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结果就是这样了？”女皇又问，“阿臧被武承嗣鬼魂所杀，无法再缉凶。狄仁杰是寿终病死——天下太平？”

    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对视一眼，小心地道：“这结论尚有破绽，比如那个银香囊的辗转历程，疑点还多。阿淳其实还想继续追查下去，但他年轻没经验，自己拿不定主意。他求我二人先转奏，叩问圣意如何。”

    这是在请女皇作主拿主意。老妇人没着急回答，反问一句：

    “你们两个以为呢？就这么结案，合适不合适？”

    “女儿以为，可命阿淳继续追查下去，但宜缓上一缓。”太平公主答道，“他们那些小辈的连串婚礼，很快就要举办。神都城内普天同庆，上下齐为神皇延寿祈福，那才是头等大事。这两桩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事涉宗亲和宰相重臣，闹起来会冲散婚庆喜气。人死不能复生，不急在一时半刻。要追查，也等婚礼都办过去再说……这是女儿一点私心，请圣上定夺。”

    “婚礼啊……”女皇喃喃，好象刚想起来这事，“对啊，东宫儿女，你的儿女，承嗣三思家儿女，还有我外家杨氏的……好多年轻人要结婚呢……结婚好，早点给我生重孙子吧……”

    “就是呢，有什么能比神皇子嗣绵延更要紧？”太平公主笑道，“既说到这个，女儿斗胆再催阿娘一句，得给阿淳指定新妇了。三个武氏小娘子，哪个都不错，圣上挑一个有福宜男的立为邵王妃，还能赶上给这一串婚礼打头。阿淳身份最贵重，也早该成家了。圆圆满满的，多好啊。”

    “三个武氏女么……那不对啊。”女皇摇头。

    在场人全愣住。太平公主试探地问：“三个武氏女……不对？”

    “你忘了么？阿淳，和他父叔，还有你，现已经都赐姓武啦。同姓不婚，他怎么能娶自己族妹呢？阿奴你也糊涂了。”

    太平公主张张嘴，一个字说不出来，只求助地转向上官婉儿。尚宫女官略沉得住气，微笑道：

    “圣上对邵王期许甚高，是觉得三位待选县主配不上他吧？婢子等再去挑一挑，但不知该如何甄选才好？”

    “不挑武家女儿，”女皇固执地重复，“同姓不婚。别人也罢了，阿淳是我大周皇室嫡孙，他的元配，得严格按周礼来，不能落天下人口实褒贬。”

    “别人也罢了”的意思，是说重润的两个同母妹妹嫁入武家就可以，他自己却不准娶武家女为妻……连阿追都觉得诧异，之前老阿婆也没说过这话，为什么忽然兴起了这么荒唐别扭的念头？

    “婢子奉敕。不为邵王挑武氏妇，那……该从哪一家挑合适？”上官婉儿问。

    “当今天下，除了我武氏和前唐李氏，哪一家最尊贵？”女皇又懒懒地靠回阿追身上，再添一句，“阿淳的三个同母姐妹，都要用那‘七宝帐’出嫁了吧？她们分别嫁进谁家来着？”

    永泰郡主嫁小魏王武延基，安乐郡主嫁梁王世子武崇训，长宁郡主嫁……观国公杨慎交。

    “婢子懂了。”上官婉儿扬起眉，“自然是外戚弘农氏，天下第三位望高门……请圣上出旨，指定敕使去观国公家，为邵王选杨氏妃。”

    “何必那么麻烦呢？”女皇一笑，“你们刚说了，时间紧，想着要赶上马上举行的连串婚礼，以立邵王妃来打头。朕看，也不必费心思再选了，不是有个现成的么？阿奴你那个随侍的小娘子，阿追他姐姐，我看着，就是个挺伶俐壮实的闺女，人高马大的，正好生养朕的重孙子——就这么定了吧。”

    恍若晴天一声霹雳，阿追全身都僵了，只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眼见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也面面相觑神色古怪，好一阵子没应答，女皇不悦地提高嗓音：

    “怎么了？朕看上的人，出身又不差，你们觉得不妥当？”

    两个中年女子皆伏地谢罪，不敢出声。阿追心里如同有一口沸油锅，浑身滚烫冒汗，实在坐不住，双手扶住女皇，身子滑下来叩伏：

    “奴实实实实……不敢……臣姐弟出身卑贱，怎有这福份……圣上折杀阿追……”

    他惶恐害怕得连一整个句子都说不出来。女皇却在他头顶笑起来：

    “我明白了，阿奴婉儿，你俩以为是阿追给我吹了枕头风，灌足了迷魂汤，异想天开为他阿姐求这泼天富贵，是不是？我老婆子一时糊涂，迷恋美色，才出此下策，一时醒悟过来就会后悔？”

    三人都不敢吭声，只听着老妇人喘吁吁的声口：

    “你们哪，看着一个赛一个的聪明美貌，全是草包，三人心思加起来，都不够我老婆子玩的……说白了吧，重润那孩子挺能干，身份又高，又年轻急性子，不挫磨压制着他，他太容易自高自大横生异心。他不能娶武氏，也别想再扩充势力。要是他不肯娶阿追的姐姐，那就给他指个门第身份更低的原配发妻……就这么定。”

    阿追头脑中嗡嗡的，眩晕不能自持。此后那三个女子又说了些什么，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如何承旨，如何把他拉出去商议婚配事项，阿追都木呆呆的几乎没什么记忆。日落月升，御帐温存，老妇人一句枕边耳语，总算唤回他的神魂：

    “阿追，你怎么谢朕？”

    怎么谢……

    阿追自己，毫无主意。事实上要不是女皇提醒，他都不认为自己该“感谢”她为阿姐修多罗安排的婚姻。可女皇说出口了，阿追只能出殿去找了上官婉儿，与她私下秘议安排。

    次日掌灯时，阿追向女皇禀告，“七宝帐”已经修补完成，李迥秀宅遣人致送入宫。女皇本来没什么兴趣，只命“你去瞧瞧，没毛病收入内库就行”。阿追一力撺掇，终于说动女皇传送帐者进殿，当着她面展开宝帐核验。

    一个白衣少年垂头带两个小奴抬箱进殿，开盖取出七宝帐，在立地枝烛的照耀下徐徐展开。锦面上悬缀着的金珠宝玉闪烁出万千光华，霞彩辉煌动人眼目。

    女皇只瞥了宝帐一眼，便转向那衣着朴素的白衣少年，命他：

    “抬头。”

    少年抬起脸，颊上酒窝勾成一弯月牙。

    菡萏生涟漪，芙蕖出水波，六郎身后舒展开的锦帐璀璨如星河。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