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姜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从柜子里取出几日前他交与她的上乘的杜仲放到桌面。摊开来看，不过是有些干枯的黑褐色树皮，却是上好的良药。

“我可没动过，不多不少全在这里。”

“我也是头一次听说姑娘这儿还有反悔这一说法呢。”

杜仲也没有接，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屋子里的几人。

“我当你当时说的保他一命是何意？竟然就是一命换一命？易容事小，可你若要替他就不是一件随手可做的事了。”

“若不是难事，怎的敢劳烦姑娘呢？”

良姜顿了半响有些拿不定主意，按着常理，半九本该是生死簿上已经被圈定的人，阎王你要三更死，哪能留你到五更。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她只要好好把自己该做的事给做好就得了。

偏生她又是个内里软的性子，实在是见不得这般事。

“你们怎么看？这次我听你们仨的。”

“我觉得不妥。”

天冬转了转茶杯。

“性命攸关，岂能儿戏？”

杜仲倏地一笑，“多谢小兄弟劳心，再怎么不济我左右也是个妖，废了修行，成为死物罢了。”

“即便如此，你可有考虑他人感受。若是有朝一日他知晓了，又当如何？愧疚抱憾终生，还是持续同以前一般？”

“这些…，我都会与他说的。”

“天冬，杜仲既然来此，你所说的他必定思量过了。所以，我遵循他的选择。”

一直抱臂站在一旁的孔阳开了口。

“多谢了。”

各执己见，几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阿银的身上，她的看法成为最关键性的一环。

“我…”

“我支持！”

一直窝在阿银身边的计都看出了她的为难，突然冒出了声，妄想到时打个平局，把这个难题给良姜抛回去。

“小孩儿没有发言权。”

“你歧视！”

“闭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冬的缘故，良姜总是容易和计都杠上。

阿银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安静些。

“计都说的就是我所想的。我要是杜公子，我也会做一样的决定。”话音一落，阿银的目光轻轻落在天冬身上，不肖片刻又离了视线。

天冬的手微不可闻地动了动，他有种错觉，阿银的那句话是说与他听得。

“既然这样，事不宜迟，就明日吧。”

“多谢姑娘。”

“杜公子，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阿银送杜仲下楼，忍不住开口询问她一直有些困惑的问题。

“阿银姑娘请说。”

“你对他，可是喜欢？”

经阿银这么一问，杜仲才想起他和半九之间似乎从来都是他主动，自己从来没有表过态，提过只言片语，也难怪会被人问起。半九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吧。

“喜欢是男女之情，我与他之间讲不得喜欢。”

“那…”

“我同他一般，心悦于他。”

心之所向，悦乃常情。

第二日，良姜到牢房探望的时候，半九正靠在墙壁，嘴里叼着一根稻草。优哉游哉的模样，好像明日将赴刑场的不是他一般。

官差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给她开了门。

“快着点儿，只有一炷香的时辰。”

“多谢官爷了。”

半九并不识得良姜，是以看见三人进来后有些微愣，吐掉了嘴里的干草，正儿八经地盘腿坐着。

“姑娘这是？”

“受人所托，给你带点儿吃的。”

在良姜的示意下，一人将食盒摆放在他面前。麻婆豆腐，清蒸鲤鱼…全都是他最爱吃的，不肖想也知道这个所托之人是谁。

“那人…他不来吗？”

“他未曾提起。”

“不来也好，免得看了还让我挂记。”

半九坦然一笑，欲伸手接过递来的筷子，却见那人的手微不可闻地抖了一下。他这才看到眼前的人低着个头，明明没有风，儒巾的带子却偏生要缠在他的手上。

眼前的人有种过分的熟悉。

“你…能不能抬一下头？”

希望那人不来是假的，挂记是真的。要是临死前能够再见那人一面，他此生也算甘愿了。

布菜的人顺从地抬起头，七分像的眉眼，同那人相似的气韵，像极了杜仲，可终究不是他。满心的期待终是化作一声冗长的叹息。

半九吃了许多，美味佳肴到他嘴里却味同嚼蜡。直到视线渐渐模糊，看着那人越来越像的影子，半九突然有种感觉，他可能再也见不到杜仲了。

“剩下来的事就拜托孔阳兄和良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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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仲衣袖一挥，化成了半九的样子。

“你也是真够决绝的，最后一面也不让他见。”

良姜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面皮，敷在他的脸上。由于是树脂所做，有效的时间不过一夜的时辰。孔阳则在牢房栅栏旁打着掩护，注意周遭的一举一动。

“既是最后一面，见了也是伤感，又有何好见的。”

“你交代的事我给你办妥了，人等会儿我也给你带走。但是至于他醒来以后会发生什么，作出什么决定，我一概不管。”

“好。”

“快走吧，时辰快到了。”

孔阳过来搀着半九，让他佯装靠在自己身上，和着良姜一起出了门。

看守的衙役总觉得这三人有些奇怪，遂折返过去看了看，发现人还好端端地隐在墙角一侧，也就没有多想。

良姜给半九下的迷药足够他睡上一天一夜，等他醒来早就过了行刑的时刻，这一举算是完全断了他的后路。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半九会在行刑的前一刻醒了过来。

“杜仲呢？”

半九丝毫没有顾忌良姜是个女人，伸手拽住了她的衣领口，孔阳的剑恰好也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脖子上，一时间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放开她。”

良姜摇了摇头，从衣服内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了半九。半九顾不得其他，一路往下拨开人群朝着刑场的方向飞奔，脑子里全是往昔和他相处的画面。

“半九，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吧。你不要责怪和伤害良姑娘，这一切都是我要求的。我虽然是个妖，却是寿命最短的一类，与你一样，不过几十年。

我也曾想过，若是没有这件事，兴许我们会就这样一直到老了也不一定。你也别难过，不过是被废了修为，有机会的话我们还是会再见的。

那就这样吧。

啊，忘了。你一直都说着要带我去你家祠堂瞧瞧，却从未问过我是否愿意，可真是蛮不讲理，我可不记得我曾这样教过你。

见你从来如此诚恳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吧，谁叫我心悦你呢。

杜仲绝笔”

“简直是混蛋啊！杜仲你小子居然还有这么混的时候啊。”

半九顾不得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和辱骂，一张陌生的脸在长街上疯跑。

“我们也跟过去看看吧。”

良姜还是有些不放心，跟着半九前后出了去。

刑场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多得是提着篮子的妇女还有好奇的男人。台上正中跪着的是杜仲，或者说是众人眼里的半九。行刑的除了刽子手，还有一个穿着黄袍的老道。

良姜有些不解。

“敢问这位婶婶，这行刑场上还站了个道士，是何时定下的规矩？”

“嗨，哪儿来的这么个规矩。无非是他家老爷子非说他自己儿子是妖怪变的，这不为了以防万一才去请的吗。”

半九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道士对付妖怪，如此这般，杜仲岂不是彻底没得救了？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焦灼，杜仲一抬头就寻到了那双眼睛，即便隔着面皮和人群，我也依旧可以一眼就找到你。一直面无表情的杜仲突然笑了，这人的意志力还真是顽强，连迷药都放不倒他。

“你笑什么？”

一边抱着刀的刽子手不解，他很难将眼前这个温温凉凉的人和杀了那么多的人联系在一起。

“没什么，此生心愿已了。”

烈日当头，已是正午。

“时辰已到，行刑。”

斩首令牌落了地，杜仲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半九，张了张嘴，留下了最后两个字。“保重。”

血溅了一地，把他白色的囚服都染上了一抹艳丽。抱着小孩儿的大人把孩子的眼睛挡住，人群里引来一阵唏嘘地叹息。半九的不字就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

然而一切还没有结束，道士围绕着杜仲的尸首开始施法。

“他这不是要他元神俱灭吗！”

阿银惊觉，知晓那个道士若是成功，杜仲就会现了元身，届时他在把他的妖骨和元身给碎了，到时候丢的不仅是修为，而是真正的性命了。

“不行，哪有这般作法。”

阿银看不惯了去，一人一妖开始注定了就是殊途同归，更何况又都是男儿。这般作为岂不是将半九最后一点儿念想也给抹了去。

阿银在手里聚了一点儿法力，她道行尚浅，只能吸引道士一时半刻的注意力，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杜仲就这么灰飞烟灭了强。

正欲动手，手却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一丁点儿法力都使不出来。她这才发现，折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他们过来了，负手立在她的身旁，看着刑场上的一举一动。

“老头儿！你对我做了什么？快把我放开！”

阿银有些气急，使劲挣了挣，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这里只有她会点儿三脚猫的法术，要是她帮不上忙，那就无计可施了。

“丫头啊，这些事你还是少插手的好。你管不好，也管不了。”

“那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灰飞烟灭吗？他有什么错？”

折谷捋了捋胡子，忽而笑了。

“他并没有错，他只是动了一颗妖心。”

“这难道就是你见死不救的理由？”

“非也非也。这都是命，是你我皆不能更改已成定数的命。”

折谷话音一落，人群里却炸开了锅。

“快看快看，真的是妖啊！”

“天啊，没想到是真的。难怪毫无人性，连他爹都下得去手…”

刑场台上的尸首早已不见踪迹，只留下了杜仲的元身，一根已经有些干瘪的枯木根头。在阿银的眼里，一点点的消失殆尽，只留下一团灰烬。

终究还是晚了。

围拥着的人群渐渐散开，整个刑场只余下他们几人。半九杵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直到天开始飘起了雨丝，他才像是突然间想起什么，急急忙忙奔到台上将快要被风吹散的烟灰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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