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丸建长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雷电芽衣了。

是真的……很多很多年。

藏青色其实是一种很显老的眼色，虽然名字里面有一个青字，但其实是一种极深的蓝色。其色之深介于靛蓝与黑之间，是冷色系之中的冷色系。色彩学上说藏青给人的感觉是镇静、典雅、沉稳。从这几个形容词就知道这并非是给年轻人准备的颜色，事实上它也确实备受职场青睐。职场制服中无论男女，藏青都是和黑白一样的永恒经典。而作为便服的时候它通常更适合三十五岁以上的女性，那是一种深邃的优雅，代表女性在风雨沧桑之后积淀的韵味。

即使两世为人，藤丸建长也只见过两次能有一个这样年轻的女孩子把藏青色这种颜色驾驭的如此完美。前世是雷电芽衣，今生还是她。当那个女孩穿着那样一身藏青色的和服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愣住了，记忆在一瞬间仿佛跨越了千载的时光，模糊的光影里他好像看到那盛大的花火中姬发式的女孩回头对他轻笑，眉目之中满是温婉。

“好看吗？”似乎没有注意到少年的失神，雷电芽衣走到他面前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和服的袖子非常的长即使是她努力伸直了胳膊也只能在袖口处露出几根纤细的手指，她把两手在身侧展开，用小小的手抓住袖子的边缘左右转了一下，低头看着身上的衣服，小声的抱怨道。

“会不会太老气了一点？我都和妈妈说不要这个颜色啦……”

“怎么会。”少年连忙把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一样。“很适合你的。”

“所以是我本来很老气吗？”少女鼓起了嘴，对这个回答显得有些不满意。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建长脸庞涨红脸庞摆手，动作间像是初恋的小男生那样显得有些无措。“就是……很好看，很可爱的，我很喜欢的。”

似乎是这个话说的有些太过于直白，以至于现在反倒是轮到雷电芽衣开始害羞了起来。她抬起手捂着自己的面部，感觉脸庞一阵阵的发烫。

“建长来了是吗？”一个一身米白色和服，与雷电芽衣有六分相似的中年妇人走到了门口，摸着雷电芽衣的脑袋对着藤丸建长轻笑。

“郁子阿姨。”藤丸建长连忙对她行礼。“劳您辛苦了十分抱歉。”

“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说话的时候太生份了。”雷电郁子嘴上这样抱怨道，但是显然是很高兴于藤丸建长的礼貌的。

“我就说这个颜色很适合你吧。”招呼打完了之后雷电郁子对着她的女儿半是嗔怪半是调侃的说道。“我说的还不信，非要建长说的才相信是不是？”

“他这个人就是口花花。”少女娇哼了一声说道。“不管是什么衣服他肯定都会说好看的。不信你看……”

“建长。”黑发的少女看着少年，在雷电郁子看不到的角度对建长眨了眨眼睛。

“我妈妈今天这身衣服怎么样？”

藤丸建长这才注意到雷电郁子身上的那身和服似乎也是崭新的。而且无论是花纹还是款式都和雷电芽衣身上那件完全相同，只是颜色并不一致。显然这母女两人是一起做了亲子装，今天似乎也是第一次穿，应该是作为雷电家的女主人在为明天的演武做准备。

“非常合适！”他连忙鞠躬称赞道。“很贴合郁子阿姨的气质。沉稳之外也显得年轻优雅，和芽衣站在一起就像是姐妹一样。”

“谢谢你的称赞了。”雷电郁子先是笑了起来，然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雷电芽衣。

“不过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两个是串通好了哄我开心的是吧？”

“哪有！”

“嘿嘿嘿。”

雷电芽衣还在试图辩解，但是少年已经有点憨厚的笑了起来。雷电郁子见状在心底略微感叹了一下，但是面上仍然还是那副灿烂的笑容。

“行吧，我就不打扰你们这些年轻人聊天了。”她笑着说道，看着这个已经比她高了不少的少年轻笑。

“有什么需要你直接和芽衣说就可以了。你一会应该还要去练习对吧？也别的练的太晚了，七点钟记得提醒你老师该出来吃饭了。”

“您辛苦了。”建长连忙对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于是雷电郁子很干脆的往外走去了，只留下少年和少女两个人在屋内。

“行了，也别在那里站着了。”见郁子走开，先开口的是雷电芽衣。她抬手接过了建长背着的包，但是没有去拿他的剑。

“先把包放下吧。”

“哦，好的。”目送郁子离开的他反应了一下才放开了包交给了雷电芽衣，自己则开始打量着房间里的布置。

很显然这是专门给他收拾出来的房间，房间里的各种东西一应聚齐但是并没有那些繁杂的小装饰，显得干净朴实。墙上挂着一幅字画，看字迹是出自老爷子的手笔。写的是剑道馆常见的“正心”。唯一说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的就是房间靠墙的地方摆着一个空着的刀架。刀架前还放着香炉，显然是用来供刀的地方。

他走过去将自己的刀放在了上面，比划了一下位置。发现正好。

“你带了两套剑道服是吗？”在他的背后雷电芽衣已经很自然的打开了包。在注重隐私的国家里面这本应该是很冒失的行为，但是无论是她还是藤丸建长都没有对此表现出半点疑意。

“嗯。”他回头笑着说道。“毕竟今天还有训练，再加上明后两天的话估计要有三天。家里只有两套，我都带过来了。今天训练完了之后估计还要把训练服洗一下，不然后天就没衣服可以穿了。”

“这个倒是问题不大，明天应该是晴天，衣服很容易干的。”黑发的女孩随口说道。“实在不行你还可以穿我的……”

“啊，我忘记了，你现在穿不上我的了。”雷电芽衣的话语忽然停顿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一米七三高的雷电芽衣在极东的女生之中身材算是极为高挑。而且女生发育的比较早在两人的童年之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他们都是差不多高的。剑道服这种不分男女的衣服他们小时候偶尔也会混穿。每当建长提前没准备就要在这里留宿的时候都是靠着雷电芽衣的剑道服度日的。

两家是世交，要追溯历史的话能上数到十代之前。藤丸家曾经也在这边有个祖宅，那个时候他们还不姓藤丸。只是后来因为反战一度沦落到相当悲惨的处境里面，而战争结束之后不仅没有引来曙光反而因为一些血缘上的牵扯再遭打击，最后变卖祖产才勉强维持生计。十几年前作为普通人做了点小生意才渐渐好转了一些，但是奈何命运多舛最后只剩下了希儿和藤丸建长两人。

“十二岁的时候我就比你高啦。”建长也笑着说道，比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虽然只高了一点点。”

其实即使是现在雷电芽衣的身高放在极东男生里面也比较并不算矮，甚至要高过平均值。但是奈何建长自己也是比较高的个子，有一米八五。两人平日里在学校中站在一起的时候颇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所以班级里面两人的座位都比较靠后。

两人对视一笑，像是都想起了小时候的时光。国中的那三年间隔的时光所带了的细微隔阂也在缓缓消失。

两人都很默契的一直没有提起过这个问题。很奇怪不是吗？他一直在她的家的道场习修剑道居然还会和女孩有整整三年断了联系。那三年雷电芽衣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雷电芽衣没说，他也没有问过。

“我看看……”雷电芽衣继续将他包里的东西一样样翻出来。“牙刷，毛巾……嗯？你怎么还带了杯子和盆过来？”

少女奇怪的把杯子从包里拿出来，还翻出来出来了一个二十厘米宽的小木盆。“一路背过来不重吗？这些东西家里不是多得是？”

“希儿想让我带着我就背过来了。”建长靠着墙壁耸了耸肩膀。“难得她这么关心我。重点算什么。”

“说到希儿。”雷电芽衣闻言也笑了。“有机会带她过来玩玩吧，母亲也一直很想见见她。”

“以后有机会吧，今天老师也对我提起了。”建长想了想。“这些年受了你们家很多照顾，确实应该找时间带着希儿过来拜访一下。”

“总说照顾就见外了，父亲和祖父都是把你当家里人看的。”芽衣摇头，话语中有微微的酸意。“祖父可是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要是你是我们家孩子就好了呢，他们真的很喜欢你呢。”

“大人眼里，别的家的孩子总是乖巧一点的。”他轻笑。“但是真正宝贝的不都还是自家儿女吗？只是听起来不好听罢了。”

“所以你这不也是能好好说话的吗？”芽衣有些好笑的看着他。“为什么在学校里总是那个样子呢？”

“一直严肃其实活着也很累吧。”他往床上一趴，整个身体陷入到柔软的被子之中6将脸捂在被子里随口说道。“有时候总会想随性一点呢。”

“随便你吧，反正我也管不了你。”女孩帮他把包里的衣服一件件用衣架架好挂在了壁橱里，然后把洗漱用品都摆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面，将一套剑道服递给了他。

“换衣服吧，不是还要训练吗？”

“说起来……”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接过了衣服抱在怀里有些奇怪的问道。“这次演武你不用作为学员做准备吗？好歹你也是个二段吧？在我们这个年纪也算是拿得出手的了。”

前世他的剑术就是雷电芽衣教的他当然很了解这个女孩在剑道上有多好的天赋。不说万里挑一也能说得上是惊才艳艳。对于女性来说她这个年纪的二段已经很少见了，在考虑到她中间曾经不知道因为什么浪费了三年的时间就更显得优秀。

连藤丸建长都因为这次演武被专门叫了过来，没道理身为雷电家继承人的雷电芽衣什么都不用做才是。

“拿得出手吗……”女孩的眼睛中有一瞬间闪过了一缕黯然，但是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只很是自然的笑了起来。

“爷爷说这次演武让我和母亲带着家里人做接待的工作。”女孩温柔的说道，又微微转了一下身，示意少年自己身上的新衣服。

“爷爷说明天会来剑道界的很多大人物，很多都是祖父那辈成名几十年的老人家，作为主人家需要一些有身份的人来做接待工作表示郑重。”

“这样啊。”少年显得有些失望。“我很久没有看到你练剑的样子了呢。”

“你到学校剑道部来，我天天练给你看。”雷电芽衣翻了一个白眼，对着建长小声的抱怨道。

“明明圣芙蕾雅剑道部的荣誉就是你以前一个个亲手赢下来的，高中之后却从来都不到剑道部来看一眼。我现在在剑道部当部长压力真的很大唉，无论怎么做都会被拿去和你比较。天天听到的时候[如果藤丸前辈在的话会怎么怎么样]、[如果藤丸前辈就一定可以的]、[藤丸前辈的话一定会赢的吧]。天天听到这样的话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哪有我在就一定会能做到的事情。”藤丸建长失笑。“只不过是他们听多了故事虚构出了一个心中的‘我’罢了。与其期待这种虚拟的偶像不如锻炼自己，自己去做到所期待的一切。剑道的精神不就是这样吗？一切的依仗都是虚无的，只有自己的手臂，自己手中的剑才是可以依靠的存在。”

“说是这样说啦，但是都只是一些年轻人哪有这么深的心境。”雷电芽衣叹了口气。“明明自己也是一个口花花的年轻人，为什么说这些大道理的时候就一幅老头子的样子啊。”

“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建长坐在床上摊了摊手。

然后两人之中安静了一会。

大约有，十来秒。

两个人就在一片安静中彼此对视。一开始目光都还比较正常，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的两人视线开始缓缓发生了变化。

他们的眸子中倒映着对方的身影，神情之中开始出现细微的波动。少女不自觉的抬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坐在床上的少年也下意识的搓了搓自己的手。

房间之中一阵安静，安静的仿佛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就在这样的氛围当中——

两人看着对方，同时满是莫名其妙的开口了。

“你抱着衣服愣在那里干嘛？”——雷电芽衣。

“你还在这里待着干嘛？”——藤丸建长。

听到对话的话之后两人明显都愣了一下，然后再度同时发问。

“我为什么不能待在这里？”——雷电芽衣。

“你待在这里我怎么换衣服？”——藤丸建长。

于是两人之间又安静了一小会。

“……”

“嘁……”这次打破安静的是雷电芽衣。终于反应过来藤丸建长到底在发什么呆之后，这个一身和服的极东少女很是不雅的嘁了一声，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都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一个男孩子害羞什么。”

“你这是性别歧视。”藤丸建长也跟着做了一个鬼脸。“气、冷、抖。我们男人什么时候能站起来。”

“算了，不和你闹了。”一身和服的雷电芽衣将手按在膝盖上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极东传统礼节。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极尽温婉，眉眼低垂的样子满是温柔的意味。

“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你先去训练吧。晚上晚饭之后我再陪你。”

那个做鬼脸的年轻女孩缓缓隐去了。温柔、沉稳、大方这样的形容词再度出现在她的身上。十几年来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女孩，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邻家温柔的青梅。说话的时候自然而温婉，带着一种顺从的意味。不是希儿那种柔弱的顺从，而是另一种包容的顺从。

就像是一个很完美的极东传统女性，完美的大和抚子。

这才是被所有人认识的那个雷电芽衣。

“好啊。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今晚一起看星星如何？”藤丸建长的声音也缓缓变得正经了起来，对着女孩温声发出邀请。

“看星星自然可以。”雷电芽衣转身走向了他的包。不知道为什么脸庞忽然红润了一下，从里面拿出了什么。

“不过只能看星星哦。”

虽然已经极力装作是正常的模样，但是说话的时候她的俏脸还是被红霞布满，侧对着少年的时候能看到那红的仿佛发烫的脖子和耳根。

显然她之前收拾包的时候就发现了什么，居然能憋到现在才发作。

“当然只是看星星，不然还有什么？”反倒是藤丸建长显得有些懵逼。不明白雷电芽衣到底在害羞些什么。

“你的包是自己收拾的吧？”雷电芽衣对他翻了一个白眼，只是在脸庞上的红霞的映衬之下即使是“翻白眼”这个动作眉目之中也满是妩媚。

“是啊。”藤丸建长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没收了！”少女暗地里咬了咬牙，装作镇定的往外走去。“明天还要演武呢，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是，我怎么了啊？”藤丸建长还是满脸懵逼。

然而雷电芽衣已经不回答他的话了，迈着小步子一溜烟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就像是逃跑一样。

“这丫头搞什么啊。”

建长满是疑惑的挠了挠头。

……

此时，藤丸宅。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黑发的希儿歪斜在床上，她似乎刚洗过澡，只穿着一件宽大的不像是她的白衬衫，两条修长的长腿从衣摆之下伸出，整个暴露在空气之中，将纯白的床单压出了微微的弧度。

这个房间朴素而整洁，整体呈一种简单的黑白色。并不像她的房间那样贴着彩色的墙纸，也没有那么多玩偶和布置。整个房间最多的构成是各种方形，整齐、高效。充斥着一种军人般的朴素气息。

然而此时它被一个画风和整个房间完全不同的女孩所占领了。红眸的女孩带着一种慵懒的气息躺在那张明显比她的尺寸大许多的床上。把玩着手上那个上面印着大大的“冈本001”几个字的小纸盒。

她旋转着那个盒子看着那个已经被拆开的盒子里面剩下的两片玩意不断的随着她的动作和盒璧碰撞，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嘴角满是嘲讽的笑意。

“你真的把它放进去了？”她对空气问道，不知道是在问谁。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

一片安静。

“真是受不了你。”女孩似乎有些无奈，抬手把那个盒子丢进了垃圾桶里面，从床上蹦了起来。

“明明都已经决定了这么久了，居然到现在还想着逃跑，闹出这样的笑话。”

她赤足站在地板上，向前伸出一根手指微微抬起。像是要挑起什么人的下巴。

“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了，知道了吗？我受了收营员两分钟的怪异眼神买回来的东西不是给你这样浪费的。”

虚空之中似乎有什么人瑟缩了一下。

“他是属于我的！”女孩的声音忽然变得暴戾了起来，像是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雌狮。“除了我自己，我不会和任何人分享他！”

“别逼我，希儿……”然而下一秒她身上的暴戾又消失了，天鹅般的玉颈微微前倾，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又深情。变化之快仿佛是在表演什么糟糕的戏剧。演出着什么禁断的剧本。

“这不是我们……”

“共同的愿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