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成煜的一生，可以用几经波折来形容，那莺莺的人生，就足以用上跌宕起伏四个字。

她出生的时候，没有传说里的漫天红霞，也没有故事里的蝶拥蜂绕，满城的花都依照时序正常的开放着，母亲前一夜的觉也睡得分外踏实。

她和每一个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孩一样，赤裸裸的来，带着无止尽的哭闹。

可当接生的稳婆将她放进锦缎织就的襁褓，当柔嫩的婴儿肌肤，接触到柔软的被褥，从那一刻，她的身价开始变得不同寻常。

先前已经有了八个儿子的老相爷，原对这一胎也没有抱太大的指望，当他依旧不慌不忙的下了朝，听守在宫门口的下人回报，说，"恭喜老爷，弄瓦之喜。"

人们惯以"弄璋之喜"说生了个男孩，以"弄瓦之喜"说生了个女孩，"璋"为美玉，"瓦"为纺锤，美玉对纺锤，相照之下，人们对于男孩女孩期望的悬殊，可见一斑。

但老相爷不同，只这一句"弄瓦之喜"，他愣住了，缓了两三秒才醒过神来，掐着那下人的肩膀，连连追问，"你说什么？当真是个女孩？"

话音的颤抖，已经表明了一切的欣喜。

于是欣喜的老相爷匆匆赶回了家，他甚至没来得及换下朝服，在满屋尚未散尽的血腥味里，他抱过懵懂无知的小丫头。

小丫头已经过了初生时哭闹的阶段，许是来到这个世间本就需要花费很多的力气，她闭着小眼睛安稳的睡着，相爷抱着她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来回的在屋里转悠着。

刚生产完的夫人从床帏里勉强的支起身子来，她劝着，"老爷，先歇会吧。"

老相爷喜的已经眉毛鼻子不知该做何表情，只重复说着。"没事，我再抱抱她，你歇着，我再抱抱。"

就这么两句话，把小丫头吵醒了，她一睁眼，看的就是父亲那一身象征荣华富贵的绯色罗袍裙，她那时并不知道这都意味着什么，只是喜欢鲜艳之色的爱好，似乎向来都是婴儿的特质，她许是觉得那颜色好看的紧，于是看着看着就咧开嘴笑了。

她一笑，老相爷的心就化了。

上头的八个哥哥，除却还在奶娘怀里不会走路的，都扒在窗沿底下小心翼翼的看着。老相爷把家里的老大叫过来，把小丫头伸到他面前，说"你认清楚了，这是你妹妹，以后你和家里的兄弟都要让着妹妹，要对她好，知道吗？"

说是老大，那时也不过十二三岁，尚且算得一个孩子，他郑重而乖巧的点点头，"是，孩儿知道了。"

那是莺莺出生的那天，从那一天，她就站在了别人轻易无法企及的位置。

老相爷宠她，群臣家宴。别家都是带着得意的公子少爷，老相爷却偏要带着小姐，挨个的和别人介绍，说这是我最小的女儿莺莺。

莺莺听着这话就款款来拜，她从小长的就不差，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子的机灵劲，别人就夸，说相爷好福气，令千金生得如此灵巧，巾帼不让须眉，将来必当有所作为。

半是奉承，本是套话。

老相爷也不管真假，他喜欢听别人夸莺莺，这就够了。

八个哥哥也宠她，甚至有了什么错，都抢着站出来给她顶罚，都是幼子无知，自小被人灌输，这是你妹妹，你须得宠她，于是这个概念，就变得理所当然而又根深蒂固。

家里的下人婆子就更不消说的宠她，只要把这个小丫头伺候好了，各种的赏赐都不在话下。

于是满京都里都知道，老相爷家有一个极其受宠的小姐，先是传如何如何漂亮，再是传如何如何的有才华，就在这样漫天的夸赞里，莺莺慢慢长大了。

也许人之将死，就会格外的眷恋往昔，而今莺莺跪在伞姑面前，少年种种都如轻烟已散，她想起昔日轻狂，敢和公主争一块手帕，那时风华正茂，仿佛她人间一趟，为的就是享尽荣华。

直到相国寺一面，不识人心险恶，误将恶魔认作良缘，只这一步错，就是从万人仰望踏入了万里深渊。

她如今再去想那个骗子，却是想不起他当初是哪点好，竟将自己迷惑到那般地步，世上当局者迷，也许果真如此。

她原可以做她的千金小姐，绫罗锦缎，山珍海味，高枕无忧里直到寿终正寝，而后面容安详衣着端庄的下葬，墓室里亦是雕梁画栋，堆金聚银。

可现在，荒山枯木之下，她已是以无葬身之地的人，这让她如何没有怨恨。

想着想着，莺莺就慢慢冷静下来了，连着心也狠了起来，她把眼泪擦干净，又是重重的给伞姑磕了个头，说，"说无论您是妖是仙，您方才救我，我就愿意帮您，我此生尚有两大心愿未了，一是未能报答父母天恩，二是我如今沦落至此，全因遇人不淑，那负心贼诱骗拐卖我，那未央阁的老姑子打骂凌辱我，以及今晚那人想损我尸首，这三人不死，则我怨气难平，不知仙姑可否帮我。"

伞姑说这个简单，我顶了你的身份，自然就可以回到京中，替你承欢膝下，以尽天伦之乐，等到你老相爷也去了，我再抽身离开，至于另外三个人，你且放心。

伞姑的"你且放心"这四个字，是莺莺自离家之后，听过最安心的四个字，她听伞姑许诺，才觉得这一生到此，算是真正的完结了。

莺莺站起身来，最后一次看着自己的十指到小臂，腰身到腿脚，她对伞姑说，"请您动手吧。"

听到这儿，县老爷不由的叹了口气，他少年在京中，也曾听过相爷家闺女何等气派的传言，却不想她最后是这般下场。

县老爷思忖着，忽然听门外有人喊，"相爷，相爷您怎么了？您没事吧？"

原是老相爷睡醒后收到消息，就立马的赶过来了，只是赶过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形，老相爷也未曾进屋，就在屋外廊下把整个故事听了个大概。

为人父母，陡然听到自己的子女已经死了，甚至连魂魄都不得安生，老相爷就觉得一口气血堵在了胸口，眼前黑影重重，伸手死死的扣住了门沿边上。这才算没让自己一头倒下去。

下面着人也陪着老相爷听着，边听边看着老相爷的脸色，慢慢由急切转为惊慌，到着最后，就露出死灰色了。

扶着门框，老相爷被下人搀扶着走进来，县老爷刷的一下站起身来，心说完了完了，之前那么个情况，怎么就没想起来叫人去把老相爷先拦住呢，现在这个情形，可如何是好。

他心里慌，暗暗就用眼神责备一旁的师爷，师爷更是慌了，顺带还兼着委屈。原本都是最稳妥的安排，他哪知道会弄成现在这样啊，缩着脖子在一边也不敢说话。

走了几步进来，一直到在桌边坐下，老相爷就觉得这魂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他懵懵懂懂的跟着下人的步子走，县老爷给小心翼翼斟了杯茶，递到他手上，说了声"相爷您喝茶。"他也不知道答应，就这么顺着接过来喝着，整个人跟行尸走肉一般。

连着两三杯水下肚了，这才算稍微的缓过神来，县老爷垂着头悄悄的瞥着，问他没事吧？

老相爷摇摇头，就觉着这一动脖子，跟着心口都疼，抬手一指伞姑，"你让她，继续说下去。"

后面的事其实就没什么了，两个姑娘在那晚结成了同盟，莺莺把自己的身体给了伞姑，伞姑把莺莺的魂分压在三山五岳之下，回过头来，就在天虞镇里，把当时已经被捕在牢的刘三给杀了，又用着莺莺这个身份，回到长右山，摆平喜儿，带走成煜，回到京都和老相爷相认。

如今的一切。原都在伞姑的计划里，若不是成煜的身子太弱，横生出一段枝节，也不会有王成的命案，和今日堂下的坦白。

只是时至今日，那未央阁的老妈子，以及骗了莺莺的负心人，还没得到他们的报应，伞姑觉得尚未完成莺莺的嘱托，心中有愧。

老相爷听伞姑说话，只觉得一句清楚一句糊涂，等她说完了，却又问出一句，"这么说，我的??囡囡??她当真死了？"

伞姑低着头不说话，县老爷从旁边看着，就觉着老相爷的眼睛里，透着一池的深渊，却始终落不出一滴泪来。

到了这个年纪的人，哪里还有眼泪。

当年莺莺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老相爷费了多大的心力找寻，下头明里暗里都有人劝，说今日这般，怕是没有三年五载解开这个心结，小姐是不肯回来的。

相爷哪里肯听，但凡有那么兴许可能的消息，甚至不惜亲自去查询。

直到莺莺自己回去，还带了成煜那么一个姑爷，这个姑爷虽然体弱了些，但文采飞扬。不比先前那个骗子好上千万倍，体弱又如何，他家那么大的相爷府，还养不起一个病人么？多找些好大夫，调理着就是了。

何况老相爷还觉着，自从经历了那么一番变故，再回来的莺莺性情就变了，以往虽说聪明伶俐，但在家中免不了娇蛮任性，有时让他都头疼，可现在的莺莺，不止精通诗文，而且性情柔顺，宽宥待人，相爷觉得。这就是姑娘长大了。

如果说那么多年纵横官场，他虽是文官，那也是个官场上杀伐果断的人，可莺莺的归来，让他也变了，变得圆润，如果说他以往的设粥棚，周济百姓，布施香火，还有几分是为着相爷的身份，可而今，已经更多的是感恩，感恩上苍怜悯，让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可他现在知道了，他的莺莺早就死了。死在荒山之上，他原以为的还君明珠，却是天人永隔。

老相爷僵着身子问，"那囡囡她??她走之前??还说什么了吗？"

伞姑摇摇头，说莺莺姑娘除了两个心愿没有再说其他，她曾许诺莺莺姑娘，说等两个心愿都达成了，她就以自身的法力，将那三山五岳点照整整一夜，如此一来，若她的三魂七魄里，还有一丝一毫能有所感知的，也就可以安心了。

说到这儿，伞姑就算把一切都交代完了，她跪下身来，对着相爷磕了三个头，"老相爷，我虽非您的亲生闺女，但这些时日与您相处，您待我极好，我以妖孽之身，却能承受您父爱之宠，已是三生有幸，如今事已至此，我犯下大错，已无可辩驳，我将莺莺的尸骨还给您"

语罢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老相爷仿佛猛然惊醒，"哎呀"一声要拦，却已经来不及，在满堂人的注视之下，伞姑手腕一转，那一把尖刀，穿膛而过。

殷红的血顺着胸口流了下去，落在地上，却立马凝结成了焦黑色的陈旧血迹，眼看着莺莺两颊的血肉迅速的干瘪了下去，娇嫩的红颜在转瞬之间退却了皮囊，只剩下茶色的长裾里，裹着森森的白骨。

寻常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满堂上鸦雀无声，连一口吸气的声都没有，县老爷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转头去看老相爷，那老相爷先前还想拦着伞姑，如何能拦得住，僵在空中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在所有人的瞠目结舌里，只有成煜摇晃着站了起来，他已全身都脱了力气，他想去把那些白骨抱进怀里，却是膝下一软，跪倒在地。

声音里没有哭腔，只是深深的沉痛，他问，"你就当真，连最后一句话都不给我么？"

昨天夜里，他听着伞姑和春秋说话，她们说让他从此忘了伞姑，他们说从此人妖有别，再无瓜葛。

所以而今。她都不再和他说一句话。

一步步跪爬过去，手边摸到那把尚且沾着血渍的尖刀，同样的拿起来，这回倒是县老爷先反应过来了，只是一句"快拦住他"都没说出口，就看他当胸一刀，又是一朵血红色的花蕾，绽放了开来。

一瞬间，成煜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挤满了冰冷的空气，他强撑着用膝盖走到白骨边上，喉咙口泛上的血腥气浑浊到令人作呕，他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把那颗头骨抱在怀里，平静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时间，天地无声。

县老爷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看老相爷的意思，虽说现下死的是伞姑，可成煜怀里抱着的那个，其实是莺莺的骸骨，这要如何处理，县老爷也没辙。

老相爷到底见过些世面，任是内心如何，面上仍旧强作着镇定，"先把他们两个都入殓吧，其他的事，后面再说。"

只说了这一句话，老相爷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外头的阳光刚露出头来，老相爷照着太阳，却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寒，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真的老了。

老相爷一走，堂上才开始有了动静，下面的衙役来七手八脚的抬尸体，这边忙着去找棺材铺子，那边赶着打水来清理地上，就在这么一通忙活里，谁都没有注意到，最后成煜手里的那把尖刀，已经悄悄的被人换掉了。

春秋回到牢里的时候，老张仍是那般瑟缩着在棉被里躺着，身后牢门外的巡查的差役来来往往走了好几趟，早上还有一个特地的来瞧过他，也是一样的唤了两声没动静，只当他昨晚喝多了没醒。这也就走了。

老张这个害怕的啊，一宿里都没敢睡，就算着师父什么时候赶紧回来吧，这眼看着下午可就到他轮班了。

眼瞧着墙上人影一晃，身后传来细碎的动静，老张的心又悬上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师父回来，哪里敢乱动，只是他越是不想动，身上越是抖的跟筛糠一般，就觉得肩膀头被人猛然一拍，差点没叫出声来。

捂着嘴听身后的人叫老张，这才把一颗心放下，转过头，那一声兴奋的"师父"刚吐出半个音来，就看春秋身形一晃，"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老张这魂都快吓掉大半了，忙追着问，"师父你怎么了？"

春秋摆摆手，示意他小点声，又定定神，把那涌到喉头的血都给咽下去，这才颤颤巍巍说出话来，"没事，挨了两道雷，问题不大，我休息几天就好了。"

春秋是说的轻描淡咸，老张自然不知道两道雷是什么意思，但其实春秋这一遭趟浑水，确实是平白无故遭了殃，你道那伞姑是如何过的天劫，只因那天劫三道雷，有两道，都是春秋给挡了。

这可不是普通的雷啊，天劫雷，千百年道行的妖都给你褪了原形，打散了精魄了，春秋也就只能仗着自己是个人，天劫的威力落在他身上没那么大，才能在毫无准备之下，生生挨上两道。

如今他面上看着还好，实际上五脏六腑也都是钻着心的疼，这些伤口，没个十天半月，怕是好不全。

好在年轻，对自己的身子自信的很，他平心静气的给自己缓过神来，从怀里取出那把伞姑自尽用的尖刀。

这自然不是普通的刀，春秋特地跑了趟鬼市，除了买驱除妖气用的避尘散，还有就是借来了这把破影刀。

破影刀原是杀不死妖的，当他刺穿妖体的时候，只会将妖的内力精魄都吸附在刀内，等待合适的时机重生，这其实就是个金蝉脱壳的宝贝。

离开鬼市的时候，春秋把破影刀给了伞姑，说这一路来的人命确实是你所杀，我虽答应了帮你，你也必须有个交道，找个合适的机会，这一刀你自己来吧。

他原也以为伞姑会跟成煜好好道个别，把前因后果都说个清楚明白，没料到她这么心急，在堂上就一刀下去了，更没料到就是她的心急，竟活生生把成煜也逼死了。

她是妖，那成煜就是个凡人啊，这么一刀下去，就算精魄还在，也铁定是活不成了。

春秋当时就躺在房梁上看着这一幕，成煜那一刀下去，没给他急的蹦下来，他可着急，心说成煜啊成煜你可坏我事了，你这一死，那伞姑跟我翻脸不认人，那我不白白挨了两道雷么！

深深的叹了口气，春秋想，算了，事已至此，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手上一抛，银光一闪，那破影刀直直的插入了墙面，引符拈诀，就在刀影的下头，现出一把茶色的纸伞来。

春秋还在酝酿怎么说，那伞姑倒是先开了口，"道长您不用说了，堂上的事我都知道，是我强行改了他的命数，才招来今天的祸患，一切是我咎由自取，但求道长帮我一个忙。"

春秋叹了口气，想说这次我倒霉就倒霉在你那句"帮个忙"上头了，如今我要说不帮了，我还来得及么，心里抱怨，嘴上还是说，你先说吧。

"我夫君的三魂七魄里，原就是少了吞贼那一魄，若再承受轮回道的消磨，恐怕不出三世，就会彻底的魂飞魄散，如今我既已还了莺莺的尸骨，就请道长将我化作他缺失的那一魄，让我生生世世，与他融为一体，也好助他顺利轮回。"

她这个法子似乎很好，却让春秋一下听愣了，"你可想好了，天地之间，机缘难求，你是有缘，才能修成个有灵识的活物，若打成一魄，你可就再也找不回自己了。"

伞姑决绝，"我明白，道长您动手吧。"

事已至此，春秋也不好再劝，他掐起一道幽蓝色的光焰，"我得把你三魂七魄先打散出去，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我知道，先前我也打散过莺莺姑娘的，无论人还是妖，这做错了事就会有报应，原是一样的。"

春秋不再说话，他集中精神，一道道蓝色的光焰从纸伞的表面划过，每落一道，竹骨就断裂一根，直到四十八跟断尽，碎裂的纸伞已不成模样，春秋听着模糊的一声谢谢，刀上的光芒散了。

春秋忽然念起了一串奇特的符咒，他记得师父告诉过他，这道咒就如同妖界的安魂曲，能让妖的灵魂，离去的安稳。

他那时是不屑的，他是道士，斩恶妖除邪魔，妖走的通不痛快干他什么事，可如今，这道似是鸡肋的符咒也终于派上了他的用场。

春秋默默的把破烂的纸伞捡起来的，正要唏嘘一声，突然脑子里想到了什么，猛然把那纸伞往墙边一摔，"你给我滚回来！你没说那解化形瓶的符咒呢！"♂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