都能看到灵兽疯狂撕咬着人类的头颅，每一天，也都能看到人类高举着杀戮的镰刀，征战后伤痕累累的土地，只剩下一片狼籍。

失望的神灵离开了，在离开之前，他做了最后一件事，他永远的分割了人妖两界。

那场战争的错误源自于人类的自私，所以天神封锁了人类关于鬼怪的所有记忆，曾经和睦相处的大地被分裂成了平行的两个世界，从此人妖再无瓜葛，即便偶有牵连，一旦鬼怪消失。人类所有的相关记忆也会消失。

那就姑且算是有了一段平和的岁月，但很快的，人类学会了修仙，他们依照自己心目中天神的模样，创造出了瑶池，创造出了九天，甚至创造出了以他们为至高法则的，新的天地秩序。

从此就有了神魔人妖的等级划分，有了所谓得道成仙，所谓降妖除魔。

当人们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祈祷这世上永无妖物，他们不会意识到，妖也畏惧他们，而他们，未必就是正义。

春秋胡思乱想着，眼前已经到了阳光逐渐难以穿透的深度，但其实下面还有很深，每一条看似清浅的河流里，都有一个无尽的深渊，它一直连接到入海口。

就在即将坠入黑暗的时候，春秋终于看到了浅绿色的结界入口，小东西就仰面在那儿趴着，一动不动。

那是几个时辰以前，尚且举着鱼鳍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的小东西，它可怜兮兮又活泼好动，灵巧的尾巴忽而盘起，忽而蜷作一团，可如今，它只能有气无力的耷拉着。

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鱼虾好奇的望着它，试图用小小的牙齿穿透它那坚硬的鳞片，咬了两口却发现没有动静，于是又左右绕着转了一圈，最终嫌弃的走远了。

春秋心里忽然有些难受，他慢慢的游过去，把小东西紧抱在怀里，指尖碰到鱼鳍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条黢黑的丑陋伤口，他认得，这是咒火燃烧后的痕迹。

小东西是被道士杀死的，春秋皱起了眉头，到底是什么样人，结了什么样仇怨，要下这样的狠手。

轻念起一道招魂的咒语，他试图寻找到小东西散走的残魂，小东西既是刚死不久，想必周围定然有些痕迹，这时候安魂，便是最好的。

然而什么回应都没有，四周安静到甚至听不出水声。

怎么回事？春秋心口不由的涌上一阵莫名的烦躁，他觉得今天似乎所有的术法都失去了作用--那指示着封城位置的地方是错的，内观天地的符咒探查不到赤黎的下落，现在甚至连招揽一丝亡魂都无法起效。

到底是怎么了，从没有过的烦躁充斥着大脑，他甚至恨不得一口气把这护城河给掀了去，我管你是道是妖还是别的什么，我将这河里所有的精怪都逼出来审讯一番，我不信没有任何的线索。

好在理智尚且能够说服他冷静，重新调整呼吸，他在指尖掐起了另一道口诀，金光的光芒从指尖散出来，顺着小东西那被烧焦的皮肉缓缓的渗透进去，而他那小小的身躯就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无论渗进去多少光线，却始终现不出一丝光亮。

春秋就愣住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瞧了瞧小东西的伤口，一个念头凭空闯进了脑海，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骂起人来。

春秋心说这个道士疯了吧？难怪他找不到小东西的残魂，因为那道士要的根本不是小东西的性命，而是他的内丹。

打中小东西的，不是普通的降妖咒，而是一道伤到几乎要被禁止的符咒，他能穿透妖的肌肤，在短瞬之间将妖的内脏全部燃烧干净，而这么做，就是为了活取内丹。

内丹是什么东西，是妖的生死簿。

故事里说，死的人都会前往阴曹地府，在阎王面前验过生死簿，知你今生善恶，才能定下来生因果。

但妖和人不一样，妖的一生太过漫长了，生死簿上不与记录，他们有的，就一颗浑圆透亮的内丹。

这颗内丹，知晓你修炼了多久，杀过多少的人，是得过点化还是入了魔道，在妖轮回之际，只需将这一颗内丹呈上，来世如何。就可由阴司判决裁夺。

何况在妖尚且活着时候，那内丹本就是魂魄的居所，活取内丹，就是生生的剥出了三魂七魄。

春秋甚至不愿去想象，小东西在临死前受过多大的苦楚，这太阴狠了，他刚学降妖时师父就说过，这一招，非那十恶不赦之妖，轻易不可动用。

这样阴狠的人，他会对封城如何，会对赤黎如何，只是想着。春秋就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寒。

把赤黎落下的手环捡起来，春秋抱着小东西往回游，他必须尽快找到赤黎和封城在那儿，至于那个巢穴，他已经不用进去了，只是在门口站着，他就已经能感觉到，里头有的，只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而已。

水猴子是敏感的灵兽，他们不会去到曾经被人追杀过的地方，也就是说，从此天虞镇里，都不会再有水猴子了。

把小东西的尸体暂且收进纳妖瓶里，它既不是天虞镇的妖怪，春秋还希望着能有一日，送他返回故里。

可惜了，春秋想，竟不曾问他，它家是在哪里。

深叹了口气，如今到底也不是伤感的时候，眼下重要的，是封城和赤黎，到底怎么样了。

最后的希望似乎是落在了目前唯一的手环上，但想到这儿，春秋自己都快苦笑出声了，天知道。这对他有多难。

他自诩聪颖过人，学什么术法斗能一点就透，就仿佛是一个天生是为修道而生的人，偏偏那以物寻人的法子，练了两三年都参悟不透。

都说过书到用时方恨少，如今看来，术法也是一样的。

但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姑且一试，在顺理成章的失败了七八回后，逐渐心灰意冷的春秋，倒是自己慢慢平静下来了。

情绪平静了，思维也就慢慢顺畅了，心头一转，说我与其这样浪费时间的胡乱尝试，为什么不再试试那内观天地的法子，虽说我前一次乱了心神，险些遭到术法的反噬，但也正因为如此，或许有什么错漏也说不定。

他这么想似乎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这内观天地的法子，本身也还是有风险的，要以凡胎肉眼在转瞬之间观测天地万物，本身就需要高度凝练的精神力，一旦出了岔子，很容易伤及心神。

但春秋哪有心思顾及这么多了，重新坐下身来。凝神屏息，随着逐渐平稳的呼吸，天虞山的一草一木，就这样渐渐在眼前展开。

耳边听得细碎的声响，是蚯蚓在泥土里爬行时发出的窸窣声，是霜花在泥土里消融时炸出的噼叭声，由远及近，由模糊转为清晰，像穿过隧道扑面而来的风，像汇聚成河波涛汹涌的潮流。

而春秋就在这样的波涛里翻滚着，他试图去听清每一个细节，于是那些忽疾忽缓的声响，就变成了嘈杂的闹市街头。他们疯狂的敲击着耳膜，像一个个妄想破门而入的恶魔。

头疼欲裂，但他不能停歇，每一个跃动的声音，每一个变化的光影，都可能是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舌尖狠狠的抵住了上颚，以此来阻止随时都渴望冲破喉咙的呐喊，可这阻止不了疼痛的蔓延。

细密的汗珠滚落了下来，春秋感知着他滑落的痕迹，就仿佛一条虫蚁爬过的路径，轻微的酥痒撩拨着脆弱的神经，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擦拭。

他怎么能去擦拭呢，连这个危险的想法都是致命的。他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恍恍惚惚里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居然已经分了神。

努力的平复着呼吸，像一个失眠的人在用尽全力的闭上双眼，他一遍遍的劝说自己静下心来，可越是告诫，心神就仿佛变得越发松散，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成混沌一片，而那些剧烈的声响都连缀成了撕心裂肺的呐喊。

他知道，这是术法的极限了。

可他还没有找到，偌大的天虞山上，他几乎看遍了所有的风景，他听街头市井的吵架，听野兽疯狂的咀嚼撕咬，唯独听不到赤黎的心跳。

他不能放弃，游走崩溃边缘的神经居然能理智的告诉他，不能放弃。

于是强忍着所有的不适和疼痛，他倔强的咬紧了牙关，内观世界里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形拼命的站起身来，他抬头仰望着猩红一片的天空，脚下坚实的土壤却不知在何时变成了泥泞的沼泽。

走下去，这是他唯一的念头，膝盖仿佛压着千斤的重担，但他必须抬起来，小腿的骨骼似乎要断裂，但他不能停下。

无尽的风声拂过林间，仿佛是错觉，他听到了一声叹息般的呼唤，有个声音在唤他，"道长。"

春秋抬起头来，眼前连绵的树木都化做了一个个摇晃的身影，他们扭曲的舞蹈着，像一场末世的狂欢。

春秋就笑了起来，他仿佛觉得这一切很有意思，耳边的嗡鸣响得人心烦，他闭上眼深呼吸，祈祷着一切快些好转，于是就在他睁眼的瞬间，扭曲的身影又变回了呆板的枝桠。

在枝桠的尽头仿佛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春秋眯着眼睛去瞧，婷婷袅袅似是一个女形，他觉得那影子熟悉的很，却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头疼的感觉似乎好了些，他晃晃沉重的脑袋，想从无尽的疼痛里挤出一丝记忆，耳旁却又是轻轻柔柔的一声，"道长。"

是在叫他，春秋点点头，他道"我在。"

仿佛情人间细腻的问候，春秋觉得心头一暖，脚下踉踉跄跄的往前跌了两步。却看着那身影似是也往后退了两步，忙顺着问他，"你去哪儿？"

瞬间的沉默让空气有一丝凝结，对面那人缓缓的叹了一口气，却是不痛不痒的说了一声，"道长好法力。"

莫名其妙的一句回话，甚至是听不出嘲讽还是夸赞，却让春秋身上凉了一下，他定下神想，我怎么了。

不过几秒之间的温情，就仿佛一场狐妖的引诱，春秋想，我怎么了。

耳旁的声响渐渐停歇，春秋觉察出了异样，他迅速的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腥甜的液体在口腔里蔓延，他却觉察不到一丝一毫的痛感。

心下一沉，春秋知道完了，他掉进了内观世界和现实的缝隙里。

这个连书卷里都只是一笔带过的缝隙，他要怎么出去。

远处的身影仍是静静地盯着他--春秋看不到他的面容，但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在被凝视，这样的感觉并不舒服，春秋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问，"你是谁？"

耳旁漾起了一阵轻笑，那人反问着，"你不知道我是谁么？"

没有那打哑谜的心思，春秋冷冰冰的回他，"我不用知道你是谁，放我出去。"

"奇怪？"黑色的身影摊开了双手，作出一副无辜的模样。"难道不是你来找我的么？"

"我找你？"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春秋反驳，"我为什么要找你。"

不假思索的回答，"当然是因为你，要找赤黎啊。"

似是有意放轻了赤黎的名字，春秋却仍觉得这两个字宛如在心头炸开了一般，耳旁的嗡鸣又一次响起。

赤黎？赤黎，赤黎??对，赤黎。

恍恍惚惚的疼痛又开始蔓延。对面那人瞧着春秋没了动静，却忽然提高了一声，打断了他杂乱的思绪，"哎呀，真是讨厌呢，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戮的道士，有什么资格说自己修道，这样的人，找出来杀了就可以了吧。"

说也奇怪，就听着他说话，忽然乍起的疼痛似是消失了下去，经历过痛苦的人似是格外享受这难得的松弛，春秋喘过一口气来，却仍是觉得哪里不对，心里的警惕让他清醒，"你这是在诱导我么？"

"说什么诱导呢，"轻轻柔柔的声音仍是不疾不徐，"道长，我想帮你。"

"哦？"春秋一挑眉，"怎么帮？"

对面沉默了一下，似是收起了轻佻的笑容，"我有个问题请教道长，那修道修成了魔的道士，最是喜欢什么？"

这个问题春秋倒愣住了，他又没成魔，他哪里知道，愣了半晌都没说话，对面许是看他迟钝，忽而叹了口气，顺带着做了个提醒，"你说他们是不是想要，妖的内丹？"

倒吸了一口冷气，春秋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他是想劝自己放出万千的妖物，以此来吸引那道士，但这无疑是放虎归山的举动，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他到底是谁？春秋眯起眼睛，试图认真的从回忆里搜索，他认识的人里，如何竟有这般疯狂的。

瞧他不答话，对方的语气里有了失望，说罢了罢了，你好心相劝，你倒也是个胆小鬼，既如此，我走了吧。

春秋如何能放他走，他大大方方的站起身来，"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想，你是何人，竟能想出如此绝妙的法子，不如现身见面，我也好感谢。"

对方就被春秋说愣住了，也是缓了半天才答，"你??你当真这么想？"

春秋无比真诚的点点头，"自然。"

但显然对方并不相信，他长袖一拂，"好小子，我竟差点被你骗了，你既如此狡猾，就在此处待着吧。"

说着转身要走，原指望他能听信自己，忽然的变故倒让春秋心头一急，这如何能让他逃脱，指尖一掐，笔直的一道符咒就往那人身上打去。

原也并非要他性命，只是在这混沌一片的环境里，春秋心里着急，如何就能判断手里的力道，这一道下去，竟是能给他个魂飞魄散。

倒也奇怪，眼看着金光劈面而来了，那身影却也不动了，他直愣愣的站在原地。

金光打在他身上那一刻，春秋就觉得耳朵里似是猛然炸起了一道闷雷，五脏六腑几乎都要被震的移了位，一股子血腥味到喉咙口涌上来，还没等着他睁开眼，"哇"的一声，从嗓子眼凉到了头顶。

被逐出内观世界的一瞬间，春秋几乎丧失了所有的感官，他拼命的瞪大了双眼，眼前却只是黑暗的一片，他努力的撕扯着咽喉，安静的耳膜却听不见任何的声响。

他感觉不到自己汗湿的后脊，他感觉不到地面的冰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四肢是否还存在，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活。

没有视觉，没有听觉，没有声音，没有感知，就像是回到了天雷灌顶的时候，可那时的他尚且还能看见一方穷凶极恶的天空，现在，却是真正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无力的躺在枯草之中，像一只破败的玩偶。

也许过了两三秒，也许过了很久，他不知道，直到细细密密的痛觉开始缠绕上每一寸神经，他们叫嚣着占领了肌肤，春秋觉得有无数双在手在撕扯着他的骨骼内脏，是一种比内观世界里更清晰的痛。

他无助的蜷缩起身形，恨不得将自己掰碎了再重组回去，他仍旧听不见也看不见，全身的感知只剩下了流动的痛觉。

可模模糊糊的大脑里，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身影，他居高临下的漠视着自己的疼痛，然后轻巧的笑了起来，笑声如同银铃清脆，他说，道长，我走啦。

白色的长靴转过身后，春秋拼命的想伸出手去，可他哪里还有掌控自己身体的权利，颤抖的指尖深深的掐紧泥土，再也没有拿起来。

意识飘散的那一刻，他想，我是真的要死了。

寂静的丛林悄然无声，微风吹拂，从暖阳正盛的日中，慢慢走到残阳炙热的傍晚，直到最后，是玉盘高悬的夜晚。

春秋，没有回来。

已经快到了打烊的时候，清清冷冷的大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的踪迹，焦躁的县老爷绕着未央楼转过了第三十圈，可怜巴巴的老师爷拖着老寒腿在身后跟着。

春秋，没有回来。♂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