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叠云带着莫岚和背着药箱的江大夫，叩响了房门。

无人应答。

三人神色凝重起来，叠云迟疑片刻，莫岚却径直破门而入，三息之后就捂着眼睛退了出来。

江大夫：“……？”这个反应似乎不太对劲。

莫岚红着脸，不断向另两人挥手：“走吧走吧，估计是没啥大事了，我就是没想到侯爷他身体这样，也能……”

叠云：“？”好像更不对劲了。

但到底卢澈华还在屋中，叠云不亲眼确认下她的安危便不能放心，于是对莫岚道：“你先回去吧，江大夫请稍等，我进去看看。”

莫岚默默望向天空中橙紫色的绚丽朝霞：“那你动作轻些，别怪我没提醒你。”

叠云敛气屏息进入屋中，只见屋内红烛燃尽，摆设整齐，与昨日离开时并无二致……除了屏风上的一件水红色女式大袖衫。

叠云：“……”就这？

想起方才莫岚的羞涩反应，叠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没有退回去，反倒来到了屏风之后，在墨蓝流苏床帐前向其内的二人行礼。

“夫人，江大夫来了，请问需要现在替侯爷再诊断一番吗？”

床帐内仍旧静默，片刻之后缓缓响起的却是裴晔的声音：“叠云么？让江大夫进来。”

叠云讶异抬头，只见一只苍白枯瘦的长手伸出床帐，将其缓缓挑起一角，露出些许内部的情形。

裴晔睡在床榻外侧，面色虽然苍白依旧，但已不似昨晚般泛着不详的青色，而他身侧的被褥中还露出一只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贴着他的肩膀，只从三千青丝中透出一点雪白的脸颊，正是叠云担心的卢澈华。

“声音小些，阿蟾还在睡。”裴晔低声道。

叠云重新低头应是，然后轻轻起身，将屋外的江大夫带了进来。

一番观察与号脉之后，江大夫压低了声音也要感叹：“侯爷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这般凶险也能够撑过来。”

裴晔收回手，帐角便轻飘飘地落回了原处，其上的墨蓝流苏一番轻轻摇晃。

“都是托了阿蟾的福。”他的声音中含了些清浅的笑意，“若没有别的事，一个时辰后再来，我会把阿蟾唤醒一起用膳。”

叠云与江大夫轻声应下，二人一齐退出房间，没有忘记带上房门，合拢严实。

床帐内的裴晔小心翼翼地将小姑娘缓缓拢到了自己怀中，看她枕着自己的胳膊还轻轻蹭了蹭，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像被夹着清甜花香的春风填满，于是心满意足地阖上眼，开始重新休息。

一个时辰之后，叠云和莫岚如约而来。她们带着十余个侍女布满了一桌子丰盛的早餐，尽是卢澈华和裴晔平日里爱吃的食物。

比如清爽脆口的水晶虾饺，酸甜味的羊乳石榴酥，熬得雪白的山药炖羊肉和秘制蘸汁豆腐等等。

裴晔没有喊她起床，只是撑起了点身子半靠在软枕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梦中的卢澈华逐渐被勾起馋虫，蝶翼似的长睫颤呀颤的，看起来在美梦与美食中好一番纠结，终于还是睁开了睡得朦胧的一双桃花眼。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带着点薄雾，有些茫然涣散地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墨色寝衣，懵懂乖巧之余又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中写满了疑惑。

“阿蟾终于舍得醒了。”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原本温雅的嗓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喑哑。

听到从头顶上方传来的熟悉声音，昨夜的记忆渐渐在卢澈华的脑海中还原复苏。

“……”她身体微僵，视线缓缓上移，从被墨色寝衣衬得雪白的胸膛，到一对轮廓清晰优美的锁骨，再往上是那人修长的脖颈，喉结……

她蓦地低下头，匆匆坐起，拢了下青丝，面庞微微泛红。

“裴哥哥，早安。”

刚刚睡醒的少女嗓音又软又糯，带着不自知的清甜，在那人耳边轻轻拂过，却在他心上洒下一场蒙蒙细雨，有勃勃生机逐渐在那片荒芜已久的原野上绽放。

“早安阿蟾，还困吗？”

“困……”她以袖掩口，眯起眼睛，打了个慵懒的哈欠，再睁开时，眸中更是盈盈一片水光。

“吃完再睡，外面下雨了，今天是个补觉的好日子。”

闻言，卢澈华微微侧头，倾听着从窗外传来的细密雨声。比起这场突然的秋雨，她更诧异的是他的建议：这大抵还是她第一次见裴晔补觉。

二人各自洗漱过后，并肩坐在了桌旁。卢澈华正想先给他盛碗炖得香浓的山药羊汤，自己的盘中却先被放入了一块精致小巧的红石榴酥。

“阿蟾太瘦了，需要补补。”裴晔又给她夹了块水晶虾饺，“起码吃个两碗吧。”

卢澈华：“？”这话似乎有些耳熟。

她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有些郁闷：“真的不瘦呀，再吃便要成团子了，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样说？”

“大抵阿蟾怎么都是好看的，吃东西的时候格外好看，便想多看看。”

“？！”她诧异转头，却见少年唇角微弯，手执长筷，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一双墨眸如明镜如秋井，专注地望着她，将一方小小的身影倒映其中。

只映着她。

这样的视线安静而炽热，卢澈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默默回头，夹起他投喂的虾饺，细细咀嚼，等回神时才发现这大半盘虾饺竟都到了自己腹中。

卢澈华：“……”裴哥哥误我！

待得二人用完餐，稍稍活动片刻，便又一齐回到了床帐内，各拥被子的一角，再次相对而眠。

窗外雨声簌簌。

冰冷如秋雨，将一片片金红薄叶从枝头摘下，铺了满地萧瑟。温柔如秋雨，又将所有纷争杂乱隔绝于温暖的房间之外，只留下一片静谧安详，予二人一场好梦。

别苑的时光静谧安详，每日二人共同用餐之后，便由卢澈华推着轮椅上的他，一点点地逛着偌大的侯府别苑。

一半时间是卢澈华在闲聊侯府琐事，还有她最近的一笔笔不菲收入；另一半时间则是她听裴晔讲述他幼年的读书习武之事，还有他曾经读过的游记和史书。

曲折长廊下，一丛名贵绿菊前，少年唯恐自己讲的无趣，时不时悄悄瞄一眼身侧之人的神情，后者总是听得那么津津有味，仿佛已经从他的话语中看到了夜月空山，长河落日，百胜将军点兵沙场，旧王自刎谢罪万民……

“阿蟾，”他忽然轻声道，“我最近的腿伤似乎恢复得不错。”

卢澈华的眼睛亮了亮，正要应答，忽然间却被少年牵住了一截袖角。二人目光相接，倒映着彼此，她听到他请求道：“阿蟾，再等等我。以后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去。”

她微怔，没有立刻回答，却俯身折下一枝绿菊递向他。

当他接过这枝开得绚烂的异色菊花时，他听到了她含笑的声音：“约好了。”

……

“侯爷，这个真不好保存啊！”莫岚愁眉苦脸地看着玉瓶中的绿菊，仿佛在看欠了十万贯的债主，“这么大一朵，您还要它不变形不变色？”

裴晔的回复言简意赅：“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去想办法，两天之内解决了。”

莫岚只好领命出门，去找最近愈发熟识的叠云和江大夫商量对策。

只是叠云听他讲述事情经过时，便抿着唇只笑不语，待他讲完后便径直起身离开，眼瞅着是往主屋去了，留下莫岚欲哭无泪，只觉自己罪加一等：没完成任务，还没能守住主人的秘密。

江大夫抚着胡须背着手，围着莫岚找来的一朵相似的菊花看了又看，最后道：“最多只能制成干花了，但想要不变形恐怕很难。”

莫岚的眉慢慢地耷拉了下来，正在他已经开始鼓足勇气，准备迎接第一次任务失败时，却听江大夫又道：“但换个保存思路，方法倒是多得很。”

“比如？”

“比如画下来，找块翡翠刻出来，还可以把那一丛菊花移栽回侯府里，只要侯爷觉得这也算保存。”

是夜，莫岚领到了自己在主人身边当值以来获得的最大赏赐，同时又领到了两个新任务：找一块成色足够优秀，颜色接近这朵绿菊的翡翠；把那丛绿菊移栽回侯府院中，就种在裴晔的书房前。

裴晔觉得这三种法子都不错，干脆都采用了。

他也算自幼学画，画功得过京城大家的称赞，将它临摹下来不过用了一个时辰——包括了七张不够完美的废稿。

而在等莫岚找来符合条件的翡翠前，他已经开始拿一般的翡翠练起手,还偷偷请来一位老师傅，指导他从零开始学雕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