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灰白色，飘着点毛毛细雨，她的睫毛上结着晶莹的小水星，像细雪落在松树枝上，干净又澄澈。

虽然是夏季，这几天下了几场雷暴雨，温度降下不少。

微风湿凉，她拢了拢外套。

“老板，有烟吗？”

小便利店的老板坐在木椅子上揣瞌睡，仰着头，嘴唇微张，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

她的声音太小了，老板一点也没听见，仍然睡的纹丝未动。

她提了提音量：“老板，老板。”

“哎，哎，要点什么。”他惊醒似的弹了一下，抹了抹下巴，撑着椅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手背在后面，左晃左晃着身体，仿佛还在梦里。

“有烟吗？”她又问一遍，声音清亮柔软。

老板盯着她半晌。

面前的女孩都不用细看，肯定是未成年。

及肩的短发，细软柔顺。眼睛很大，黑瞳仁格外的多，漆黑纯净。嘴唇是淡粉色，不笑的时候嘴角也是微微上翘的，下巴很尖，嘴边却有一点婴儿肥，青涩稚嫩，像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白兔。

她对上老板打量的眼睛，补了一句：“我爸爸让我带的。”

老板笑笑，问：“你爸要什么烟？”

她抿了抿嘴，透过玻璃柜，有点无措的随手指了一个：“要这个。”

老板也没多说话，拿了那盒烟，摊在柜面上：“二十。”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票子。

把那盒烟握在了手里。

老板临了还跟她说了一句：“丫头，别跟那些混混学。”

她侧着脸，冲他点了点头。

她家离这里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初中的时候每天上学放学，来来回回的店家老板都对她眼熟。

漂亮，好看，像娇花一样的乖丫头。

看起来就像是会讨老师喜欢的好学生。

尹则灵也的确是那样的人。

是年年拿三好，回回班里考第一的好学生。

乖巧，听话，聪明。

从小到大，这些话她听了无数遍，邻居，亲戚，她的朋友，几乎人人都这样讲。

这当然都是好话，也是一把双刃剑。

在她不那么乖巧，优秀的时候，家人和朋友就会对她极度失望。

就像这次期末考试。

考数学的时候，她犯了低血糖，眼前发花，像打了一层马赛克，头晕晕的，她伏在课桌上缓了快一个小时才好。

这样的情况基本上两个月就会发生一次，她天生体弱，是母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但也不至于进医院。

数学分数下来的时候，她的同桌看了她的卷子都倒吸了一口气，吸完之后就是疑惑的询问。

她说了原因。

同桌只是敷衍的恩了几声。

只要不是会进医院的病，他们一概把它称为，找借口。

所以，妈妈才会根本不听她的理由，说她顶嘴，学坏，不懂事，说谎。

那一记耳光打的她皮肤下的血肉都在刺痛，耳朵里像救护车的鸣笛一样空响。

她的牙齿咬的紧紧的。

这是她第一次萌生出那样的想法。

只要她饿不死，病不死，根本没人会真正关心她的心情。连家人也一样。

-

二十二中校门口左侧的巷道里，地面干燥，墙壁上都是学生们的涂鸦，什么…去你妈的，我爱你，某某老师胸好大等等。

二十二中是私立的高中，这里的学生都是中考刚刚过线，被家长弄进来的二世祖，成绩差，性格跋扈，学校乱，管的松，还有帅哥美女多，都是关于这所学校的传闻。

尹则灵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只是她家住在这附近。

她初中时也在这所学校旁边的奥数机构上过补习班。

彼时，期末考试刚过，学校里学校外都是空空荡荡的。

她蹲在巷子里，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拿着烟。

她按了几次打火机，都是才按下去就松了手，她以前被烧伤过，怕火。

她拢了拢头发，余光里瞥见了从远处往这边走来了几个男生。

声音越来越近。

“那个逼李程德真是犯贱，打他一顿都是轻的。”

“丑人多作怪。”

尹则灵把烟和打火机往怀里收，身体往靠墙的地方挪了挪，小心翼翼的给他们腾过道。

头一直低着，没敢抬起来，害怕会和他们对上眼睛，就像害怕和路边的恶犬对上眼睛一样。

他们慢吞吞的路过她的面前。

说话的声音却意外的停了下来。

像在打量着她。

尹则灵心里突突的跳着。

她就这样凝固了很久，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她才重新抬起了头，拨了拨额头前的碎发。

一声口哨。

轻佻尖锐，划破了寂静的空气。

吓的她一惊。

转头，看见一个男生靠着墙，正专注又意趣的盯着她看。

男生的头发是酒红色，烫成了渣男发型第一名，锡纸烫。红色衬的他皮肤苍白，瞳孔的颜色很深，鼻梁高挺，妖冶勾人，极窄的单眼皮，眼尾往下耷拉着，欲气的长相里添了不少叛逆的戾气和狂野。

“好学生，学抽烟啊？”他转着无名指上的银戒指，薄薄的眼皮一抬，目光直指着她。

尹则灵的指尖在微微打颤。

她初中的学校里也很乱，混混很多，出的事情也不少，甚至她上初二的时候，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失踪了两个月，后来尸体还是从长江里捞出来的。学校里都在传，那个女生跟学校外的混混经常玩在一起，估计是有人看她不爽…还有很多很多…

有些学校的社会哥社会姐是真的很可怕。

那人的眼睛紧抓着她不放，像荒野里的孤狼发现了柔弱的小兔子。

她猛地站了起来。

裙子不长，她的膝盖露在外面，比小腿的地方颜色更红，暧昧又吸睛。

他偏着头，等着她回话。

“不是的。”她像被家长发现做坏事的小孩，下意识里想用手把烟盒藏起来，奈何手的尺寸太小，根本掩不住。

他盯着她露出的马脚，轻轻的笑，一边的嘴角勾起来：“骗人。”

她开口说：“我没有。”

占易走进两步，他长的高，走到她的面前，像一堵高墙，震慑感太强。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烟味，酒味，网吧的空调味，她退了半步，背快要抵着墙。

他用食指和拇指抓住了她手上的烟盒，微微一使劲，就到了他的手里，盒面热热的，有点湿润，也许是她出的冷汗。

她在害怕他。

“别怕，我教你抽。”他的声音低了几分，低浓沙哑，目光沉沉。

他取了只烟，夹在嘴唇间，一手打火，一手拢着。

他吸一口，猩红的火焰，烟丝燃烧。

他偏头轻吐一口灰烟。

得意的望着她。

“试试？”

他目不转睛的逮着她不放。

尹则灵没法。

一只手横着拿烟，另一只手按打火机，像点烟花一样，刚刚燃了点火星，她就放进唇间。

火星消弭，烟根本就没有点燃。

她又按了一次。

占易以为是她力气不够，很自然搭了把手，拇指按在她的拇指上，手掌包着她握打火机的手背，她的手又细又软，又小，整个都可以抱在里面，细嫩温凉。

皮肤的接触不过一秒。

“啊—”她惊呼着松手，拳头收在胸口，紧握着，瞪圆眼睛的看着他。

占易挑了挑眉，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你别叫啊。”

“叫的我心痒痒。”

尹则灵是彻底绷不住了。

她丢下打火机就跑了。

像终于发现了猎人的小白兔。

她本来跟他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也不该一时气急，学什么叛逆少女去抽烟。

占易盯着她慌张逃离的背影，半晌，弯腰把她丢下的打火机捡了起来，是zippo的普通款，他放在手里转了转，壁面光滑，却不及她香软娇嫩。

他单手合上了打火机。

又打开。

金属制的壳子发出细脆冷冽的声响，他倚着墙壁又吸了一口烟。

“占哥，还去吗？哥几个都等着呢。”秦鹏从巷口走了出来。

刚刚他们是要去2394酒吧的，占易突然喊了停，说有事情，让他们先去。

“去。”

“刚刚那谁啊。”许飞先秦鹏一步，没看见尹则灵的脸，只看见了个背影。

纤瘦，白皙，轻柔。

“初恋。”他淡淡的回。

许飞和秦鹏听到他的回答呆住了，神情怪异的像贴了符纸要变形的妖怪。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爆发出了响亮的笑声。

“哈哈哈哈，卧槽，初恋…”

“笑死我了…”许飞手撑着墙，弯着腰的笑。

这么纯情的词汇，从占易这么混的人嘴里说出来，简直别扭到了极点。

别说初恋，就是说他正儿八经谈一次女朋友，许飞都不信。

“笑你娘。”占易按灭了烟，墙上留下了一个突兀的黑印。

他插着口袋无视了两人的嘲笑，自顾自的走。

他没说谎。

尹则灵就是他的初恋。

他们是一个初中的。

七八年前，八中还是很好的初中，进去的学生都要考试，过了分数线才能上。

他们上初中的那几年，正好赶上改革，考试制度变成了就近地区正常入学。

他第一次对尹则灵有印象，是在初一下学期的升旗下讲话，她考了好几个年级第一，学校让她做经验分享。

她乖巧听话的穿了一身校服，裤子太长了，堆在她的脚踝处，笨拙又可爱。

她声音软糯，一本正经的念着提前写好的稿子。

下面的站在后排的男生左探右探的瞅她，嘴里黄段子不断。

身娇体弱易推倒…

他那时没跟着凑热闹，也没抬头看她，只记得她娇软的声音，和学习经验里的一句：“学习使我快乐…”

他嘲讽的笑了几声。

假模假样的好学生。

却还是记住了她的名字。

尹则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