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里，岚唤他的妹妹作“拉雅”，日后我虽有幸能够使用这个爱称，可在最初的那段时间，对于年少且无知的我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独自一人身处卧室时，我曾试着开口，而数次心悸以及莫大的羞愧便是它所造成的结果。

拉雅，多么美的名字，与“克拉伊雅”的发音截然不用。生硬与冰冷的气息伴着音节的省略一同被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柔婉与自然。为她取得此名的人该是多么地富有智慧啊，究竟需要具有怎样的一颗心，才能将字母运用得如此精巧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困扰我的一道难题。

“回来！”

被人误闯进浴室本来并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何况是我的好友岚。可在看到他身上的那些伤疤后，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

“请你转过来。”我竭力保持平静，严肃地要求。

他先是试图用衣服挡住自己的后腰，然后又扭过头，为难地看着我。

没用的，我不会放你出去的。

“一定要看吗......”

“对，一定要看，就现在。”一股莫大的焦急积聚在后脑，不知不觉令我的语气变得非常严厉。

他慢慢转了过来，将衣物放下，脚趾紧张地弯曲着，投来泄气的眼神。而我的视线则被牢牢锁住，一刻都离不开那些绝不该出现在贵族子嗣身上的骇人印记。

“这不公平，”他抱怨，“你自己不也是遮遮掩掩的......”

“别问。”我将包裹右肩和上臂的软巾缠紧。

“可——”

“我们在列车上相遇时，你带着这些疤吗？”

“没有。”

“那这就是你一年多来的生活！”

“一部分......”

岚变得沮丧。我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蜷膝跌坐回浴缸，让冰冷的水镇静头脑。那副横跨他的前腹后腰、几乎要将他细细的身体截成两段的巨大齿痕，那五道从锁骨外侧划向心窝的爪印，以及覆盖在爪印上的烫伤——

菲洛，我咬牙切齿地想，并于瞬怒后恢复了些许的理智。不，不是菲洛，这是野兽留下的。那个烙印......对，是为了止血。

“咪克？”岚靠近了些，坐在地上的一块巾垫上担忧地看着我。

“没事，我很好。”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水面，随后视线上移，说：“不接着问？”

我摇了摇头，“不问。但我其实很想问，想得不得了。不过这不该由我来选。如果你认为将自己的遭遇告知旁人没什么不妥，那我自会知道。”

岚嗯了一声，在这个话题上便不再多说什么了。我很遗憾，他并没有主动讲述的意愿。这不禁让我作出猜测，害怕遭人质问是否就是他自菲洛离奇失踪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的原因。

“那...克拉伊雅小姐的伤势如何？”

“安娜说还有些肿胀，不过不算太严重，修养个几周应该就好了。”

我点点头，暗自松了口气。

“你呢？你的手和肚子......还疼吗？”他看着我搭在浴缸边绑着厚厚绷带的双手，以及腹部的那个小切口问。

“我？哦不，早......早就不疼了。对，不疼了。”

被诊断为腹腔出血后，医生为我进行了一次“屠夫式”的治疗。可比起思及自己的双手，我倒宁愿再做几次插管引流。

手上的剑伤令人后怕到头晕眼花。检查时，就连一旁的护士都显得十分紧张。看着那些深深的口子，我心知菲洛完全有能力毁掉米海耶?卡恩作为一名剑术家的未来——只要再用点力，将剑柄朝外拉一些，食指、中指或者手掌的筋腱就会被割断。他无意重伤对手——我只能得出这个结论，甚至在对付安德烈斯时都是。长剑自他虎口靠后处贯穿，几乎是贴着骨头擦了过去，那里只有肌肉与血管，不沾水感染的话，个把月就能康复。

能够面不改色地将少女的手臂骨从关节里生生拽出来的暴徒，却对一个一剑刺破了自己肚子的人，以及将八枚铅弹打进自己身体的人心慈手软——先驱行事逻辑之奇特我可算是见识到了。

“冷水似乎比什么疗效还要好，你瞧，淤青已经开始散了。其实刚才要不是我把头埋在了水里，也不会看不到你进来。”

“难怪，你可吓了我一跳。”

“噢抱歉，岚。”

我嘿嘿地笑着朝后靠了靠。可他却锁起眉头，逐渐低下脑袋。

“不，别向我道歉。该道歉的是我。”

“为什么？”我在水中换了个姿势，凑近了些问，“你又没做什么坏事。”

“我有。”他把头耷拉得更低，“我心知先驱定会择日前来，但还是住进了这里。这还不够吗......”

啊，是啊。

顷刻间，我就想起了当菲洛入侵时，岚在走廊中边跑边喊出的那句话——“我就不该待在这儿，我早该走得远远的了”。这几日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可现在，我得直面它了。

“咪克——卡恩先生，请容我忏悔。”男孩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我想说些什么，可还是将到嘴边的话留在了心里。

“我明知随时有被袭击的可能，却还故作镇定来与你重逢，甚至恬不知耻地藏匿于此，让友人心甘情愿地提供着代价高昂的庇护。安德烈斯和男仆们因此负伤，这所房子也遭受了巨大的破坏，伯母深受惊扰，就连你也......”他停了下来，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岚所述乃无可争辩的事实，更何况身为卡恩家的男人，在面对其向整个家族的忏悔时，是不能有任何动摇的姿态的。我忍住出声安慰的冲动，静静等待。岚不再沉默，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直直地跪在我面前。我亦在水中挺起腰背，正对着他。

“我过于依赖他人的保护，被平和的日子冲昏头脑，全然低估了潜伏的威胁。在不久的将来，三湖子爵必定会为今日的愚蠢做出补偿。但此刻，我岚?布里特莱恩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压低抽鼻子的声音，继续用正式的语气说，“卡恩先生，您能否宽宏大量，接受我诚挚的歉意，原谅布里特莱恩家的人，原谅这些不请自来的访客，好让我暂忘罪恶，和家人一同踏上旅途。”

我沉默了几秒的时间，直到自己准确地把握了每一个词的意义后才开口——这是父亲的教诲，令我在面对重要对话时保持谨慎。

“就将我的母亲神雨、管家安德烈斯、侍女伊冯娜、男仆罗德与格雷戈里以及赫尔南德斯先生和厨娘梅吉牵扯进布里特莱恩兄妹与先驱菲洛的矛盾一事，我以卡恩家一家之主的身份接受你的歉意。你大可放下负担，安然踏上路途——可岚，”我向他伸出缠满绷带的手，“你是我珍视的友人，就我个人而言，根本不介意被卷入你所身处的困境，反倒希望如此，这样才能尽自己的一份力来帮你——就像当初在列车上为你接住那个箱子。你不用向我道歉，米海耶?卡恩并未满怀怨怼或心存怒气，从头至尾我都相信你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必有其原因和理由。”

我无法想象独自一人承担责任和压力会是何种感觉，因为即便是在父亲去世之后，于精神层面和现实意义上，我也有着安德烈斯和妈妈的支持。无疑，身处异乡的三湖子爵有着和外表不同的强大内心与担当，可终究，岚还是像个小女孩那样哭了几分钟才缓过气。他反复地说着一句话，大意不外乎是事发后自己就该来向我坦诚一切，而不是拖到现在。我则一再向他强调这并不要紧，谁都会犹豫不决，何况是在心烦意乱、不知所措的时候。

害怕朋友的疏远，看来这也是他久久不愿见人的原因之一。

“我离开瑞士原本计划直奔新墨西哥州，可克拉伊雅在听我说起你之后，告诉我卡恩家已移居至美国。”他用我取来的毛巾揉着鼻子，说着令人屏息的话。我惊愕，天才克拉伊雅，难道她还弄到了和众国移民局的留档文件不成——

且慢......

这时，我隐约意识到了一件更令人脊寒的事。

“所以我来到了纽约，向史泰登岛中学递交入学申请，在学校找了你几天，满脑子都是坏点子，想着要你在看见我的瞬间惊掉下巴。可菲洛...袭击了她。那一天，就在我们来学校整一周的时候，克拉伊雅一个人在大提琴室练习，他就这么出现了。”

“是菲洛炸塌了楼板！？”

男孩想了一会儿，勉强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样。事发后我吓得半死，知道你被碎片砸伤入院后更是悔得无地自容。其实第二天我就有意前往玛纳莎小道1号，可碍于菲洛，一直没能下定决心。”

“然后你就收到了我的信。”我说。

“对。”岚看着水中的涟漪，露出笑意，“一见那些字迹和正式的措辞，还有署名，甚至是信封角落那个试笔的小叉，我就把菲洛给忘了，和克拉伊雅还有安娜——”

男孩忽然停下了。他慢慢抬起头，一双金色的眼越睁越大：“上帝啊......克拉伊雅！是克拉伊雅！是她告诉我......我的天，好深的算计！她怎么能......她利用卡恩家的所有人来对付我的敌人！？”

可事实如此——这是我心中那句未出口的话。

“不，她能。”思考片刻后，我决定用母亲的措辞来回答，“淑女皆有这项权利。”

“她哪来的权利去利用一个好心人？”男孩愤愤不平地嚷道。

“她有权爱自己的哥哥。♂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