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摆纵横浮飞，苍茫道，马鸣嘶，铁骑摧，乌雀惊。

雾拢群山，北方山峦不比南方清秀翠色，灰色的石，灰色的土，被夜色这么一衬，便觉这尘世只剩灰色，容不下丝毫鲜艳的有情/色彩，亦容不下一个人的活路。

劲风扰眉，纳兰压低身子伏在马背，后背的衣衫几如布条零星挂着，一道道飞擦而过的箭痕无不令他皮开肉绽，堪堪躲过又一波箭雨，人是躲过去了，胯下的马儿眼瞅着不成了。

他的行踪已然够隐秘，处事也足够小心，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露了马脚——

亦或不是他露马脚，而是本就有人一路跟着他，乃至从帝都便跟着，就等他落单之际，将他除掉！

这只是纳兰心中所想，暗处的人是如何想的，再议。

射来的箭羽几如遮天蔽日，这么密集的箭却没一支射中他，若说所有箭手都是个瞎的，纳兰是不信的。

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心思至此，突觉肋侧一痛，一支短箭以刁钻位置射穿他的肋下，左肋入，右侧后腰贯出，纳兰与马一同侧翻倒地。

伏地喘息片刻，他吐掉口中血沫，抬眼环顾四周，没人再射箭，也没瞧见箭手，更没瞧见那个要他命的人现身。

穿透他肋下的那支短箭就在不远处，纳兰瞥过箭尾那处落款，眼底曳出一缕轻蔑神色，按着马儿尸首想要站起来。

殊料他这甫一动作，腿弯处再次一痛，还是那种短箭，一箭穿透膝盖将他钉在地上，这便是不让他有机会用轻功逃了。

对方不仅晓得他的行踪，显然还晓得他最善轻功……

纳兰用力闭了一下眼，嘶哑着语声，道：“谁想要我的命，临死之际，总要让我知道，不然我死不瞑目——”

带着厉啸尾音，纳兰反手对某一处甩出马鞭，先不说马鞭是否能够甩中对方，对方再次回了他一箭，短箭刺透肩骨钉入马尸，纳兰就保持着背靠马尸仰面朝天的姿势，溢出了一个苦笑，血水顺着嘴角淌下，手脚不受控制抽搐几下，没再动了。

又过三息，丛林密处慢步走出一个人，随后鱼贯而出十名身背强弓的壮汉，为首那人一身轻袍，手拎鱼竿，正是先行一步的刘泓澜。

“将箭收了，马尸埋了……嗯，马尸不必埋，只将我们的箭收了，这里就保持着这个样子。”

十名箭手领命，开始清扫场中箭羽，唯独不理先前射中纳兰的那种短箭。

刘泓澜将纳兰身上的短箭拔了随手扔在一边，将人拎起，打出一声呼哨，乌骓战马迈着蹄子跑过来，将人往马背上一扔，刘泓澜翻身上马，这才取了伤药捏开纳兰下颚投了进去，随即打马而去。

林间生风，沾着血迹的短箭随风翻滚，箭尾那处隐约可见一个字，“萧”。

汉中林区，树干被风沙侵袭，内里基本空了，几只夜枭展翅而过，不时盘旋而归，就盯着林中深处的一间破旧木屋，夜枭的听觉嗅觉十分灵敏，它们晓得这木屋中乃有“美食”。

木屋破旧，内里各物也是个破旧的，除此之外，还有面朝内里背朝房门，背脊光裸着的纳兰，蘸了盐水带有倒刺的皮鞭再次抽了过来，卷出压抑的惨叫声，也卷走了一片皮肉。

刘泓澜将皮鞭顺入水中，暗红血色浮涌水面，待皮鞭上的血迹浸掉，这才兜手将皮鞭抡了个圈，再次抽上纳兰后背，啪的一声脆响，纳兰这次连压抑的惨叫声也没了，头软软垂下，似是疼晕了。

“我给你两条路走。”刘泓澜道：“其一，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其二，我割下你的头，交给荀冢卿，我会告诉他，侯爷替别人养了一条不听话的狗。”

两条都是死路，纳兰低声而笑，道：“泓澜将军，在箭艇上的时候，你瞧着我的眼神，就那一眼，我便知道，我没有活路了。”

一路作死作到刘泓澜手中，纳兰不知是该感叹自己作死的决心终于感动了上苍，还是该感叹于泓澜将军送他上路的方法太过血腥。

他是想死，却从未想过要这般七零八落，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

更不能让荀侯见到他的人头——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了，我想活着。”

刘泓澜将皮鞭扔进水桶，这回连手柄一同扔了进去，接过箭手递过来的帕子拭净双手，抬眼道：“我不追究你身份是真是假，也不问你幕后的人到底是哪个，我说你是哪个派来的奸细，你就是哪个派来的奸细。兵不厌诈，敌方屡次诈我，我便报以同样招数，你即便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一招兵不厌诈，令纳兰笑了，目光顺过肩头那处包扎精良的手法，侯爷的家仆君笑之又笑，回眸看向刘泓澜，道：“泓澜将军到底想如何唱这出戏，何不明说？用箭射我，又拿鞭子抽我，万一我扛不住，真的死了呢？”

刘泓澜走到纳兰面前，后者分明不愿对视，刘泓澜扯住对方头发强迫两人对视，道：“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人有人道，你给旁人当了那么些年的狗，想带着你的狗命归天？若你真心想跟着荀侯走这条人间道，那便拿出你的

本事来，你就带着这身伤回帝都，能活着回去，便是你的造化，万一死在半路，要你命的乃是哪个，你到阎王殿记得好好说。你若真的死在半道，我必会寻你尸首，继而拆碎，再亲手烹煮给荀家父子吃下。”

这话真难听，纳兰不忿回嘴道：“刘泓澜，都说鬼手一门乃是邪祟，今日我算领教了，却不知你那师侄比起你，当真要好上太多！嗯……长得也比你好得多呢！”

这话放得痛快，别个谁长得好看不好看的倒在其次，纳兰随后是当真变得不好看，其余箭手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抬眼去看发生了什么。

透窗浮影微掠，倒映出来的乃是一前一后交叠在一起的身影，后方的人似猛兽，前面的人摇摆似絮，屡屡发出惨叫，不似人声，诡异动静持续了约莫有一盏茶功夫，前面的人不再叫，后方的人转身走了。

晨风醇香，刘泓澜嗅着林风，吐出一缕浊气，道：“替他清洗干净上药包扎，再换一套衣裳，留二十两银子以及伤药。”

领头的箭手小心翼翼抬眼，挂在木架上的那位就跟个血葫芦一般，就是裤子还整齐穿着，瞧见这一幕，这名箭手总算放下心来，方才那动静，当真令他以为自家将军是个饥不择食的，对着这个血葫芦般的人也下得去嘴呦！

刘将军呐然望天，他才不会这么没品，方才差点就想将那个混账撕成碎片，什么话不好说，偏拿容卿来刺激他！

不过么……

他说的话也确实不怎么好听。

刘泓澜转身看着木屋中的忙碌动静，目光顺过纳兰毫无意识的面容，方才他以内劲硬灌纳兰经络各处，几乎将这人腑内横扫一遍，纳兰的功法路数虽说奇特，却没有一丝一毫与他排斥的，也就是说，纳兰的功法，起码不是大玄那些所谓正道门派的，也不是昆仑派的。

他对真正的土默特部不大了解，就算纳兰王室确实有高手，这个纳兰也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王室之人，但他着实有点想不通，这位的授业恩师会是谁呢？

无论是谁，但凡有他镇在边关，谁也别想从大玄讨到半分便宜。

刘泓澜道：“箭字甲。”

为首箭手走到刘泓澜身后站定，静待吩咐。

沉吟片刻，刘泓澜道：“我简书一封，你带着上路，暗处跟着这个纳兰回到帝都，你将简书亲手呈给陛下。随后你便留在钟昊身边……不，你去灵泉山庄寻蓝盟主，听他差遣。蓝盟主若问你什么，你皆如实相告便是。”

箭字甲抱拳领命，奉上炭笔绢帛静候刘泓澜漫笔叙字，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将军何时回？”

刘泓澜将简书叠好交付，满怀温情的顺过对方发丝，道：“快了，这封信便是请奏陛下让我提前班师回朝。这次回去，我给你寻一房美娇娘让你完婚。唔，还有昊儿，他也到了该完婚的年纪。”

箭字甲闻及将军要提前回朝，不由大喜，待听见将军要给他完婚，神情不由低落了几分，箭字卫一旦完婚，便再无资格跟在将军身边。

箭字卫，乃取十天干命名，为首的箭字甲年纪最大，已满二十四岁，自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到癸，年纪最小的便是癸，今年刚满束发之岁。

十名箭手皆乃刘泓澜亲手培养，感情深厚自不必说，关系似师徒，更胜父子。

十人围了上来，箭字癸仗着年纪最小，直言道：“吾等不完婚，吾等要跟着世叔，一辈子都要跟着世叔！”

刘泓澜没言语，他以一招祸水东引，一次触及两尾隐藏在泥潭中的泥龙，他倒是不惧这两尾泥龙会对他下手，他只怕容卿一行人，此行不顺。

其然，他更怕的乃是容卿与碧嘉谦此行太顺。

不顺，则预示着乃有伤亡，所以他将马平与其麾下的左卫先锋三十六人留在箭艇上，以备不时之需。

顺，则表示隐在暗处的那两尾泥龙太过狡猾，容卿此行便是白溜一趟，没有任何收获。

沉寂十数载，自碧嘉谦六岁那年，他便盼望着能够有这么一天，如今机会来了，他绝不会放过！

顺或不顺乃在后话，唯一令他所有忌惮的，如今并非碧嘉谦，准确的说，不仅仅是碧嘉谦，更棘手的乃是玄星銮。

銮殿下对他这位将军存有稀疏敌意，他需要考虑一下如何令这稀疏的敌意，不再加剧。

陛下也是个心大的，看来陛下是推断出容卿与碧嘉谦此行必然不顺，这才不得不忍痛割爱般的，放手让玄星銮也跟着走这么一趟，至于玄星銮此番出行能带来多大效果，拭目以待也罢。

概因銮殿下的敌意使然，刘将军无奈望天，看来此番回到帝都，不仅是他养的崽子要完婚，他也要找圣帝提一提他的婚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