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在顷刻间就笼罩了医院的上空，让盛夏的午后变得和夜晚一般乌漆墨黑。大雨倾盆，狂风不止，雨点击中街道、玻璃、车顶，那声音在青年耳中就像是亿万军人于沙场上的冲锋。可也正如其名，骤雨只能将这份浩荡的声势维持很短的时间，没过几分钟，万物就恢复了平静。阳光很快就从破裂的云层中投下令人沉醉的金光，照耀着湿润明亮的街道，让华盛顿的街头化为上帝的国。青年望着窗外，为这场硬仗的终结唏嘘不已。

“真是一场好雨......”老人戴着氧气面罩，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和那青年一起看着窗外。当大雨停歇，老人闭上眼发出了感叹：“你的声音如大海的波涛，你纯洁如天空，奔放，崇高......”

看着老人温柔的目光，青年转过头，托着脸喃喃地说：“我怎么感觉你在说一个姑娘？”

“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Wordsworth）?。”他像念上帝的名般悠扬地颂出一个名字，“这诗说的就是一个姑娘。”

青年嗯的一声拖了个似懂非懂的长音，继续看向窗外，细细品味着雨后爽朗的云与天。

同为中央情报局的特工，老人在自己的道路上已经走过了四十余年，虽远不及被誉为白金探员的奥利格?潘科夫斯基（Олег?ВладимировичПеньковский）那样声名显赫，但也算是一名见证了战略服务局的衰落与中央情报局兴起的元老。

执行第一次任务时，他年仅22岁，比眼前这年轻人还要年轻。他将永远铭记那个阴沉的下午，仅仅是在敌国的街头漫步就足以惊得他冷汗一头一脸。冷战开始后，情报工作变得异常复杂，也更为危险，被发现并逮捕几乎等同于接到了死亡通知书，被处死的探员不计其数。可他无法舍弃身为特工的身份，因为一份承诺，一份延续了四十年的承诺。而今，他自知，自己以无法兑现。

“对于冷战和越战，小子，你怎么看？”

“局里安排的小测验？”青年没有回头，用后脑勺对着他满不在乎地应道。

“不，只是我这个老家伙闲极无聊，想拿你消遣一下罢了。”

青年还是没有回头，他看着窗外，好像除了方才老人念的那首诗外，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能将他的视线从那副美景中移开一点半点。

“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博弈，谁也不想落后于谁，谁也不想让谁占优先，看似相安无事，其实比以往任何一次战事都可怕得多。不管是我们，还是苏维埃，只要有一方先按下了红色按钮?，这个世界就完蛋了。所以才有了我们这些不要命的家伙，弄清楚对方的钱到底花去了哪儿，这样才能把资源用在对的地方。至于越战，外面那些闹别扭的学生已经够多了，我才不管呢，这又不是工作。”

听罢，老人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艰难地喘着气。青年这才将脑袋扭了过来，忧伤地看着他。

“没事...没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可真是个好小伙，和我年轻的时候真像。”老人平复了呼吸的节奏，抚着心口悠悠地道，“不像外面那些个孩子，一味地追求着自由和个我，不顾国际世界的局势。当然了，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的眼前有墙，有一道不存在于你我面前的墙，这让他们只能看清两侧的生活和身后的历史，而望不见未来......”

信息闭塞。身处情报核心地位长达数十年自然没有这方面的影响，这让他能够清晰地明白国家机器运作的规律。生存乃第一需求，无论是对于那些在外游行示威反对越战支持和平的年轻人，亦或是决定着亿万民众生死的决策方本身都一样。那么多年来，他为了国家的生存尽心尽力，他并不后悔为此而付出的诸多代价：未能与心爱的人白头偕老也好，未能实现自己作为诗人的理想也好，未能生活在金色的麦田中也好，未能在子孙的泪眼前安然而逝也好——这一切，他都不后悔。因为他的一生已贡献给了万千民众，他的一生比绝大多数人更为精彩。

他的一生，是无价的。

“我说，爱罗杰（Ayroger），你这习惯是不是得改改了？”老人看着他的脸，眉头微皱，显得十分严肃，“我可不希望死后没多久就看见你脑袋上顶着个枪眼儿，飘上天来和上帝谈心。”

“我只会和你说这些，雷（Ray），要是你死了，我一定会变得和失了父亲的哈姆雷特（Hamlet）一样沉默寡言。”青年转头，认真地说。

“你才不会呢！傻小子......”老人无力地笑笑，“不过要真那样也好，至少我不用担心你把局里的秘密到处乱说......记住，别嫌我唠叨，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将那些情报挂在嘴边，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垃圾袋，无论你把什么东西丢进来，到头来都会进棺材，局里不会为难你，也不会来为难我......行了，时间不多了，今天又带来什么‘好消息’了？说吧。”

“我要进入铁幕了。”

“怎么进？”老人抬了抬一边的眉毛，“把你空投进去不成？”

“你猜对了。”

“啥？！”老人一声喊，旋即咳个不停。好一会儿，他才顺过气。“变了，真是变了......局里的新招越来越离奇......好啊，有办法进去就好，去干嘛我就不问了，免得遭罪。”

“的确。”

有车辆在街道上按响了汽笛，青年再次看向窗外。老人平复了自己的呼吸，看着他的卡其色外套，看着他自然挺直的后背，默默闭上了眼。

“孩子，下次相见，就是在上面了。”

“的确。”青年的语调仍旧平静。

“照理，我无权让你做任何事，我也不能让你做任何事，可唯有一件，我必须拜托你，爱罗杰。”

青年非常缓慢地转过身来，老人看得出，他眼中已诞惊奇。

“呵，怎么，一贯守规矩的老头在要死的时候破自己的例就那么有趣？”

“老实说，明早斯大林（Stalin）空降在白宫尖顶上我都不会觉得惊讶了。”

“臭小子。”老人笑了笑，“能将我未尽的心愿交付给你的机会只有现在了，你想不想听？”

“我要说‘不想’，你铁定会用氧气管勒死我。”

“知道就好。”老人冲他撇撇嘴。他目视前方，视线聚焦在雪白的墙纸上：“四十年前，我曾向某位朋友许下诺言，一定，会助他将某个家族所隐藏的真相调查个水落石出。二战期间，他在一次失败的行动中被擒，从此再无音讯。之后，我竭尽全力都未能达成所愿，如今，我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我答应你。”青年点了点头。

“什么？”老人的两根眉毛挤到了一起，整个人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你就这么答应了？”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雷？”

“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会害我吗？”

老人出神似的看着他。他缓缓躺回床上，良久良久，舒出一口长气：“是不会，可结果谁知道呢...有时即便不存心，也会变成坏事。”

“没关系，”青年将一只手按在他枯瘦的肩上安慰道，“做我们这行总要担些风险。”

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的确是老了，一会渴望你答应我的请求，一会儿又为你担心。好吧，我也该把你当个大人看了。”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折起来的小纸片。

“这是档案编号，已经封存了，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

青年打开扫了一眼，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纸片的一角，看着它烧成灰。老人满意地笑了笑。

“去吧，孩子，我等着你把好消息带来给我的那一天。♂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