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看着太阳渐渐沉下去，似乎连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我没有呼吸……他突然想到这一点。不仅是呼吸，脉搏、心跳、流血、肠胃蠕动这些只要是人类都会拥有的生理反应，他都没有。他甚至都没有一个代表性别的性征器官。他从来都是机械镇中机械化程度最高的改造人之一，旧黑虎组覆灭之后，他经历了更多的改造才保住性命。但是他也知道，除了大脑之外，他和赛博人已经没有本质区别了。

白狼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口腔中的唾液都是人工合成的，他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是原生的……也许除了右眼的泪腺吧。那是他少数几个还在发挥作用的生理腺体，当时让它发挥作用，自己和负责改造自己的人还动了不少脑筋。但是不管怎么改造，他都回不去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自己也逾越了内心深处“人类”的边界，只是他从不愿意承认而已。

似乎，真正能看透自己的人，只有罗青……

天越来越黑，白狼抬起头看着屋顶的罗青，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实在害怕这个人，尽管这个人不是自己的敌人，但他还是害怕。罗青身上的力量让他想起了家乡水星，那种可以操控人心的力量和家乡的感觉是多么相似。

我已经不是一个

“人”了。白狼心中暗自苦笑一声，我恨着罗青，恨着赛博人，恨着青党……恨着一切非人的智慧生物，就像我恨着自己一样。

在黑虎组覆灭之谦，白狼还可以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圣战士，那时候他还不是一个机械化程度这么高的改造人，他甚至都不希望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改造。黑虎大哥是他那时候的明灯，作为机械镇的鹰派，黑虎有着其他组长从没有过的魄力，一直是人本派中最强硬的主战派，因此也被赛博之光盯上。被K伏击的时候，黑虎也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他死了之后，我就只能当一只丧家之犬……还哪来的狼呢？

“他还不打算走吗？”蓝山紧张地问道。

白狼的视野虽然很广，也能放出小型探测器，但毕竟不像罗青那样全能，现在他也只能从罗青搭载的通讯线路中得知前方的战况，“时间还没到吧。”

一旦罗青开始行动，蓝山就要配合着一起冲锋。蓝山对此颇为紧张，一直有些不安。也怪不得他，其实和罗青一起行动的时候，就连白狼都很紧张。毕竟……罗青在某些方面已经有点像神了。

现在神策军和义军已经攻入皇宫建筑群，只怕用不了多久，御林军的防线就会全线溃败。敌人不会想到义军的加入，神策军和义军的战斗力加起来比御林军强上许多，想要对付他们，只怕那个“皇帝”必须要使用所谓的“五神军”。若不是罗青拜托了自己要保护叶清泽顺带还要保护太尉，只怕自己会更乐意冲锋在前——他很想看看古街最强的军队有多厉害。

叶清泽此刻就站在自己的身边，她现在穿得更加华丽了，不像刚遇到他时候那样穿着和罗青相似的男装圆领袍，而是一袭衣裙，上衣外面套了一件半臂纱衣， 看起来分外好看。尽管白狼不懂叶清泽装束的时代具体是什么时候，但他知道这也无所谓，在古街，衣物仅仅有一种象征意义罢了。

爆炸声和呐喊声从远处的街区传入白狼的耳朵——就连听力他都用人工耳蜗才能恢复，与K的那一战摧毁了他除了右眼之外几乎全部的感官。他听着战争的声音，脑海中浮现出三年前的那场战争，那场人本派本来必输的战争，因为罗青和杨凯的加入而反败为胜。尽管畏惧罗青，也天然不信任外邦人，但是罗青的能力他很清楚，他知道，这次有了罗青的帮助，太尉、义军和神策军一定会再次成功的。

还有那个叫殷聪的小鬼……他最好别死，不然自己就白救了。

“罗青就是这个样子。”

白狼忽然听到叶清泽说道。

“在面对那些他厌恶的力量时，他从来都不会手软。”叶清泽的眉头轻轻地皱着，“尽管他的初衷是好的，他的理念也很好，但我还是在害怕。”

“你在怕什么？”白狼本来不想搭理叶清泽，却也忍不住问道。

“历史上，从斗士变成暴君的人少数。”

“罗青说他和木老不一样。”

“木老？”

“机械镇以前的一个……暴君。”

“他现在的确不一样。”叶清泽点头道，“但一切的畏惧都来自于不确定性。地球上的城邦这么多，恐怕没有多少罗青看得惯。一旦他在地球游历的经验渐渐丰富起来，他对这个星球现状的不满很可能会演变成一种暴力。”

“你看得很长远……”

“可能是职业病吧。”叶清泽羞涩地一笑，“我当然不希望他变成那样，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但他经历的伤痛太多了。我曾经以为我的伤痛已经够多，但遇到他之后却忽然觉得，在他面前，我的经历都不算什么了。”

“也不能这么说。”白狼冷哼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叶清泽抬头看了一眼白狼。

“如果你这么害怕他也成为暴君，那为什么又要鼓励他走这一步？”白狼没有回应叶清泽的目光。

“因为……我也没法确定他会变成什么样。他的确可以让这个城邦变得更好。”叶清泽叹道，“如果不迈出第一步，什么都看不到。对我而言，这座城邦是一个研究的素材，刚开始我没把它当成一个真实的城市，甚至真的把它看成了旅游景点……但这是错的……研究的结果当然，但人本身的定位更，这是我老师告诉我的。”

“我记得你说你研究思乡病。”

“小的课题而已。”叶清泽笑道，“你可能不知道，全邦联的人都喜欢看这座城邦的直播，大家都沉溺在过往景观的想象和复原当中。其实以我的眼光来看，这座城对古代人类的复原是很粗糙的，那场戏也是，生搬硬套地把两场不同的戏曲赛在了一起，《西厢记》和《铡美案》。但现在的邦联人喜欢看这种东西，他们不需要动脑子想这里的复原合不合理，也不需要想这种复原有没有意义，他们只需要看到一个景观，就够了。”

白狼有点听不懂叶清泽的话，但他听到了一点让他意外的东西，“直播？”

“是，古街的直播产业和旅游业让他在地外殖民地赚取了财富。这两年他们的盈利恐怕比邦联政府的国库余额都充裕。”叶清泽苦笑道，“怎么了？”

直播……白狼迅速回想着那日的意外收获，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奇怪的感觉，正要说句什么，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刺耳的噪声，他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却毫无用处。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叶清泽和蓝山竟然也几乎和自己同时捂住了耳朵。

怎么回事……白狼愣了不到一秒钟，另一声巨大的轰鸣就猛地从身旁传来，连带着还有一阵被掀起的泥土和风。白狼愣愣地看着那个被砸出的大洞，就算他的左眼已经是人造眼，视力远胜常人，也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看清那个土坑中的人是罗青，刚才还站在楼阁顶端的罗青。

不可能……白狼猛地抬头看去，一个金黄色的身影正在降落，大概可以判断出那是一个人，但是在他的身旁却又现出一圈推进器的蓝光，就像神明的光圈……那是什么？

“蓝山，快送叶清泽走！”白狼猛地撕掉自己的衣服，打开全身炮口，右手的炮口和拳罩一起打开，和拳罩合拢的“锃”声几乎同时的，是那个金黄色的身影落在地上的巨响。

蓝山还愣在自己的身旁，叶清泽也是。

该死，蓝山老是在关键的时刻掉链子……白狼只能把视线放在眼前的人身上，那个人穿着金黄色的东方式长袍，戴着金黄色的头冠，在他的背后飘浮着五个巨大的方块，每个都有人头大小。通过电子义眼的分析，白狼能够看到那五个方块和黄袍人的腰带之间由无形的磁力场连接，刚才恐怕也是通过这种磁力场，那五个方块才能托着黄袍人的身体从高处降落。但是黄袍人的衣服似乎有反扫描的功效，他完全无法看到黄袍人的身体内部……其实不仅是他，古街大部分人的衣服似乎都有铅制夹层，无法远距离扫描。

这时候，白狼才看清，这个黄袍人，竟然就是那日在舞台上唱了几句戏的“皇帝”。

白狼猛地握紧了拳头，唯独这个人……在古街唯独这个人，白狼想要杀他的欲望无以言表，就连龙林都不能排在他的前面。

“机械镇的改造人？”皇帝咧嘴一笑，“看来罗青也不是傻瓜，在大本营保留了不少兵力嘛。”

白狼知道，如果自己现在不动手，恐怕就不会有机会了。他猛地一退，全身炮门火力全开，无数道烈焰般明亮的光线瞬间点燃了眼前的皇帝……但也仅仅是点燃了皇帝面前的空气。一面看不见的护盾牢牢地挡在皇帝的面前，自己只是点亮了他的微笑。

如果自己的左手还在……白狼还没有来得及在心里念完这句话，一个异样的物体突然从侧面飞了过来，自己的整个身体突然间完全不受控制，只好停止炮击以防误伤，但整个身体却已经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撞在一个东西上——那竟然是一个方块，自己的身体就粘在那个方块上，一动也不能动。。

接着，另一个方块重重地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恐怕连鼻子都得去重做一个了。自己唯一还能流血的部位——脸部经此重创已经鲜血淋漓，这些方块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竟然坚硬无比。眼看又有另一个漆黑的方块凭空打了过来，白狼连忙伸出自己的右拳，金属拳罩已经启动，这一拳必定威力无匹。他猛地一拳打过去，全身都跟着颤动起来，那个方块被自己打退了。

粘住自己的那个方块也忽然撤回白狼差点打了个踉跄。但眼看着那五个方块竟然相互附着在一起，形成了一根巨大的柱状物，它仍然漂浮在空中，似乎本身完全没有重量。它突然向自己冲来，像一根没有矛头的长矛。白狼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好伸出自己的右拳，重重一击。

自己的身体向后飞了出去，金属制成的右臂骨架也已经完全断折，右手已经无法使用了。他的后背砸在庭院的墙上，比自己的金属身体还要冰冷。蓝山和叶清泽想要来拉自己，但是已经晚了，白狼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时间重新站起来。

看到蓝山，皇帝稍微顿了一顿，但这一顿并不能扭转形势。

幸好，那个一直沉默的土坑终于喷涌出一道白色的雾气，那雾气的浓度已经让白狼险些以为那是一道喷洒出的水柱。尽管看上去绵软无力，但皇帝似乎颇为忌惮，连忙后退一大步，五块方块纷纷撤回保护。

“没想到你还能站起来。”皇帝后退好几步，看着那个土坑道。

罗青已经站了起来，嘴角甚至还有血迹。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算你用纳米机械组成防护盾形成缓冲，但你自己毕竟还是一个肉体凡胎，恐怕骨头都已经断了好几根了吧？”皇帝微笑着说，那五个方块重新飘到他的背后，“你不是我的对手，你刚才已经试过了，你没必要再试。”

“还没完。”罗青咬牙道，他举起自己的手，一整片云都开始移动……是我眼花了吗？白狼眨了眨眼，那不是云，那是一整片雾，罗青召回了他笼罩在整个古街上的纳米机械。那些白色的无声飞虫聚集在罗青的上空，就像一道巨大的龙卷风，耳朵中的噪声也停止了，恐怕罗青已经关闭了整个通讯系统。

看到这么多的纳米机械，皇帝的眼神也微微一变，“两年前我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就知道你们纳米机械寄生体都是一群无比恐怖的家伙。你不来捣乱也就罢了，竟然要插手我的‘剧本’，我绝不能容忍这种僭越的行为。”他抬起手指，指着罗青，“你会毁掉一个绝妙的好剧本的。”

那个人？

“乐意之至。”罗青冷冷一笑，头顶的那道白色的风暴愈来愈烈。

“你以为我这两年都在睡大觉吗？”皇帝冷笑道，“天、地、人、神、鬼五部的精华都在这里，它们是专门用来对付你的。纳米机械纵然再强，切割能力和穿刺能力也是有限的，你无法毁掉这五块神物，更无法攻破我的护盾，那是专门克制纳米机械的护盾。”

“只要拖住你，我就能赢。”罗青的双眼都变得纯白。

“你错了，是我在拖着你。”皇帝话音未落，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传过来，伴随着两个人的声音。

那是太尉和祁钰。

白狼开启背后的炮门，猛地借助冲击力站了起来，然后飞快地向那个方向跑去，蓝山和叶清泽几乎都没反应过来。

太尉作为名义上的总指挥，通讯突然断掉，他必然忧心如焚，和女儿跑到这里来一点都不奇怪。但他们来得不是时候，非常不是时候。

“白狼，快把他们弄走！”罗青大惊之下也投鼠忌器，一时间不敢发动攻击。白狼飞快地穿过了罗青和皇帝之间的空地，他已经可以看到那个楼阁侧面出现的太尉和祁钰了……拜托……快回去吧。

“快跑！”白狼大声喊道。但太尉和祁钰却只是呆在了原地，完全不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

如果你们死了，这一仗多半就败了。但是已经有两个方块迅速飞了过来，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它们就可以超过自己，就算自己有背后的炮口当助推力。

不要死更多的人类了……

白狼想起了在水星的一次又一次内战，一次又一次的屠杀。无数人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杀害，无数人因为短缺而饿死。这样的日子在水星持续了很多很多年，漫长到他几乎看不到尽头。

死了太多的人。

他还记得自己的妹妹被推上高台，那时候已经有无数畜生侵犯过她，她的罪名荒诞可笑，但大家热情洋溢，他也记得自己的父母被关进地牢，为他们的孩子嘶喊。他们都死在自己的面前，死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似乎脑海里又回闪出那个高大的断头台，它和舞台上的铡刀是那么相似。

就连皇帝都很相似，尽管水星没有真正的皇帝。

白狼不想再看到皇帝的笑容了，他在暴君的手下当了很多年的子民，又在另一个暴君的手下当了很多年的臣子，他不想再看到暴君的笑容，不想。

白狼猛地刹住脚步，转过身来，炮口打开，“狄奥多西之盾”出力全开，一道无形的盾牌屹立在自己的面前，那是机械镇能够研发出来的最强能量护盾。就算自己的身体也许已经支撑不住，但他还是要打开它。

巨大的震动几乎将自己的意识都要震出身体，也许早就该这样了，反正我的身体已经是可以反复更换的消耗品，它还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

当白狼回过神来的时候，祁钰的尖叫声已经响起，他自己的身体也无力地坠落地面——他只剩下了一半的躯体。这具躯体本来就难以维持出力全开的狄奥多西之盾，在经受这么严重的动能打击之后更是雪上加霜。幸好，他是改造人，死不了的。

但是太尉却不是。

白狼的半个身体摔在地上的时候，他看到了皇帝的微笑，尽管白色的巨浪已经向他打了过去，但他毫不畏惧，仍然笑着。在那一瞬间，白狼想起了自己遥远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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