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渊看着曼罗，她是何等聪明的人，当初曼皇与皇太后的那场交易，她只怕早就知晓了，如今太后那样说，她定然已经猜出了韩筱依的身份。

韩筱依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七儿这是怎么了，我是你师父呀。”

师父？

太后眼前一黑，若非锡珠眼疾手快急忙搀扶住，只怕她就摔到地上去了。曼皇顿时大急，在群臣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急忙吩咐道：“都还杵着做什么，快将太后扶去偏殿！”

周翔也匆匆跟着去了偏殿。有那么一瞬间，曼罗似乎从太后的眼中看到了死亡……她早就知晓这一天会来，这一日却还是来了。她扭头看向韩筱依，却在她眸子里看到了一闪即逝的，愧疚。

对，那是愧疚。

她捂着胸口，片刻后微微福身，恭敬道：“还请师父入席。”

韩筱依尴尬地笑了笑，在侍女的引领下，在楚青衣旁边加出来的位子上坐下。待坐好后发现曼罗依旧站在那儿，血红的衣，纯白的发，美的惊人，却透着一种孤绝。她是真的不知晓，还是不愿知晓？

锡珠从偏殿奔了出来，奔到曼皇与曼罗跟前，小声回禀道：“皇上，太女，快去偏殿瞧瞧吧，太后她，似乎不大好了。”

曼皇的心陡然一沉，顿即离席大踏步走向偏殿。曼罗回身看着群臣，淡淡一笑，“太后方才进了些酒，身子不大舒服，皇上过去瞧了瞧，各位使者和诸位爱卿，继续畅饮，本宫也去瞧瞧皇祖母。”

方才群臣还在猜测太后究竟如何了，却被她那一笑顿时安抚下来。太女还在笑，应该无碍。

曼罗走向偏殿，听风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曼罗站在偏殿的门口，却没有要推门进去的意思，她站在窗前，安静的仿佛不存在。

听风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主子，咱们不进去么？”

“有些话，不进去会听的更清楚。”

此时周翔已退到了后面，他方才已为太后诊过脉，生命的气息正在迅速流失，他已无法挽救这个年迈的人。

太后躺在床上，无力地睁开眼睛，看着那个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的儿子，她的心一阵阵锥痛，她曾为蝶妃的死愧疚了二十年，甚至皇帝因为这件事情也与她有了隔膜，二十年未再与她说过心里话，可那个蝶妃却还活着，皇帝竟也知晓。

二十年前，那个寒风凛冽的夜晚，她以为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没想到她的算计却成了儿子的将计就计。

“你早就知晓她还活着，还是她从来都没死过？”

曼皇看着垂垂老矣的母亲，眼角顿时湿润，他似乎就要失去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了。他沉默了片刻，原本打算至死都瞒着的事情，此刻忽然觉得再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毕竟，她们已经见了面了。

“二十年前，是我偷偷放走了她。”

太后的眼睛缓缓闭上，眼角滑落一行浑浊的老泪，“皇帝你退下吧，哀家很累，想睡一会儿。”

“母后。”曼皇坐在床前，拉起母亲的手放在掌心里，那双手已很冰凉，“母亲，您可曾真心真意的爱过一个人？”

太后似乎并不想说这个话题，她这一辈子，活了八十岁，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唯独这爱情是她心中难言的刺。

当年，她入宫时才十六岁，作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她见到的男子实在有限。进宫那年，她见到了先皇，那个男子是那样伟岸而遥不可及。因为家世，她入宫封在嫔位，先皇给她荣耀，却也因为家世，她从未得到过先皇的宠爱。

可那是她看一眼就爱上了的男子，每一次他来她的宫里，她都欣喜的想要欢呼雀跃，可每一次他都不愿多停留半刻。似乎来看她，只是他的责任，或者说来看她，其实只是向旁人表示，安家的女儿很得皇上的心，是以安家也很得皇上的心。

只有她知道，她从先皇眼中看到的都是什么，厌恶、可怜、无视……

“母后，儿子当年不是为了要故意和您怄气，才那般宠爱蝶妃的，儿子就是想宠她，将最好的一切都给她，什么适可而止，什么宠极必衰，儿子从未想过这些，甚至也没想过那肆无忌惮的宠爱会给她带来什么，直到您越来越容不下她，直到后妃当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暗中算计她……母后，当日您说蝶妃留不得了，儿子随口说出要以两位舅舅的命做交换，那时儿子并没有想过真的要两位舅舅的命，甚至没想到您会答应，那不过是想保护蝶妃在这后宫不受威胁罢了，可您却真的答应了……”

“你舍不得让蝶妃死，便与哀家演了那样一场戏，是么？”

曼皇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两位舅舅在朝中的势力太大了，加之您始终未放权给儿子，儿子不愿做一个傀儡皇帝，便想着若能真的除掉安家在朝中的势力，便放蝶妃自由。”

“自由？”太后努力睁着眼睛，却似乎仍没听懂这两个字的含义。

“母后有所不知。”曼皇掉了眼里的泪，长叹一声，“住在蝶妃心里的人不是朕，是云颉。”

云颉。云国的先皇，云池的父亲。

太后忽然翻了一个白眼，曼皇吓得当即脸色惨白，“母后，母后！”

“太后！”寝殿里当即乱成了一片。

曼罗站在窗外，差些就要推开窗却硬生生顿住了。

“传，哀家口谕。”缓过气来的太后喘着粗气说道。她余音方落，寝殿里的人当即全都跪到了地上，曼皇跪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他哽咽着说道：“母后，你好生歇息，有什么吩咐明日再说……”

“锡珠，你好生，好生记着。”太后并不理会曼皇的话，转而嘱咐锡珠，她喘了几口气，等呼吸顺畅些了才又继续道：“哀家死后，你叫段献去天牢将周素正法，让天下人……让天下人知晓背叛曼家的下场；再者，叫萧炎，叫萧炎把韩筱依杀了。”

“母后，您不能……”

“锡珠，这是哀家遗照，别让哀家，死不瞑目。”

锡珠看了一眼曼皇，又看了看眼睛已微微闭上的太后，迟疑着应了一声。

太后微微睁了睁眼睛，缓声说道：“先皇，是您么？臣妾这便要去见您了……”

曼皇忽然闭上眼睛，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良久，忽然哭了一声，“母后，您，一路走好。”

窗外的曼罗忽然无力地靠到了墙上，缓缓闭上眼睛，良久淡声道：“太后，去了吧？”

听风愣了愣，点了点头，却又看到主子此时闭着眼睛，赶忙说道：“启禀主子，应，应该是的。”

“告诉内务司，在两国使者在曼国期间，将此事封锁了，祥宁宫里的人不得对外提起。”

“是，奴婢这就去传话。”然听风去了没多久便又出来了，似乎受了什么惊吓，却迟疑着一直没敢吭声。

“父皇那边可是有了什么旨意？”

听风点了点头，“皇上方才下令，将祥宁宫里的人除了锡珠姑姑以外的人悉数杀了。”

曼罗淡淡嗯了一声，这才是帝王该有的决断，该狠的时候就杀伐无情。她方才只是叫听风传令祥宁宫，不能将此事说出去，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活人总有说漏风的时候。

“随本宫回武英殿。”

“主子不进去瞧瞧么？”

曼罗拢了拢衣裳，高傲的抬起头，“不去了。”

听风并没有立即跟上去，她站在原地看着主子的背影，眼眶忽然湿润起来，主子这一生，为何会经历这么多磨难？今夜的事情她虽听得一头雾水，可她知晓主子心中定然很难过，她猜测着皇上与太后口中的蝶妃应是与主子有些关系，会是怎样的关系，她心中虽有猜测，却也不敢妄下结论。

“七儿。”祁渊从角落里转出来，站在曼罗身后，“你若想哭，便哭出来吧，我在这里。”

“哭？”曼罗顿住步子，忽然笑了笑，“哭什么呢？是终于知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还是哭眼下自己这一生折磨全都是拜自己的母亲所赐？”她转身看向祁渊，“曾经我以为我真的是父皇的嫡公主，是独孤皇后的女儿……其实倒还真不如就是独孤皇后的女儿。”

“七儿。”祁渊看着她不哭不笑的样子，心疼的无以复加，他们都是一类人，所有的情绪都不轻易表现出来，正因为是这样，才知道那些痛憋在心里是有多痛。只怕此时面容淡淡的她，五脏六腑早已痛的似绞在一起了吧。

“有些事情，因为我们不曾参与，或许并不知晓内情。纵然你体内的噬心蛊是师父种下的，可她先前并不知晓你是她的女儿，正如你也一直不知晓她就是当年的蝶妃么。”

“我的体内是噬心蛊，云池的体内是痴情蛊，你的体内是什么？”

祁渊微微一怔，缓缓摇了摇头，“她不曾在我体内种蛊。”

“先前我只知晓她收留三国不被看中的皇子公主，定然是在筹谋算计着什么，自打重生之后，我就一直在琢磨她究竟在筹谋什么，如今我终于知晓了。她利用你，利用云池，利用我，就是要搅乱这天下，乱了天下，她就能达到目的了。”

“什么目的？”

“杀了我父皇，杀了云皇，杀了璟皇。”

“云皇已死，却并不是死于她手。”

“云皇究竟是死于韩太后之手还是死于她之手，只要查一查就能明了。这么多年她不来皇宫，偏偏这个时候来了，她究竟是来祝寿还是来杀人的？”

“来杀人的。”一个清冷的声音幽幽响起，“七儿你说的没错，本主收留不被三国看中甚至抛弃的皇子公主，就是为了好好教养一番，好为我所用，我就是要利用你们三个乱了这天下！”

韩筱依不知何时出现杂这里，一身蓝色长袍，并未披戴披风，似乎并不怕冷。她静静看着曼罗，她方才已然将曼罗的话悉数听在耳中了。曼罗说她的母亲倒真不如是独孤皇后……韩筱依不动声色的抚摸了一下心口，她不过是体会了一次就觉得这般钻心的痛，可曼罗却时常受那噬心蛊的折磨，每每疼的死去活来的时候，都是怎么挺过来的？

这个才年仅二十岁的孩子，为何会经历了这么多？为何她身上的那么多疼痛都是她这个做娘亲的一手造成的！

这就是上天对她二十多年倾尽一切算计天下的惩罚么？她已经失去了所有，好不容易知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却又被自己算计到险些失去性命的地步。

曼罗看向她，良久只是淡淡一笑，却并未再说一句话，她折身走向武英，留下一个背脊挺的笔直的背影。

祁渊瞥了一眼韩筱依，淡淡说道：“你已失去所有，难道还要失去这唯一的女儿么？或许说，你已失去所有，还想让七儿也失去所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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