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阮，在想些什么呢？这般出神。”沐北辰问道，他的嗓音清润，如同檐角铁马，声声震耳。

唐小阮被这一声唤拉回了思绪，抬头，看到沐北辰手执青玉扇，着一身墨色织锦云袍，深邃的眼眶分外的勾人。

唐小阮微微发愣，这才拱手道：“不知沐公子来了，有失远迎。”

“小阮何须如此客气，不过是花光永昼，难消暑热，便来你这里看看。”沐北辰回了一礼，眼角一挑，细看着唐小阮。

唐小阮不觉有何不妥，他二人关系本就不错，沐北辰无聊了来找她也是正常的事。她引领着沐北辰入了冰室，替他铺好冷榻，奉上清茶。

屋子里置了些冰块，清凉的很，泡茶的盏也是冰过的，这阵清凉并未被热茶冲散，触手还有些浸凉。

沐北辰呷了一口茶，见唐小阮神色间微露烦闷之意，关怀道：“小阮可是有什么事闷在心里？不如说出来，让我替你纾解纾解。”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唐小阮也没准备瞒沐北辰，张口便道：“我想去看望一个人，可不知道拿什么由头去才不会让那人心生厌恶。”

“既是好心，何惧其他。”沐北辰放下那杯茶，指尖划过茶上的沉釉，道了声好茶。

也是啊，早去晚去都是要去的，她这会儿在这里纠结些什么呢？

“不知小阮想去看望哪位友人？”沐北辰温和地看着唐小阮，说出来的话也是温柔的。

“尚且不是友人，”唐小阮笑了笑，“不过，也说不定呢。”

“你打算何时去？”沐北辰问道。

“嗯？”唐小阮心生疑惑，沐北辰平时也不是事无巨细口无遮拦的人啊，怎么今天话这么多呢？

“我与你同去。”沐北辰狡黠地笑了，“不能嫌我烦啊。”

那个笑很短暂，只在眼里过了一遍。莫名的就让人想起了一句很久很久以前的诗，诗里说：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沐北辰的一举一动都能比得上上古神话里那个驾熊罴貔貅出行的水神。

一条河浩浩荡荡地流经内城，挨着城门口，向城外流去，挨着河边走，人也清凉了不少。那一河水实在是泓浄萧瑟，难以尽言。

沿着这条河一直走，走到河水的尽头，野树成荫的茂林深处，就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关二爷庙了。

庙里的老主持圆寂之后，庙中香火就逐渐清淡下来，无人添置香烛，行程又远，干脆荒弃了，让这落魄书生捡了个大便宜。

书生只有在外行窃时才穿着那件棉长衫，在庙里就裸袒着，将儒巾挂在墙壁上。庙中就他一人，关二爷的神像也被帘幔遮住了，算不上是冲撞神明。

听到了荒阶上传来的脚踩落叶声，书生跳起来披上了衣衫，随手取过一本书来，端好儒生架子。

“野兽穴於荒阶，山鸟巢於庭树。游儿牧竖，踯躅於九逵；农夫耕老，艺黍於双阙……”书生装模作样地念书。

唐小阮抬在空中的脚步一顿，“好刻苦啊。”顿时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是走对了，这么好学的人怎么能在此荒废余生呢？

沐北辰不答反笑，方才他们在庙外的时候还没有听到这声音，才刚一迈进来就听到了，来的也太巧了。

沐北辰走到那书生身边，书生别扭地向后挪了挪，余光只撇到一片镶了金线的黑色衣摆。

沐北辰说道：“兄台，可否容在下提醒一事？”

书生吼道：“如果说我书拿倒了就不必说了，我早就习惯了倒看如流……”不用去观察书生的脸色，就知道书生此刻必定是骄傲且得意的。

“匪也，除了这个，我只是想告诉兄台，”沐北辰假意地咳嗽了一声，平淡地说道：“你所拿的书中，并没有这一段话……”

书生的面子上有点过不去，依旧我行我素地嚷道：“手中所拿与心中所念不同又有何……”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书生自己堵住了，只因书生也看见了那书中的内容。

并不是什么圣贤书，只是一本充满了各种不可描述的图片的东西，是他平时在庙里为了排遣寂寞，特意搜罗来看看的。这个东西在民俗间有一个俗称，春宫图。

沐北辰狭长的眼里沾上了一丝笑意，唐小阮则是满满的尴尬。

在这种时候，他们撞了进来，会不会不太好啊？

书生脸色绯红，不用猜也知道，这会儿他的脸色肯定比偷东西时红。

书生先指着沐北辰，然后又指着唐小阮，没有什么魄力地威胁道：“你们要是敢说出去，我，我……”

“你将怎样？”沐北辰交叉着手好整以瑕地看着书生。

书生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具有威胁性质的话，软了口气：“大不了，我送你们一人一本。”

唐小阮心道，这东西她可不敢要，要是给小三只看见了，那就没脸混了。

书生很疑惑，不知道这两个扮相体面的人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不可能只是过路歇歇凉这么简单，看这架势，分明是有事而来。

难道是这地皮的主人，想要将他赶走？

不可以，他都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了，离开了这里，就真的无以为家了。

他对故乡的念头很薄，一辈子也没呆过几天，县上人也不待见他，这破庙就是他的家。

“你们是来赶我走的？”书生小心翼翼地问道。

唐小阮很纳闷，难道她长了一张收租的脸吗？

书生不想听到他们的回答，继续说道：“我在这里住着，这里便是我的家，就算打死我，你们也赶不走我。”

唐小阮觉得很好笑，继续问道：“哪本圣贤书中如此写？我怎么没看见。”

“圣贤书千千万，你岂能一一读之？”书生的脸上又扬起了得色。

“我是不曾读过太多书，可也知君子坦荡荡，若是圣贤书只教人与盗贼为伍，不读为幸。”唐小阮说不清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硬生生地说出了这一句略带嘲讽的话。

“我见你苦读数十载，也未曾有什么长进啊。”沐北辰直白不加掩饰地嘲讽。

不知这两句话中的哪一句戳中了书生的痛脚，书生居然掩面痛哭起来，边哭边撕扯着那一摊书。

“大丈夫何必拘泥于此，既然书生身负凌云笔，何愁不能一展宏图？你要是愿意，就放下身段，来我店中工作，赚取上京的盘缠。”

唐小阮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