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台上的鼓声都细细的停了，撩开后台的帷幕，谢衣就看到一轮清朗的明月正悬在未央楼庭院的角楼上，她倒未曾想过，这许久不用的歌舞场竟能派上今日的用场。√

北辰就静静地站在岸边，他看着北冥熟睡的侧脸若有所思，忽而间春秋从长廊的檐上跳下，他一拍北辰的肩膀赞叹着，"行啊，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北辰洋洋得意的回过头来，却突然换了面容，哪里是那个饱经风霜的老将，正是那日坐在北冥床头那张绝色倾城的脸，他分明，叫做兰陵。

哪里会有什么故人归来，那是剧本里才会有的圆满结局，北辰的魂魄早在山崩地裂的刹那，就落入了不断推进的九道轮回里，这亡魂归来的温馨故事，不过也是未央楼月色里，所有人联手做的戏。

无视掉春秋的赞赏，兰陵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肢体接触，他秉持着妖的骄傲，高傲的瞥了春秋一眼，径直走到北冥身边，拿起地上那把完全算不上起眼的长剑，喜悦之色溢于言表，"既然事情都完成了，那按照约定，这把剑现在可是我的了。"

"给你给你，一把破剑而已，不就是多封印了几个残魂，能有什么用处。"春秋平日鲜少遇到这般敢对自己露出挑衅意味的妖怪，被兰陵这么轻蔑的一瞥，孩子心性犯了上来，跟着就在兰陵身后嘟嘟囔囔的。

他倒也没想到，这剑原本就不是他的，要不是对着北冥一个凡人，兰陵直接下手讨要不合规矩，他才懒得和春秋交易。

掐指念诀，耀眼的金光落在剑身上。只听嗡鸣一响，平静的院落里忽而就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残魂。

春秋口中那所谓的"几个残魂"，正是千百年来，那些积压在剑中，无法离去的执念。

他们穿着各式的盔甲，有的缺了四肢，空洞的眼神透着麻木，有的怀抱着头颅，茫然的脚步不知去往何处，他们曾经是冲锋陷阵的战士，如今只剩了残破的灵魂寄宿在这把长剑，没有自我的意识，没有多余的记忆，仅仅只是存在着的残魂而已。

这把曾在北辰手下斩敌破将的利刃。却实实在在，是一把吸附亡魂的不祥之刃。

"你们这些修道的，不过是仗着自己原本就有人形，我们这些野路子可比不上，有没有好的容器，那可是关系到要修行千年还是要修行万年的差别。"兰陵白了春秋一眼，"再说了，这可是当年秉烛登基时佩的剑，凡人哪里能驾驭，我带走，还不是救了她。"

"行行行，今晚你的功劳最大，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手上一勾，满院的残魂里。就有一缕化作了光影，落在春秋掌心，"北将军的这份残魂我要了，其他的，你随意。"

兰陵瘪着嘴一脸嫌弃，"说的就像我贪你这几个残魂似的，你要吃得下就都收走，我还嫌他们留在剑里占我地方呢。"话虽这么说，手上一扬，仍旧是把那满院的黑影都收回了剑身里，"好了，我该走了。"

"哎，你等等，"春秋被他的雷厉风行惊了一下，生怕他一个转身人就没了，抬手就死死拽住了他肩头的盔甲。

"嘶??疼疼疼，你轻点，这可是本体！"

"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春秋举起双手，用他少年面容作出无辜的表情，眼神一瞥船头睡得正沉的北冥，"这个??你不管啦？"

春秋的意思自然是得先把北冥弄回房间，背回去太麻烦，眼前既然有这么一个挥挥手就能控制人行为的妖怪，春秋当然觉得不利用太可惜了。

兰陵知道他的小心思，也不多计较，肩上盔甲蓝光一现，北冥眼也没睁，就晃晃悠悠站起身来自个儿往楼上走了，春秋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直羡慕兰陵的本事，心想我要也会这个，定得让你把这破剑给我当面烧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兰陵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转身问春秋，"你们道家不是向来是最讲究顺承天意，你今晚让我假扮北辰劝她不要回头，你当真没有改变她的命数么？"

春秋眉梢一扬，反问他，"你觉着呢？"

兰陵摇摇头，"我还没修炼可以推算命数的地步，不过你应该知道，就算改了命数，迟早也要还回来的，没什么区别。"

"这是当然，"春秋踏了一步蹦上船，顺手抄起脚边的酒坛，"这句话我下山前老头子交代了千万遍了，但我就忽然觉得吧，你说没有实践，是不是就没有发言权，万一可以呢，反正她回不回去，宋军都一样会覆灭，天下局势一样要更变，我何必要多添一个人送死，你忍心么。"

兰陵把长剑配在腰间，他本就带着将气，长锋伴身，更是平添了几分修长的英气，他仔细揣度则春秋的话，突然彻悟般笑起来，他笑春秋，"你呀，要是有天遭了天谴可一点都不奇怪，你怎么不像个道士。"

"彼此彼此，"春秋应着，"你也不像个妖怪。"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一直留在这儿吗？这小地方我看也不是特别适合修行，不然你随我去，我可有好去处，"有了兴趣，兰陵就不自觉的多问了起来。

"别别别，"春秋连连拒绝，他低头小饮了一口，"我就待这儿挺安逸的，修行急什么，反正师父也没叫我回去，跑远了我又不认路，到时候回来都麻烦，就这儿挺好。"

"那我也就不劝你了，等我过了下轮的天劫，说好了，到时候我再来看你。"

"看我？"春秋笑了起来，"算了吧，你是来看北冥吧？我要是没猜错，临水镇那个晚上，你就从戏台边跟上北冥了的吧？那天我喝得太多了，居然完全都没注意到你。"

兰陵一笑，"我如今跟着她已经没意义了，我原是太久没有遇见真正的将军，一时有些怀念四下征战的日子，我也是后来才看到她身上带的剑，居然就是我找了许久的这把，姑且算是有缘吧，可我向来只跟将军有缘，她这一生的兵马生涯，刚刚都已经被你掐断了。我跟她的缘分也就断了。"

"别啊，别瞎说啊，这分明是我两一起掐断的啊。"

兰陵懒得和春秋再贫下去，心知再这么有一茬没一茬说下去，指不定到了天亮也说不完，身形一晃就上了屋檐。

浅眸轻笑道了声告辞，春秋愣愣的看着他笑容，缓了两三秒才回过心神来，心头暗想，妈耶这家伙居然还当真好看。

眼下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相见，倒真是个有趣的妖怪。

晨起时分。

醒来的时候，北冥的烧就已经退了，睁开眼看见暖色的阳光顺着床沿散了一地。恰是个难得的好晴天。

起身梳洗，换过早已清洗干净的绯色长裳，北冥熟练的去取墙上悬置的长剑，手上抓空的瞬间她愣了一下，似乎心里少了些东西，她茫然的看着空荡荡的墙壁，就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

整理好衣领，出门下楼。

未央楼的小院，仿照的是江南水乡的园林，砌着细密的砖瓦，院里的林木大多是到了凋敝的季节，干枯的枝桠透着萧索，索性还有含苞待放的冬梅，在清冷的寒霜里露出些鲜活的气息。

转过枯瘦的枝叶来，面前就是院里的荷花池，大约是前两天的寒流刚刚过去，走在四面透风的长廊上，北冥只觉得今天的风都是轻暖的，不觉就在长亭里止住了步子。

冬日的天空最是沉闷的厉害，看久了，就像是块沉重的大石碑，但今天的不大一样，北冥抬了头往远方看，瞧着天色里透着青，就这么一星半点的青色，整个天空就轻盈了起来，连着北冥也觉得舒爽。

她正望着天空出神，就听身后有人叫她。"北姑娘？"

捧着锦盒正往后厢房赶的姑娘看着北冥回过头来，露出一脸的惊喜，"呀，北姑娘，真是你啊？你终于醒啦？谢姐姐刚刚还在厨房念叨呢！"

北冥看那姑娘眼生，一时也想不起是楼里哪一个，顺着就点头答应了，低头看她手上的锦盒没有封上，里面露出一小段色彩斑驳的锦缎，颜色格外艳丽，不像寻常衣服用的布料，心里好奇，就问了一声这是什么。

小姑娘并不知道这几日来的弯弯绕绕，只是如实的回答，"这个呀？这是昨晚姐姐们用的戏服啊，谢姐姐叫我拿后头去洗干净了再收起来。"

"昨晚？"北冥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好像隐约想起一些模糊的画面，灯影桨声里咿呀作响的戏语，想再仔细去分辨，就听身后一声咳嗽，回过头，恰是春秋也来了。

春秋原听见了两人说话，怕小姑娘不知道轻重缓急，惹得节外生枝，就急着过来打断，等哄着小姑娘走了，这才回过身来，细细又问了一声。"你好些了么？"

北冥点了点头，面上却有些怪异，"只是??可能是这次病得重吧，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应该是病中多思吧，"春秋跨了一步在亭中的桌边坐下，"你看如今可不是都好了。"

"或许吧，"北冥跟着他坐下，"对了，刚刚那个小姑娘说昨晚的戏服，那是怎么回事？"

"啊？"春秋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还惦记这句，一时也没想到怎么解释，就胡乱诌了两句糊弄过去，"他们姑娘家喜欢玩的东西吧。前两天赤黎从临水镇看完戏就说想要来着。"

"是么？看着好像是有些意思，我倒也想试试"。

"咳--不说这个吧，你接下来有什么想法么？"

这句话就算给北冥问住了，春秋看着她眉头逐渐皱起，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隔了半晌，方才吐出一个破碎的地名，"??凌云城。"

春秋心里炸了一下，假装不动声色给自己倒了杯茶，心里想的却是完了完了，昨晚兰陵那小子一的脸胸有成竹水到渠成得意样，我也没怀疑，他不会根本没用吧，早知道还不如我直接给她一段记忆全抹了不久啥事都没有了嘛。完了完了。

春秋不知道，兰陵是妖，和他们道士用的术法不同，他们不过是封印，兰陵却是真正的控制，他让人把现实与梦境混淆，在不觉中接受他强加的思想，北冥明明不会有昨晚的记忆，但只要她再想到北家军，就会在冥冥之中记得父亲对自己说过，你要自由。

不动声色的操控，这才是妖的力量。

所有人都以为北冥的心结是北家军，但兰陵知道不是，她只是太后悔，后悔自己的不辞而别，后悔自己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可真正见面了要说什么，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人们总是这样，总是会有，"我就是想见他一眼，见一眼就成，"人的情感有时就在眼睛里，都能看得见。

至于按照春秋的意思，改变北冥回北家军的想法，兰陵也不知道对不对，轻易给别人强加自己的思想固然是错的，但人世间的事情纵横错乱，若当真放她回去，以她的气运，不消一年就能去黄泉路上找她爹喝酒去，这么算下来，所谓的强行，也是在救命而已。

可惜作为人，想不想被救，只有自己清楚。

人心的复杂，莫过于此。

北冥只吐出了"凌云城"三个字就不再说话，春秋心里七上八下翻腾了一圈，忽然间倒也平静了，他想自己也是尽了人事，若有些命数当真修改不了，就让他顺其自然吧，把茶盏也给北冥斟满，"别想了，你要是真想去，那就去吧，你要是想回来，我也还在未央楼等你。"

"不是??"下意识的反驳只说了个开头，北冥就又停住了，她倒不是心里烦乱，相反，她是心里什么都没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明明过了一段那么混乱的日子，可醒过神来，外面阳光甚好，时间还在继续行走。她好像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混乱了。

又坐了许久，她觉得还是不要说了，也许她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需要认真的打理好自己，于是再多的话到了嘴边也就剩下一句，她说，"谢谢。"

"行了，你去收拾一下吧，赤黎和谢衣还在楼上等你吃早饭，一会吃完了，正好我今天值班，我送你出城。"

目送着北冥回屋收拾东西，春秋在心底还是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封城站在身后问了一句，"你昨晚费了那么大工夫，今天果真让她走？"

"走呗，反正她会回来的。"

"你能确定？"封城倒讶异他的笃定。

"不确定，不过我猜是吧，"春秋回过头来，封城就觉得，他今天的笑容竟学得和兰陵是一般的狡诈。"不然我们打个赌？"

封城冷哼了一声，打赌？小孩子的玩意，他才不屑。

等送走了北冥，春秋的困劲就犯上来了，他也算是大病初愈，昨夜也没怎么睡好，早上跟几个衙役聊着天说着话，还能稍微醒点神，到了下午，就真的是困得不行了。

迷迷糊糊走在天虞镇的大街小巷，耳旁听着有人和自己打招呼，他也懒得抬头去看到底是谁，就这么随口的应着，脚下胡乱的晃着，在差不多快日落的时候，这最后一圈就晃到了城门口。

今天城门口是老张当班，远远的瞧见老张正仔细查探着往来的商货，春秋心里琢磨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其实依照春秋的性子，自从他顶了封城的位置，和衙门口这些人的往来就淡了。但老张不比旁人，那是封城自己精挑细选又亲手带出来的徒弟，被师父疏远这种难受的事，老张是心里急，面上更急，生怕是自己的愚钝让师父生气了。

眼看着老张小朋友，三番五次那都快哭出声来的可怜表情，春秋也不忍心，慢慢的也就被他软磨硬泡到习惯了。

师父过来了，老张自然是要拉着多聊两句，就两人这么一背身的功夫，打城门口进来了两乘轿子。

普通人家雇的轿子多半用的是碎花蓝布做的轿帘，但这两乘不一样，两顶都是一样的绛红色缎面，底下攥着墨绿色的流苏穗子，轿沿上雕着奇花异草虫鱼鸟兽，看用料就显着富贵。

这等轿子，不是普通轿子铺里能有的，得是有钱人家自个儿后院里停着的。

但显然，不管是春秋，还是老张都没有注意到轿子的异样，春秋只觉得鼻尖一股异味一擦，猛一回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什么都没有。

那两顶精巧的桥子，穿过了天虞镇的街头巷尾，就落在了县衙门口。

赶了一天的路，小小一盏方轿里头，姑娘已经熟睡了过去，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浅青色长裾，盘起的发髻上单簪了一根上好的羊脂玉簪，没有多余的矫饰，面容也算不得绝佳，只单这一身清水芙蓉的秀丽气派，就透着脱俗的意味。

姑娘托着下腮睡得迷糊，恍惚里就看到有个道士拿着拂尘追了一路要打杀自己，姑娘慌了，问那道士，你我远日无亲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害我性命，道士冷笑一声说你莫要哄我，你且看这是什么。

打手边扔过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姑娘下意识一躲，就见那东西仿佛有灵性一般，咕噜咕噜就顺着滚到脚边上来了，低头一看，赫然是一颗血淋淋人头，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就听耳旁道士怒喝，"妖孽休走，看我如何收你。"姑娘哎呦一声就摔出梦境了。

眼跟前还停留着那斗大两颗眼珠子的形状，姑娘吓得不轻，抚着自己的胸口长舒了两口气，等缓过神来才发现轿子已经停了。

抬了手正要撩开轿帘看一眼，就听外头有人叫她，"囡囡，咱们到了，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让他们先送你去驿站休息，爹去把事办妥了就回来陪你吃饭，你都放心。"

姑娘的手放了下来，隔着轿帘应了一声，又着问，"那我夫君??？"

外头的人笑了，"有爹安排你还能不放心吗，都没事，你去吧。"

"哎，那爹你当心，早些回来休息。"也没再探头去看，就感觉着轿子晃晃悠悠又抬起来，轿帘下头那墨绿色的流苏惠子晃荡着，往另一个方向拐过去了。

眼看着这顶桥子转了弯往前头去了，外面说话的中年男子也回了自己前头的桥子里坐下。

一挥手一放帘，跟前的小厮机灵的很，立马跑着到了县衙的门房里，冲着当班衙役的喊了一声，"去，叫你们县老爷赶紧出来。"

那衙役都快下班了，也坐在那儿打着盹呢，眼瞧着一块牌子杵到跟前来，他也不大认字，认了半天没认出什么东西，倒是睡意正浓，突然被打扰了心里烦得很，顶着嗓子问他，"你谁啊你??"

恰好这是轮着换班时间，师爷要出来吃饭，他一句话没说完，师爷打这儿路过，正好看见了这块牌子，吓得整个人一哆嗦，两条老腿蹦着就把那看门的衙役给一把拽开来了。

老师爷拱手作揖是一躬到底，"这?这下人不懂规矩，您别计较，受累问一句，您老爷今天来是??"

小厮大约也是摆谱摆惯了，摆了摆手"别问了啊，都不是你们能问的，快叫县府出来吧。"

看门的衙役先前是被师爷拽懵了，现下看着阵势，就知道来的人不是等闲之辈，想着既如此，不然就自己去叫吧，刚凑过去还没能开口呢，就被老师爷又踹了一脚扔旁边去了，老师爷都没瞧他，净顾着和那小厮说话，"是是是，您受累您稍等，我这就去。"

小衙役呲牙咧嘴的，倒也不好真当着一群人的面，弯腰去揉自个儿的脚指头，他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也不知道老师爷这其实是在帮他，就猫着腰看那师爷拱手退步拐进后堂，眼瞧着到到没人看见的地方了，撒了丫子就是一通跑，跑着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县老爷您快出来吧！出大事了！"

再抬头看那小厮，就不敢说话了。♂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