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表兄，我其实是装哑这事现在还得保密。”

“为啥？”傅安不解：“你没有哑，这不是大好事吗……话说你为啥要装哑？”

卢澈华一脸沉重地踮着脚，勉强够到他的肩，拍了拍：“理由略微有些复杂，总之别跟其他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姥姥和姥爷。另外，我能否早日实现说话自由，就看表兄教得好不好了。”

傅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这个表妹自幼脑子机灵好使，她说复杂，那他一定理解不了，既然如此就做好她交代的事就行——从小她们就是这样分工的：一个出脑，一个出力。

有傅安在，这顿午饭霎时就热闹了起来。

二十道色香味俱全的滋补菜品一一摆上餐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三人围坐在桌前，卢澈华和裴晔两人手边的都是精致秀气的小瓷杯，分别装着浅碧色和淡金色的茶汤，傅安手里则端着一个浅底海碗，盛满了酒。

不过对着美酒，他也有些沮丧：“就我一个喝？阿晔也不陪我？”

裴晔浅笑着摇了摇头：“如今身体不比往日，以后若有机会……当再奉陪。”

卢澈华弯起明眸，点了点自己：“或者我也可以陪呀，我酒量又不小。”

傅安并不认可，还劝道：“表妹，女子还是少饮些酒吧。”

卢澈华原本正在摇铃，将都在外面候着的侍女们唤了进来，给她换上果酒。

听到傅安的话，她眉梢一挑，止住了侍女们给她换果酒，径直拿了傅安同款的烧刀子，当场对瓶吹，一口气喝了半瓶。

一众丫鬟在叠云的带领下纷纷喝彩，裴晔见她兴致盎然，便提议道：“不如这样，阿蟾喝一杯，傅兄就喝一碗，二位觉得如何？”

卢澈华听着他这明显偏袒自己的提议，面上镇静自若地点头，实际已经在心中升起了簇簇烟花，只想离这个总是口是心非的人再近些，跟他蹭蹭贴贴，但当着傅安的面又不大好意思做这样的亲昵之举。

傅安也没了意见。有两个发小陪着，又有烈酒助兴，平日看起来有几分粗笨的傅安此时堪称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在边塞的经历。

“三个月前，我也遇到了契国七皇子，就差一点！”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划着绿豆大的距离：“我那一箭！就差那么一点！就能为阿晔和老侯爷报仇了。”

卢澈华托着腮，乐呵呵地听他吹牛：不管有没有内幕，那契国七皇子能让裴哥哥和老侯爷吃那么大的亏，绝非泛泛之辈，恐怕不是傅安能够轻易解决的对象。

果然，又听傅安继续叹道：“我还想再射一箭，但突然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他又比划了一个两臂横展的距离：“幸好我反应快，命也大，要不然就差这么多，我就掉进那龟孙的陷阱里了。”

卢澈华默默喝了一口烧刀子，心道：果不其然，这契国七皇子，后来能从宫女之子一步步爬到太子的位置，靠的绝非蛮力——心机是相当深重。

见卢澈华又喝空一杯，傅安也猛地干了一大碗，烧刀子的后劲开始逐渐显现，这人说话愈发不着调起来，前言不搭后语地讲着军中之事。

听着那些或琐碎的训练小事，或豪情万丈的出征誓言，裴晔不知不觉中攥紧了瓷杯：挑灯看剑，吹角连营，也曾是他的生活。

如今忆来竟像一场虚无缥缈，破碎不堪的梦。

梦里藏着如今双腿残废，身染剧毒的他不敢触碰的沸腾热血，金戈铁马，还有出征前他的许诺——等他凯旋归来，必十里红妆，亲自迎娶她入侯府。

裴晔悄悄地瞄了一眼身侧也有几分微醺的小美人，只见她双眼亮晶晶的，托着腮，时不时盈盈一笑。

裴晔觉得，世间再无人的眼睛能似她的这般清澈明亮，偏偏看过来时，能无知无觉地在人的心上灼出一丛焰。

他默默地收回视线，垂下长睫，掩住一双狭长凤眸，他抿了口茶，心中突然想到：‘也许现在，还没有那么差。’

至少还有她陪在身边，曾经的诺言……姑且算实现了一半。昔日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发小如今也出息了，坐在他的对面，接替了他和父亲的职责，在苦寒的边塞，一次次地抵挡着敌国狡诈的进攻。

而且他们从未用异样的眼神看过他的双腿，仿佛他得的只是一场普通的风寒。

“阿晔，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傅安醉醺醺地问道：“兄弟们都等着跟你一起报仇呢！”

卢澈华摇头晃脑地摆了摆手：“快了快了，你们再稍微等等，到时候咱们仨一起干翻那个七皇子。”说完还打了个小小的酒嗝。

桌上唯一还清醒着的人，端着茶杯，也轻轻地笑了出来。

再往后，那两人已经完全酒劲上头，小的那个趴在裴晔怀里蹭来蹭去，嘀嘀咕咕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就是不肯起身；大的那个拖着裴晔的胳膊，试图把他从轮椅上拉起来，非要跟他比试写文作诗。

“不然你就是不行！”

今天第二次被人说不行的裴晔：“……”这个他真的可以。

傅安大概喝醉了也仍是晕纸，在看到莫岚铺好的空白宣纸后径直趴在上面睡了过去。

卢澈华也已经在裴晔的怀里睡得香甜，小脑袋蹭得毛茸茸的，轻松惬意地搭在他的臂弯上，呼吸悠长均匀。凑近了的话还能闻到小美人身上的些许酒气，可这却比美酒本身更醉人。

裴晔的指尖穿过她的几缕散乱长发，将光滑如绸的它们一一捋顺，然后别到她的耳后。

他正想将这人带回她的主屋中好生安置，只是轮椅刚刚挪动，她就猛地抓住了他的袖子，不断喃喃道：“裴哥哥，我们一起走！”

裴晔弯起唇角，正想顺着醉酒之人的话回答，却又听她语气一转，近乎哭诉般哀求道：“裴哥哥你醒醒，不要死，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好端端坐着的裴晔：“……？”似乎哪里不太对，她这是梦到他的后事了吗？

他心中微涩，用干枯的手指轻轻拭去她面庞上的两行清泪，苦笑着答道：

“可这并非我能控制的，所以我不想拖累阿蟾……”

“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不会再错过你。”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裴晔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的话仿如一支携着春风的利箭，瞬间穿透他心中的层层坚冰，在那片寂静荒芜的原野上低低地盘旋着，久久不散。

……

卢澈华抱着晕乎乎的小脑袋，慢腾腾地睁开了眼。

陌生的房间令她瞬间警惕起来，她猛地坐起，却一个重心不稳，差点磕到雕花床头上——如果没有裴晔的手垫着的话。

“终于舍得醒了。”裴晔给她倒了一杯水，捧起瓷杯时似乎觉得有些热，吹了吹才递给她。

卢澈华默不吭声地接过瓷杯，芙蕖粉面却显得愈发动人，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喝一口水就偷偷瞄他一眼。

裴晔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但只做不知，唤叠云把醒酒汤端了过来。

等莫岚一走，卢澈华却躲回了被褥里，只露一双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

裴晔温声问道：“怎么了？不想喝？这里面加了些蜂蜜，应该不会难喝。”

只听刚刚酒醒的卢澈华声音软糯，极小声地道：“那也不想喝，除非裴哥哥亲自喂我。”

裴晔：“……”他就该想到的。

他的阿蟾，真是从不肯放过一个机会，拉近他们的距离。

裴晔知道，他应该拒绝的。只是看着她那样小心翼翼的期待的眼神，自己的心无论如何也硬不起来。

“只此一次。”他听见自己这样答道，心中却清楚：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她听的，更是自己找给自己心软的借口。

看卢澈华狡黠一笑，从柔软厚实的被褥中乖巧坐起，几缕乱发又从耳后滑落肩头，裴晔心中酥酥痒痒的，但还要强行控制着自己不要当着她的面，做那样亲昵的动作。

所谓美人计，不过愿者上钩罢了。

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她，裴晔从不是个轻易食言的人。他端起青玉莲花碗，一勺勺地盛着醒酒汤递到她的唇边。

被她那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不大好意思再做出吹凉勺中之汤的动作，只是每一勺都在空中停留的时间久了些，直到散发出的白雾稀薄许多，他才递向她，然后勺子一次次地舀起碗中汤再落下，让它凉得更快些。

明明是第一次这样伺候人，喂完一整碗汤，裴晔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或许是现在的卢澈华太乖巧了些，每次他一递过去勺子，她就张开樱唇，睫毛忽闪忽闪地等着他投喂，喝完一勺醒酒汤，唇边还沾了一点浅色的汤液，让裴晔忍不住滚动了下喉头，竟也好奇起这醒酒汤的味道。

可惜被卢澈华察觉到了视线，她有些羞赧地自己抬起了手，用袖角擦了，还把沾了点污渍的袖子悄悄藏了起来。

裴晔放下醒酒汤，声音微哑：“已是戌时，你待会再吃点东西，直接就寝休息吧。”

“你呢？”

“我去沐浴，明日见。”

看着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榻上的卢澈华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他一般，不都是先药浴再沐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