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落和江绥远出了江府，并肩走在望月大街上，望月大街一片祥和，来往行人同往常一样进行着平凡又无忧的生活，为了挡住寒气，街边的铺子都装上厚重的帘子，不进去就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光景，小贩穿着棉衣，双手插进袖子里，吆喝自己的买卖。

时落听见不远处一个炉子旁，身穿大棉袄的男人抱着暖炉大喊：“香喷喷的馕，刚出炉的，又香又热乎，皮薄馅厚，来吃馕啊......”

时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转头看了好几眼。

江绥远敏锐感觉到她的动作，也看过去，恰好逢几个人拿着馕咬了一口，热气笼罩下，饱满的馅料极其诱人。

“想吃吗？”

时落眨巴眨巴眼，微小的点点头。

江绥远一笑，撂下一句在这儿等我，就快步跑到摊边去了。

那小贩看见江绥远眼睛一亮，热情的给他拿了一只最大的，还把江绥远的银子退回去，江绥远强行塞进那小贩怀里，然后小跑回来。

“乡亲们太热情，银子都不要，冬日里讨生活谁都不容易。”江绥远把馕递给时落，说：“他给咋们拿了个馅最多的，尝尝看，好吃不。”

时落咬了一口，味道鲜美，表皮烤的焦黄酥脆，内里的肉馅却汁水饱满，既不干也不腻，吃完肚子暖暖的，果真是冬季不能缺少的东西，那个小贩没有骗人。

“能排第三。”时落说。

江绥远有点疑惑：“什么第三？”

时落又咬了一口馕，嘴里鼓囊囊的，说话都有点不利索：“好吃的排行榜，第二是茶饼，第一是松鼠桂鱼。”

听到这话，江绥远愣了一下，松鼠桂鱼，是他做的吗？他一直以为时落最喜欢茶饼，没想她最喜欢的竟是自己的鱼。

江绥远低声沉沉笑了。

“能在时姑娘心中排第一，我深感荣幸之至。这鱼是我母亲教我的，你要是喜欢，改日我教你。”

时落脚步一顿，郑重地看着他，缓缓说：“我是说喜欢吃，没说要学。”说完狠狠咬一口馕，大步向前走。

身后江绥远立即追了上去。

“那要是我不在了，你想吃的时候，吃不到怎么办？”

时落脚步一顿，转身，面无表情地问：“你要去哪？”

这把江绥远问住了，‘不在了’有很多种意思，但每一种都不是他喜欢听的，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小时候，他最喜欢母妃做的鱼，他母妃便想教他做，他不愿意，说君子岂能近庖厨，他母妃笑笑说，那你想吃的时候，母妃不在了，怎么办，幼年江绥远懵懂地说，那我就把你找回来，他母妃摸着他的脸，细心的教导，说那要是找不回来呢？他愣了一下，差点哭出来，就缠着他母妃教他，说那我学会了，你就会一直在吧。

他那时太小了，不清楚不在了这三字背后有多少无奈，也真的以为学会了就能永远留住他母妃，后来松鼠桂鱼成了江绥远的拿手好菜，但是他的母妃却不见了，再也找不回来的那种。

江绥远苦笑着，既是笑他方才那句话的愚蠢，也是笑幼年自己的无知。

“我会去很多地方，京都，西起，或者南疆，甚至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我便不再你身边了。”

其实还有一种，他在心底说，我死了，也就不在了。

时落皱眉，冷冷地看他：“那就把你找回来。”

江绥远看着眼前拿着半个馕的冷面少女，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把你找回来，多么无知又无畏的言语，不是一切都可以找回来，有的东西，有的人离开了，就真的找不回来了，永远从世界上消失。

不过，江绥远弯腰摸摸时落的脑袋，柔声说：“好，那你可不要忘了，一定要把我找回来。”

时落点点头，轻轻拉住江绥远的衣袖，只拉住一点点，却用了很大的力气，好像怕他真的离开，紧紧的拽住他。

江绥远感觉到女孩的动作，心里忽然泛起了涟漪，不知从何时起，他竟成了时落心中不能离开的人，他不引人注目的，深深吸了一口气，真的要把时落送走吗？到那时，他们就很难再见到了。

两个人很快来到醉春楼，琳娴仍然在门口招呼客人，见到他们非常兴奋，扭着腰就迎了上来。

时落第一时间向江绥远身后挪了两步，躲过了琳娴的熊抱，江绥远搂过琳娴的肩，哥俩好似往楼里带。

琳娴艰难的扭过头，奔着朝时落说：“时姑娘，快进来，里头暖和些。”

身后的时落面不改色，跟了进去。

进了楼子里，时落感觉自己像是从冬天越过四季轮转直接来到了夏季，楼子里所有的门窗都挂着鲜艳厚重的帘子，四周又燃起了炭火，冷气进不来，热气也不会露出，便非常暖和，甚至可以称得上热。

醉春楼真不愧是江州城第一青楼，这时候依然热闹非凡，一楼的台子上数位身穿罗裙的姑娘在跳舞，她们身上的裙子就是几层轻纱，显然仍是夏季的衣物，但姑娘们丝毫不觉得冷，动作优柔，舞姿亮眼，台下看客推杯换盏，时不时爆发出喝彩。

时落热的有点出汗，索性解开披风，递给江绥远。

江绥远也解下自己的披风，一起交给旁边的小厮代为照看。

“江大人，您可许久没有来了，瑾瑶想您想的快要发疯，几次说要去江府找您，还是被妈妈我拦了下来。”

江绥远眼神一凝，脸上自然而然地挂上笑，说：“那琳姐儿想我吗？”

“想啊，怎么不想，我还想时姑娘呢。”琳娴开怀大笑，又转过去看时落，“时姑娘，你已经来过了，这次就让江大人自己去看，我带你逛逛楼子，我们这里除了姑娘，还有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

时落本想拒绝，但听到好吃的，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硬是没说出来。

“行，你先去，完事后我来找你。”江绥远说完，就向二楼走去，几步后回头，朝时落摆摆手。

“走吧，妈妈我带你转去。”琳娴揽过时落的胳膊，就把人带进舞池里。

时落跟了进去，看了眼江绥远，他已经进了二楼的水云间，关上门她就看不到了，索性跟着琳娴欣赏台上姑娘们的舞姿。

“琳姐儿，江绥远经常来这里吗？”

恰逢美丽女子身着华衣顺着彩绸飘飘而下，场中爆发出一阵喝彩，所有人都沉浸在惊喜中，时落也不例外，她问完后就被吸引过去，心思分了神，没能看到琳娴的神色有了变化。

“江大人是我这儿的常客，青楼鱼龙混杂，消息繁多，能给他提供不少消息，他办案之余还能吃酒看花，欢乐的很呐。”琳娴拉着时落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

“多谢。”时落端起小巧的茶杯，抿了一口，慢慢摇晃着。

“跟妈妈我还客气什么呀。”琳娴腰挺得很直，眼神犀利地盯着时落，声音越来越缓：“时姑娘，妈妈我斗胆问一句，这案子结了吗？”

人死在醉春楼，琳娴会问也正常，时落没有多想，她本也不是多事的人。

“嗯，找到凶手了。”时落说。

“抓到人了，男的女的？多大岁数？”琳娴有些激动。

时落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慢慢说：“与我年纪一般大，是个漂亮的姑娘。”

“不可能！”时落话音刚落下，琳娴激动地反驳，好像戳到了她的痛处，那一瞬间，时落看到她的脸扭曲了，但是很快，她又平静下来。

“抱歉时姑娘，我失态了。”琳娴低头平复了一会儿，再抬头又是醉春楼春风满面的美女老板娘。

“琳姐，如果你想知道的更详细，你应该问江绥远或者张回春，我只是无意牵扯进这个案子，是个外人。”

琳娴一口气喝光一杯茶，用手绢细细擦嘴角，低头一笑。

时落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笑声，总觉得这笑无比苍凉，像是旷野吹不尽的风，吹落了满地枯黄。

“那两个小子啊，看着在我这里很放松，其实防着我嘞，正事绝口不提，他们真以为我知道了，会做什么丧尽仁义道德的事吗？虽说是为我好，但姐姐我活了这些个年头，早就没感觉了。”

琳娴笑着笑着，一行清泪缓缓划过脸庞，她伸手抹了，突然站了起来，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下，当众抢了隔壁桌的酒壶，自顾自喝了一大口。

“琳妈妈，你干啥？”隔壁桌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当即站起来，大吼。

琳娴翻了个白眼：“吼什么？！不就是一壶酒，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小二，再给他拿两壶，不算帐！”

远处的小二愣了一下，就跑去拿酒了。

隔壁桌被琳娴一吼，气顿时蔫了一般，再听见这话，也没有理由再闹，摸了摸鼻子，坐下来。

琳娴没在意这个小插曲，她又喝了一大口酒，趴在桌子上，手撑着头，问时落：“时姑娘，你是哪里人啊，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琳娴的脸红红的，眼神些微有点迷离，显然是有些醉了，这个女人看着泼辣，但时落觉得，琳娴会是那种没人时候一个人独自喝酒，直至会把自己灌醉到不省人事，尽管她没有什么酒量。

可借酒消愁愁更愁。

时落想把琳娴手里的酒壶拿出来，酒壶被她抱在胳膊肘里，歪歪斜斜，清澈的酒在壶口边缘摇摇晃晃，似乎急不可耐的要冲出来。

但是琳娴抱得紧，没有想放手的意思，时落索性作罢。

“听说我小时候住在一座岛上，叫蓬莱，但是我记不大清了，只知道，我是从羌城来这的。”

时落冰冷又缓慢的声音如同冷泉般破开琳娴的醉意，她霎时就清醒了，一下子坐直，盯紧时落墨色的眼眸，目光如刀。

“你是蓬莱人，不可能！”

他们两人的气氛凝固起来，琳娴浑身冰冷，身体止不住颤抖，她不是害怕，不是恐惧，激动和迷茫包围了她，醉春楼里充满欢乐，但这些欢乐和她没有关系，她的眼里，只剩下面前没有表情，腰背直挺的少女，她有些不敢相信，十三年前消失的蓬莱，有一天竟然还能出现在她眼前，好像那个人一直都在，在她已经绝望的时候，再次将线索送到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