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长留山，春秋倒没急着回去，反正未央楼的事忙不忙都用不着他操心，至于衙门口??他出门的时候也没想着来这一趟要花这么些天，眼下反正也已经翘了好几天的班了，不在乎多翘个一天两天的。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身上的降云符快用完了。

三山五岳的红梅开的正盛，五湖四海的霜雪落的也是恰到好处，就当是出门看了趟风景，年下了，总得给自己放个假吧。

虽然他一年三百五十六天，哪天过的都像是放假。

有了老山神那一瓶灵丹妙药，赤黎算是速成学会了说话，但到底沉默了几千年，习惯上仍是不怎么开口，于是比起春秋那股子咋咋唬唬的劲，她就显得安静太多了。

但春秋其实挺喜欢她这样，看着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透亮的眸子里却暴露了所有的情绪，看着她笑，春秋也跟着兴奋，那样一种仿佛养成系的成就感，甚至远超过费了老大劲抓来一只妖的快感。

于是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这才算终于回到了天虞镇上来，已经过了腊月二十，眼看着就能闻着年味了，欢欣的喜气劲儿充斥着大街小巷。

对于京都那样的大地方，腊市算是最有趣的，从月初，为了腊八，要准备各种腊肉粥果，到月中，要去买金银箔，年画，再到月底要"祭灶"了，就得有糖瓜，糖饼，竹节糕，最后的月末，为着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芝麻橘，松柏枝都必不可少。

这就是热热闹闹的一整月，孩子往往是最开心的。大人们虽然要为陡然增长物价头疼一番，所谓"腊月水土贵三分"，但该少的东西还是会一样不少。

但那样"家无虚定，巷无浪辈"的热闹景象，也就只有京都那样的地儿，才能充分感受一次，对于天虞镇这样，还是小农经济主大局的小城镇来说，就没那么兴盛。

天虞镇上流行的花样，是腊月里头的"唐花"，也有通俗易懂的叫法，称作"熏花"，最初是那些御用的暖房，为了保证腊月里也能有鲜花进奉入宫。就昼夜不停的摊火，以此保持湿气，催熟花朵，这样出来的花虽说娇贵了点，但在冬日这样萧瑟的背景里，往往就显得格外艳丽。

就为着好看，慢慢的，民间也就学起来了。

普通老百姓做这个，主要还是图的节日喜庆，用不着像宫里那么的讲究，条件也没那么优越，往往是三四户人家碰着头了，说好了咱们一起养，这才能凑好了银两。碰出一个暖房弄起来。

于是这夜晚的天虞镇就开始亮堂起来了，从半空中望去，那些暖房透出的小小光晕，虽是零零散散的不成气候，却因着小镇的寂静，成了一种不属于满街花火的温暖。

谢衣没有"熏花"的习惯，因此未央楼桌上放的，都是清一色的小瓷盏，养着正当季的水仙，眼下就是水仙初盛的时候，小小的白色花瓣护着嫩黄的花蕊，娇俏而又高傲。

腊月里不关城门，春秋是天不亮就进城了，等到了未央楼，这还没到开店的时间，谢衣正忙着给水仙换水，春秋问她北冥人呢，他这回特地从老山神那儿挖的酒，是憋了一路，就等着回来一起喝呢。

谢衣手上忙着，说北冥昨儿就去隔壁镇了，要帮忙采买些正月里用的东西，估计到晚上才能回来。

春秋心里就叹了口气，好嘛，这还得再多等一天。

其实论起来，辟谷这个技能，修行起来并不是很难，但对于春秋这样，才活了十几年，根本就尝不够人间美味的少年郎来说，实在是有点残忍。

春秋这一路，跋山涉水，风景是看够了，吃食上就难免有些亏损，也不管这还是大清早呢，直嚷着快让后厨先上两道大肉，蹬蹬蹬一口气就跑上了二楼，这刚转过楼梯口，就看到封城在窗口的位置坐着，怀里不知道抱了个什么东西。

春秋脚下一停，刚想着跟他闹两句，一个"哟"字都还没落下音来，就看封城怀里，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仿佛突然受了刺激，嗷唠一嗓子蹦下地，直奔着春秋就扑过来了。

先前那东西缩在封城怀里呢，春秋也没觉着它有多大，眼下看着它展开身形急冲冲的就奔过来了，那一股子蛮劲的样，就跟头小牛崽子似的。唬得他一个转身就想先跑为敬。

他是反应过来了，他身后的赤黎可来不及反应，脚边就是楼梯口，春秋一回头，赤黎本能的往后一退，眼看着一步下去就要踩空，春秋又急着一把先把她给抓稳了。

然而就在这么一个转身来回的时间里，那东西已经扑上来了，春秋就觉得后背被一股子劲给猛撞了一下，身上控不住，抱着赤黎，前额磕在了楼梯扶手的边上，这一下，疼的差点没给他身形一晃，直接从楼梯上滚下去。

谢衣在楼下听见了动静，喊着问他怎么了，春秋这儿一边揉着额头哎呦的叫唤，一边还得回她没事，心里可委屈了。

等缓过劲来，这才看清一旁抱着他大腿蹭的那东西，小东西劲大的像牛，长的倒也有几分像牛，只是身上覆着厚厚的一层鱼鳞，身后又拖着一条半长不短的蛇尾巴，鱼鳍之下蜷着两小团东西，虽说团在一起看不清楚，但春秋知道，那展开来就是两只小翅膀。

这东西，丑是丑了点，就是丑的还挺别致。

认出这小东西来了，春秋也愣住了，抬起头来问封城，"哟，你们和好了啊？"

这一句话，问的封城是莫名其妙，眼看着春秋伸出手了，小东西立马的晃着脑袋钻进了他怀里，留下封城一脸迷茫，"什么？"

"怎么？你不认得了？"春秋抱着小东西走到桌边坐下，"我怎么记得那时候，你们差点就是你死我活啊，还差点没把我给连累进去呢。"

听着春秋的话，那东西嗷嗷的叫了两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小脑袋是缩的更紧了。

封城冷着脸也不追问，这么久了，他倒当真了解春秋的性子了，就他那样的人。你要求着他问，那他能给你天南地北的绕圈子，你要说不问，就他那藏不住东西的嘴，能多瞞一秒，都算是他今天心情不好不爱说话。

果然，春秋把那小小的鱼鳍给扒拉出来，小东西细叫了两声，却也没反抗，任凭春秋扯着鱼鳍往胳膊上摁了两下，那鱼鳍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倒是吸附能力似乎格外的强，直把春秋胳膊上那层皮都快揪到掀起来了，两边这才分开来。春秋的胳膊上，这就落下了两三道朱红的印记。

把胳膊伸到封城面前，"你瞧瞧。"

在春秋的坐胳膊上，清清楚楚的嵌着两三个爪印，细小朱红，就如同婴儿的手印一般，封城心头一跳，几乎是蹦着站起来的，"你??是你！"

夏日的烈阳之下，封城为了救那落水的孩童跳下护城河，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水草缠住了佩剑，他正要去解，身后一个巨大的身形扑来，他拔剑回锋，扑鼻的血腥里，四周空空荡荡。

后来河边桥上，昏暗的月色下，佝偻的老人摘下斗篷，她露出阴气森森的笑容，她说，"我呀，我丢了性命了。"生死一瞬，若不是先前救下的那个孩童赶来，怕是第二天，他就成了护城河里的浮尸。

那个神秘又缠人的东西，民间叫他水猴子的，原来化形前，就长成这样。

像是突然感觉到了封城迸发出的威胁气息。那小东西连连嗷叫了两声，往春秋怀里扎的更紧了，就恨不能一直的钻到衣襟里头去，春秋被它闹的是又疼又痒，忙顺着那鱼鳞哄它"没事没事啊，不怕。"

他越哄，小东西却仿佛越来劲了，就连呜呜咽咽的叫喊声，都与那婴孩的啼哭声相似，难怪能骗到那些河边浣洗衣纱的姑娘，这哪里还有当年要杀封城的那个劲儿，倒像是封城要追着杀他。

这心里就不服气了，封城忍着怨念问春秋，"他说什么？"

"我哪知道啊，大概就是被你吓着了呗，"抬头埋怨的瞪了封城一眼，春秋向来就喜欢逗弄这些小东西，这只虽说没有那些毛茸茸的来的可怕，但勉强也能算上是大半个宠物。"再说了，你欺负他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当时要杀你的那个。"

听着不是那只，封城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但面上仍是冷冷的哼了一声，"我可没欺负他，是他自己在这儿赖了两三天了都不肯走，我还不是看他可怜，要知道是那东西，我早给他扔出去了。"

"两三天？"春秋诧异了一下。小东西虽是一时闹着要他抱，但被他这么揉揉捏捏的一通蹂躏，隔着一层的鱼鳞也吃不住，把一张小脸埋进卷起的尾巴里，只露出一双滴溜乱转的小眼睛，"这么久？他离开水久了就会变虚弱啊？"

"是吗？"封城将信将疑，"可他这几天就一直跟着我啊，放都放不下来。"

"那这就奇怪了。"春秋看了眼瑟缩的小东西，这瞧着不大，抱起来还是有点分量，翻来覆去想找找他身上是不是有哪儿不对，这一动，就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嗑着碰着了，小东西突然发出了尖锐的一声叫喊。凄厉程度差点没吓得春秋手上一抖，直接给他扔地上去。

"我去??"也抽不出手来揉揉那隐隐作痛的耳朵，隔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这回就轮到春秋问了，"他怎么了？"

封城也是一脸的茫然，他摊开手，那意思是，你都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两人的视线一对，倒是身后的赤黎突然开口了，"那个??他说你弄疼他了。"

稚嫩的少女音，带着些羞羞怯怯，在春秋和封城你来我往的交锋里甚至让人注意不到，于是话音未落的时候，封城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刚刚拐上楼梯的谢衣愣住了，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怔了半天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赤黎？你??"

话没问完，春秋回过头去，谢衣这样的反应他很满意，满意到忍不住的想，这场面，北冥不在真是可惜了，我得好好策划，晚上吓她一下。

年少的瞳眸里写满了得意，倒是赤黎被他们这般隆重的反应给吓着了，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番，愣是没敢说出第二句话来。

这是赤黎在未央楼里，第一次开口。

得意是得意，但真要解释那些来龙去脉，长达一周的行程，从槐江山到长留山再到大荒之外，春秋觉得这一番经历，聊起来可能得花上个大半天才行，一时半会这也懒的多说，只说着哎哟我这都快饿死，能不能吃了饭再聊啊，就催着让谢衣去后厨看看菜了。

赤黎显然是对那个小东西更有兴趣，她伸出手，小东西跟着把脑袋抬起来，仰头冲春秋叫了两声，春秋也没明白他的意思，就抱着没敢撒手，小东西可急了，举着两小片鱼鳍就这春秋的胳膊一撑，把整个滑溜溜的身子都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尾巴一甩，就借着一股子力完美从这个怀里蹦到赤黎怀里了。

它这一通操作，春秋都看愣住了，何况被它那尾巴一扫，脸上生疼，一声哎哟都没叫完，就看那小东西已经轻车熟路的，顺着赤黎的衣领钻进去了，依旧是只露出了半个小脑袋。

"嘿，这小东西啊??"春秋这暴脾气就上来了，上前就想给它一把揪出来。

"哎，你等等，它身上好像有伤，"忙忙的将春秋的手挡回去，赤黎拍了拍它露在外面的半截脑袋，柔声的哄它，"乖，不怕，我们先出来好不好？"

小东西把那滴溜圆的眼珠子又转了一圈，犹犹豫豫的叫了一声，这一声听着倒是平和多了，赤黎听它絮絮的低叫着，抬起头来问面前的两个人，"它说它饿了。问我们这儿有没有鱼可以吃，要活的那种，煮熟的不要。"

"哈？"春秋一愣，"你真能听懂它说话？"

"嗯？"赤黎也是一脸的意外，"它和你们说话??不是一样的吗？"

"哦??"封城若有所思，"原来它不吃熟的啊，它怎么不早说呢？"

你道老山神那些的丹药，明明一两颗就够赤黎学说话了，偏偏要塞上那么一整瓶，那可不是除了说话，还得让赤黎多长出些，甭管是有用没用的本事来，比如呢，跟灵兽聊天。

但是可怜的小东西，也不知道在春秋他两回来之前，都是经历了什么。

三人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不过小猫小狗般的水猴子，愣是活生生一口气吃掉了一整篓的活鱼，惊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小东西吃的摇头晃脑的，春秋见着着实有趣，就忍不住想上手再摸上两把，没想到小东西吃饱了肚子就不认人了，龇牙咧嘴冲着春秋就是一声叫唤，脸上露出一阵嫌弃来，一扭头一转身，尾巴一蹬，就又要往赤黎怀里窜。

它倒是知道要找姑娘抱。

只是赤黎没留意它的动静，见它吃完了，就想把那鱼篓先拿回厨房去，她一转身，小东西扑了个空，两片小鱼鳍在空中白白的划拉了两下，啪唧就整条摔地上了，那滑稽样，一下又给春秋整乐了。

等春秋乐的止住了，这就发现不对了，那小东西似乎是格外的经得摔，就那么一下，翻着雪白的大肚皮晕在地上，不动弹了。

先前那小东西一直蜷缩着，谁也看不清，如今它翻过身来了，就露出了两条鱼鳍下边。血肉模糊的两道口子，那原本应该是翅膀的地方，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生生的割掉了。

三个人就都唬住了，赤黎给它抱起身来，想给它仔细检查一下，好在小东西只是碰着了伤口，一时间疼晕过去了，在赤黎怀里缩了两三分钟，就迷迷糊糊醒过来了，这次是不敢乱动了，丧着脸嗷嗷又叫了两声，又回到了最初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在小东西断断续续的呜咽里，赤黎把整件事给它翻译了出来。

其实水猴子这种小妖怪，民间传的神乎其神，但它就和山头上那些多活了几百年，以至于生出了灵性的狐狸雉鸡一般，算不上稀奇，几乎是有水的地方，就都能见着。

它最初也不叫这个名字，就它这样，如牛般斗大的脑袋，一身坚硬的鱼鳞盔甲，哪里有半点猴子的模样，不过是他狡猾了些，平日里人们并没有机会见到它的形状，只觉得它灵敏机警和猴子精灵一般，这才取了这么个名。

至于说它是水鬼，要找人替身的，那就更是民间以讹传讹，越说越邪乎了。

最早的时候，它在《山海经》里就有记载，那个时候，人和妖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对立，人间叫他鯥。

眼下赤黎怀里的这只，确实不是当初变成老太太来骗封城的那个，它原也不住在天虞镇，它生活的那条河，要比天虞镇更北一些，只因前月里，他们那条河突然去了一个小道士，也不知是和那水猴子结下了什么仇什么怨，一路的追杀，将那一条河道里的水猴子，几乎都要捕尽了。

水猴子这种生物，离开了水就会变得很脆弱，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生长规律，每当他们到底一个成长阶段，就需要到岸上来，找一个干净的洞窟，不吃不喝的盘踞上整整三个月，等一身的鳞片都褪完了，再长出新的来了，这就算度过了一灾，进入到生命的下一个阶段。

它那脱下来的鳞片，是有人专门去找了来入药的好东西，所以说，人们以为它是索命的鬼，但其实无形之中，大约也受过它的恩惠。

赤黎怀里的这只水猴子，好不容易平安过完了一灾，就在他欢天喜地要回到水里的时候，撞上那个小道士了，也亏得它新长出来的鳞片还算厚实，费了好大劲才逃出来，可惜两只小翅膀被割去了。

这就算逃难来的，背井离乡的水猴子，一路逃到了天虞镇来求救，却不想，这就是把灭族的灾难又带给了天虞镇的水猴子们，那小道士深知水猴子记仇又爱抱团的个性，原就是特地的放它出来，这种东西，放走一个了，就能找到一窝。

至于割下翅膀，那是防止它被逼急了，飞天走，水猴子那小翅膀，虽说平时都不用，缩在那鱼鳍下头呢，但兔子急了还咬人了，搞不好就真能飞。

可怜的水猴子，好不容易在天虞镇找到兄弟姐妹了，兄弟说，你别急，我认识另外一个道士，或许他有法子救我们，我们去找他。

就这么着来到了未央楼，他们是要找春秋救命，但或许就是命数如此，春秋都在天虞镇住了大半年了，就这么一会，带着赤黎上长留山了，它们这一错过，那水猴子的兄弟，就在未央楼下丧了命了。

倒是这只水猴子，逃过了一灾又一难，靠着楼里荷花池里的大螃蟹壳躲过了一死，它也不知道那道士是不是又要利用它，哪里还敢去别的地方，就只能守在这儿了。

"什么？小白死了？"春秋听着赤黎一句句的说，说到最后了，突然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脱口而出。

"小白？什么小白，"赤黎和小东西被春秋吓了一跳，倒是封城冷静的问了一句。

"就是当初要杀你的那个啊！它腹下有三片大白鳞，可好看了！我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白，全天虞镇会来找我的水猴子，可不是只有他！"

小东西也不知道春秋在说什么，只看他情绪激动，就觉得是为自己打抱不平，这次不敢用蹦的了，从赤黎怀里小心翼翼的蹭下来，贴着他那大腿抹眼泪。

封城看着他两的模样，一时间都不知道从哪儿吐槽起了。

好嘛，要杀我的东西，你倒当个宠物养起来了，你这就是个黑心的妖道啊！♂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