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丝路文学网
丝路文学网 > 其他类型 > 曾国藩传 > 第一节 机权之变

第一节 机权之变

作者:董丛林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 推荐本书 我要报错
本站已更换新域名
新域名 https://wap.sunsilu.com xs小说 silu丝路

曾国藩的再出,是到了咸丰八年(1858年)夏秋之交,在籍“蛰伏”历经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其时,他四十八岁,已近“知天命”的年纪。此次重出之后,他比以前会有明显的变化吗?有的。并且,决不仅是时日流失带给他的自然渐变,而是经过了对诸多磨难的反刍、对世情冷暖的感怀、对人生哲理的省究,在人际权谋、处世态度方面发生的“转轨”性大变。以后每当他回首自己的人生道路,进行经验教训的省察和总结的时候,常常以此次“归隐”与重出期为界谈旧话新。

这次在籍期间,曾国藩对自己的处世之道,特别是对官场人际关系处理上的策略得失,进行痛入骨髓的反思和体悟,经过焦躁、忧愤而最终回归理智,心理上得到调适,决意作出策略调整。此期对他来说,不啻一次心理的涅粲。

在那个时代,官员的父母去世,去官回籍治丧守制尽管属于常规,但对于在前敌统军的大员来说则需要朝廷特许,因为军务非同一般政务。曾国藩在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奏报丁忧之后,并没有等到朝命下来,就离军返家,虽然他的奏折中有“遵制丁忧”之辞,但通常还是被说成“委军回籍”。一个意为“抛弃”的“委”字,倒也能反映他当时的几分真实情绪。

他是在父亲去世的当月之末抵家,次月才接到上谕的。上谕有两道。一道是因湖南巡抚骆秉章在曾国藩本人出奏之前,代为奏报曾国藩之父去世之事,朝廷接奏后于二月二十七日发布的,谓曾国藩“现在江西督师,军务正当吃紧”,“墨经从戎,原可夺情,不令回籍”,但鉴于其人“素性拘谨”,特赏假三个月,使之回籍治丧,假满后仍回江西督办军务。第二道是接到曾国藩本人的奏报后发布的,除了重申前谕给定的假期外,还对曾国藩原统军队作了人事上的安排。及至五月下旬,假期将满,曾国藩上《恳请终制折》,说是自己“在京十四年,在军五年,堂上四人,先后见背。生前未伸一日之养,没后又不克守三年之制,寸心愧负,实为难安”。这似乎是他恳请终制的心理根源,旨在以遂孝思。但同时又披露了这样的矛盾心情:“欲终制,则无以报吾君高厚生成之德;欲夺情,则无以报吾亲恩勤鞠育之怀。欲再出从军,则无以谢后世之清议;欲不出,则无以谢患难相从之军士。”可见,似又陷在守制与出山的两难抉择之中。他所陈述的之所以最终选择恳请终制的情由,主要是鉴于大局形势好转,江西军事亦“渐有起色”,可容歇肩,少他一人亦当“不见其损”。朝廷览奏仍未准其请,上谕还是饬其“假满回营,力图报效”,并强调他“身膺督兵重任”,非常例可比。延至六月初六,仍在家拒出的曾国藩,一日之间同上两折,一是“吁请开缺”,一是“沥陈办事艰难,仍吁恳在籍守制”,两相配合,殊途同归,而其中最为实质性的内容是“沥陈办事艰难”的部分,主要列举三端,大意为:

一是说他曾国藩“虽居兵部堂官之位,而事权反不如提镇(提督、总兵)”。这主要是针对他部下的提拔补缺而言,谓其军概系募勇,不仅较高级的军职无缺可补,即使低级的千总、把总、外委之类亦终难得,虽说有人的武职虚衔被保举至二三品之高,但仍只充任本军的哨长、队目之类的微职,照此拿俸。而与巡抚、提督“共事一方”的“官军”,在拔补方面则可近水楼台,包揽把持。他本来无权也不敢“奏调满汉各营官兵”,而所统勇营人员的拔补上又受此限制,遂致“实缺之将领太少,大小不足以相维”。

二是说他曾国藩身为“客官”,“职在军旅”而“非地方大吏”,对一些事情出令“州县未必奉行,百姓亦终难见信”。说是筹饷所涉的地丁、漕折、劝捐、抽厘,皆“经由州县之手”,其勇营的饷事往往受到阻挠,至于“吏治、学额、减漕、豁免”等事,他更是“不敢越俎代谋”。地方上皆督抚之“专政”,州县敬畏之,而排斥于他,这样,“宾主既已歧视,呼应断难灵通”。

三是说他曾国藩的职事不能“取信”于地方,更加重办事艰难。举出他的职衔和关防(印信)屡变,而有关上谕“皆系接奉廷寄,未经明降谕旨”,以致外间不明其情而“时有讥议”,甚至说他“系自行出征,不应支领官饷”,或说他“不应称钦差字样”,或谓其“曾经革职,不应专折奏事”,等等。其部将遭地方上刑辱,他出示印札而不被承认。甚至以他名义出具的收捐凭证,也“每为州县猜疑”,对持有人“加之鞠讯”而“勒令续捐”。

鉴此,曾国藩在奏陈中强调:“今日局势,非位任巡抚,有察吏之权者,决不能以治军。纵能治军,决不能兼及筹饷。臣处客寄虚悬之位,又无圆通济变之才,恐终不免于贻误大局。”所以,他“仍吁恳天恩在籍终制”。

显然,曾国藩这是赤裸裸地向朝廷摊牌了。以前吁请终制的那种种理由,在此番所言的比对之下,俨然都成了虚与委蛇的搪塞,冠冕堂皇的应付,都显出不乏虚文、套话的敷衍。这回揭了他内心的实底,原来根子全在于他没有督抚的权柄。既然如此,还岂不是说:要我重出吗?那就必须授我督抚之权!当然,这种原话,在其奏折中并没有也绝不可能直说出来,但“暗示”得已经再明白不过,简直可以说是呼之欲出了。在这种情况下,朝廷会怎样下招儿呢?

当然,皇帝即使大发雷霆怒斥曾国藩是妄语狂言,也只是金口随开、朱笔一挥的事情。但是,并没有。上谕是这般不愠不火:

曾国藩以督兵大员,正当江西吃紧之际,原不应遽请息肩。惟据一再陈请,情词恳切。朕素知该侍郎并非畏难苟安之人,着照所请,准其先开兵部侍郎缺,暂行在籍守制。江西如有缓急,即行前赴军营,以资督率。此外各路军营,设有需才之处,经朕特旨派出,该侍郎不得再行渎请,致辜委任。钦此。

看,对曾国藩奏陈中的关键话茬儿,连理都没待理一句。不但“开恩”准了他开缺在籍守制(当然,留了个“暂”字的活口),而且,明令不许他再“渎请”干涉“各路军营”的人事。真真是把曾国藩“挂”了起来,“晾”了起来!

曾国藩岂能不好生尴尬和难堪!他决不真的想在家安心守制当“孝子”,此时其经世之心仍是强烈难抑的。就在他三番五次地吁请在籍终制之际,给部属的信中有“江右军务,刻不去怀”之言,可谓发自肺腑。这从随后他给返还军营的弟弟国荃屡屡致函,议论军事,指授方略的情形,亦可为证。载于《曾国藩全集·家书》中有涉这类内容的函件,从咸丰七年(1857年)九月上旬到该年末,就有十几通之多。他连连吁请终制,不过是以退为进的策略,想借机要朝廷授之以督抚之柄,好军政合一,方便行事,能施展本领大干一场。

不想朝廷借他屡屡吁请终制的由头来了个“顺水推舟”,这真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言。他对自己的“草草去职,致失物望”,深感所谓“内疚”,实际上是后悔。但是,舆论却一点也不怜悯他的处境,甚至大有落井下石的架势。不仅“朝议颇不以为然”,连湖南地方上对他也颇有微词,甚至这时正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中控制不小实权的左宗棠,也对他“肆口诋毁”,舆论则“一时哗然和之”。曾国藩既负亡父之哀痛,又为朝廷所“婉弃”,再加外间之非议,百不遂意,忧郁难解,竟得“不寐之疾”,也就是失眠症。此外,还有眼病。情绪上得病态也明显显露,在家人面前一向沉稳严肃的他,这时也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常因一些不值得的小事就谩骂诸弟,甚至怒斥弟媳,性情变得反常地粗暴起来。

多年间的友人欧阳兆熊(后还做过曾国藩幕僚),自然了解他的“病因”何在,便借荐医为之诊病的由头婉言讽之,说是“岐黄可以医身病,黄老可以医心病”,意思是劝曾国藩效黄老“无为”之道,改刚为柔,这样才会防止被人嫉恨攻讦,从竞争的累身累心之苦中解脱出来。这可真是对症下药,曾国藩回忆练兵领兵这数年来的经历,反思自己策略手段上的得失,遂决意改弦更张。他说自己“大抵胸多抑郁,怨天尤人,不特不可以涉世,亦非所以养德;不特无以养德,亦非所以保身。中年以后,则肝肾交受其病。盖郁而不畅,则伤木;心火上烁,则伤水”,“今日之目疾及夜不成寐,其由来不外乎此”,故要紧是在“平和”。

在处世之道的反思方面,曾国藩表示当去“机巧”而返“笃实”。咸丰八年(1858年)正月初,他在写给国荃弟的信中说了这样一段话:

弟书自谓是笃实一路人,吾自信亦笃实人,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把自家学坏了。实则作用万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怀恨,何益之有?近日忧居猛省,一味向平实处用心,将自家笃实的本质还我真面、复我固有。贤弟此刻在外,亦急须将笃实复还,万不可走入机巧一路,日趋日下也。纵人以巧诈来,我仍以浑含应之,以诚愚应之;久之,则人之意也消。若钩心斗角,相迎相拒,则报复无已时耳。

官场宦海,本不啻权术的渊薮,哪里绝得了所谓“机权”、“机巧”、“巧诈”。不过,曾国藩这些年来自觉不自觉地也陷在了里面,弄得身心疲惫,倒也是真。这当儿反思起来,想返归所谓“平实”、“笃实”,以减少“钩心斗角”,寻求身心的些许解脱,也可谓一种真诚的追求。不过,要真达到“诚愚”的境界也难。说白了,无非是作由“刚”趋“柔”策略上的转变,以“克己”、“让步”的态度,来削减别人的防范和对抗,到头来以利于自己的进路。这时他依然主“强毅”,但强调在“强制”性地约束自己一方面,并且与“刚愎”划清界限。他这样说:

至于强毅之气,决不可无,然强毅与刚愎有别。古语云自胜之谓强。日强制,日强恕,日强为善,皆自胜之义也。如不惯早起,而强之未明即起;不惯庄敬,而强自坐尸立斋;不惯劳苦,而强之与士卒同甘苦,强之勤劳不倦。是即强也。不惯有恒,而强之贞恒,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气胜人,是刚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谨。

这种事实上是结合自己现实教训的反思不免是夹杂痛苦的,但也是最容易见诸实效的。这在曾国藩利用时机顺梯下楼地出山的事情上,就典型地表现出来。有必要简略地交代一下其人得以复出的机缘。

一方面是同党之辈的从侧旁推助。曾国藩的在籍守制,不但自己实不甘心,同党也为之着急,千方百计为之帮衬复出。像当时湘系的首要之人、湖北巡抚胡林翼,在咸丰七年(1857年)九月下旬就曾上奏,以湘军水师统带缺乏合适人选为由,请求让曾国藩“移孝作忠,出而任事”,并说“幸机势可乘,东南大局,时不可失”。不过,上谕未准,说是“曾国藩离营日久,于现在进剿机宜,能否确有把握,尚未可知”,并且“江西军务渐有起色”,所以仍令“其暂守礼庐”。此次事虽未成,但胡林翼辈仍未放弃为曾国藩复出作铺垫的努力。

再一方面是军事形势的需要。咸丰八年(1858年)二月,天京事变后虽与洪秀全分裂但仍打太平天国旗号的翼王石达开,率部自江西广丰进入浙江,使清方该省的战场形势急转直下。及至四月,在胡林翼的指挥下,湘军悍将李续宾率部攻下久为太平军所占领的江西九江,这是沿江的重要军事据点之一,对于湘军来说自然是重大的胜利,李续宾也因此声名更著,有“浙人官京师者”,遂奏请其人改援浙省,但胡林翼以安徽事急拒受此议,对李氏“留而不遣”。当时清方浙江方面的暂代军事统帅,为刚受命来援不久的周天受,清廷虑其“资浅难统众”,命督办江南军务的和春赴浙督军,因和春“患病未行”,遂改命曾国藩出山援浙。

查清廷发布此命的具体时间,为五月二十一日,曾国藩接到的时间,为六月三日。他闻讯喜不自禁,立即给国荃弟写信说:“圣恩高厚,令臣下得守年余之丧,又令起复,以免避世之责。感激之忱,匪言可喻。”而启行的时间,为该月初七日,真可谓雷厉风行,没有任何耽搁,也没有再向清廷作任何讨价还价。这使得清廷颇为高兴,咸丰帝在他《恭报启程日期折》的朱批中表扬:“汝此次奉命即行,足征关心大局,忠勇可尚。”不过,既然有“汝此次”三字的特指,似乎又暗示了对其“前若干次”不能恪遵朝命的不满。无论如何,从曾国藩的这次“奉命即行”,也足见其对复出的渴望,简直是到了急不可耐的程度。

他自家启程后先到省城长沙,与巡抚骆秉章会商相关事宜,而与左宗棠的接触,更见人际策略的转变。据说,他集“敬胜怠,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十二字,请左宗棠为他书写篆联,自然是隐示自己“守雌”让步的态度。因为此前左宗棠对他“遇事掣肘,侈口谩骂”的出格做法,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度很僵,曾国藩甚至“有欲效王小二过年,永不说话之语”。父丧忧居期间经过反思,即作出了主动缓和关系的表示。他借左宗棠表面态度上对先已复出的国荃弟“极关切”,便写信劝弟“宜以真心相向,不可怀智术以相迎拒”。而国荃也劝乃兄与左宗棠“通书问”,曾国藩立表同意,并很快写成一信让曾国荃过目并转达。尽管此信原文没有在曾国藩的集子中查到,但由左宗棠在咸丰八年(1858年)四月二十六日给曾国藩复信中的这般言辞,即可体察相关情形:

沅浦递到手书,敬悉近状之详,喜慰无似。不奉音敬者一年,疑老兄之绝我也。且思且悲,且负气以相持。窃念频年抢忧拮据,刻鲜欢惊。每遇忧思郁结之时,酬接之间亦失其故,意有不可即探纸书之,略无拟议,旋觉之而旋悔之,而又旋蹈之。徒恃知我者不以有它疑我,不以夫词苛我,不以疏狂罪我。望人恒厚,自毖殊疏,则年过而德不进之征也。来书云晰义未熟,翻成气矜,我之谓矣。

总之,是曾氏主动示好,左宗棠也作了自我“检查”的回应,这样,两人间的关系得以改善,或谓其“交欢如初,不念旧恶”。

如果说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改善,难免有一种“湘人同党”间顾全大局的宽容因素在起作用,那么在与非湘人同党人物关系的处理上,曾国藩也同样有着明显的策略改变。譬如与江西巡抚的关系。经前面述及的曾国藩与陈启迈斗法之后,与新换上的巡抚文俊,表面的相对“和气”依然掩不住实际的交恶,联同有关人员“訾议”其人,不久又使之去职,由满洲正黄旗人耆龄接任,时在曾国藩借丁父忧离军回籍之际。这次曾国藩复出抵南昌后,主动与耆龄接洽会商,气氛协和。或与他前在江西时的情况对比评述说,那时曾国藩“兵饷俱困,地方官吏狎侮掣肘,事多艰阻”,而到这时,“耆龄奉令惟谨,主客大和,军事日有起色”。耆龄的态度,当然与曾国藩对他主动示好不可分开。后来欧阳兆熊把曾国藩“此次出山后,一以柔道行之”的变化,看作他终能成就“巨功”的重要条件,不是没有道理。

曾国藩自己也对官场交际之策的这番调整非常看重,甚至颇有得意之感。

他在当年十二月间的一封家书中就说:“吾往年在外,与官场中落落不合,几至到处荆榛。此次改弦易辙,稍觉相安。”以后多年间,他也时常以此作为经验来告诫家人。譬如同治六年(1867年)正月初,他给当时已任湖北巡抚的国荃弟写信,就言词谆谆地说了这么一番话:

兄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按:指咸丰七年、八年)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愤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

当时,曾国荃在官场上人际关系很僵,处境困难,心情不好,又赶上寓所发生火灾,他很怀疑是有人故意报复,但又拿不到真凭实据。曾国藩写信告诫他不能大惊小怪,胡想乱猜,免得节外生枝,为仇家利用,要“处处泰然,行所无事”。接着,就现身说法地道出上述一通经验之谈。

曾国藩常把“好汉打脱牙和血吞”这句借诸他人的话挂在嘴边,作为警句箴言,意在于“隐忍”之中立志发愤,以求一逞,自然也是其“悔”字诀中所能包含的意蕴。文雅点讲,这是曾国藩所说的“机巧”,直露地说,就是一种以笃实作包装的奸诈。说穿了,经过居父丧期间的反省,曾国藩是较前变得圆滑、机巧和世故些了,深深悟得了以柔克刚、以退为进的奥妙。

联系欧阳兆熊为曾国藩所勾勒的所谓“一生三变”的轮廓,更可见曾国藩此番自我调节在他人生历程中的紧要。所谓“一生三变”,涉及曾国藩的书法、学问和为官三个方面都有三个阶段的不同。单就为官方面而言,也有“三变”:说他在京官时,以程朱为依归;至出而办理团练军务,又变而为申韩,尝自称欲著“挺经”,言其刚也(前曾提及);而经过丁父忧回籍之事再出,便“一以柔道行之”。应该说这大致符实。曾国藩居京期间,“格书”与“检身”一度做得如痴如狂,确实是按照程、朱理路笃言笃行,要成“内圣外王”之业,做个所谓“天地完人”。他出办“团练”军务后的确表现出的是刚硬加严酷。不但是对其心目中的所谓“匪”类,在处理与湖南地方官员的关系上,也是不避越俎代庖之嫌,采取刚硬手段的。有关具体情况前皆述及。而到他丁父忧期间再出这时的转行“柔道”,诚然不失为其“官道”方面的一大变化。不过,这与所谓曾国藩的“挺经”真意,倒未必绝对是南辕北辙,其间当有某种连通。也许,欧阳兆熊在这一点上也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倒是当过曾国藩的弟子又任过他幕僚的李鸿章,向人透露过的曾国藩“挺经”的玄机,更合其真义。他说是曾国藩的秘传心法,有十八条挺经,这真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世的宝诀,并举出一条为例:

一家子,有老翁请了贵客,要留他在家午餐。早间就吩咐儿子,前往市上备办肴蔬果品,日已过巳,尚未还家。老翁心慌意急,亲至村口看望,见离家不远,儿子挑着菜担,在水塍土与一个京货担子对着,彼此皆不肯让,就钉住不得过。老翁赶上前婉语日:“老哥,我家有客,待此具餐。请你往水田里稍避一步,待他过来,你老哥也可过去,岂不是两便么?”其人日:“你叫我下水,怎么他下不得呢?”老翁日:“他身子矮小,水田里恐怕担子浸着湿,坏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长些,可以不至于沾水。因为这个理由,所以请你避让的。”其人日:“你这担内,不过是菜蔬果品,就是浸湿,也还可将就用的;我担中都是京广贵货,万一着水,便是一文不值。这担子身份不同,安能叫我让避?”老翁见抵不过,乃挺身就近日:“来来,然则如此办理:待我老头儿下了水田,你老哥将货担交付于我,我顶在头上,请你空身从我儿旁边岔过,再将担子奉还。何如?”当即俯身解袜脱履。其人见老翁如此,作意不过,日:“既老丈如此费事,我就下了水田,让尔担过去。”当即下田避让。他只挺了一挺,一场争竞就此消解。

据李鸿章言,这便是“挺经”开宗明义的第一条。不知道李鸿章是故意卖关子,还是自己也不尽知,反正是只讲了这一条。听者听人了迷,还等他逐条讲下去呢,他却说,就此一条,够了够了,不再讲了。不过,这第一条既然是开宗明义,那么,应该可以推知,曾国藩“挺经”的主旨,并不是仅仅主张绝对地刚硬不让,当也包括以退为进的“柔道”之类。后来曾国藩自己即有所谓“固执之挺经”和“通融之挺经”的说法。后世甚至有人根据上引李鸿章所讲“故事”的意蕴,认定“挺经之刚,亦是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之义,虽刚实柔”,这也就意味着是侧重在“通融之挺经”了。如果是这样,那么曾国藩这种“挺经”思想之大成,当是在前有胚芽的基础上,到守父丧期间和之后臻于大成。

曾国藩的这种“变”并不奇怪:他既然不能离开官场,那就必须以改变自己来适应官场环境。尽管他本来打心里厌恶并试图在行动上对抗官场的某些弊习,但屡撞南墙,头上碰了一个又一个的包,疼而抚之,便要寻觅通路。依前曾引及的曾国藩的幕僚赵烈文所言,他的主人“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这一量化的对比,就足以证明曾国藩“变”的必要和必然了。也可见当年官场上充满钩心斗角的龌龊,无时无刻不在扭曲着正常的人性。

当然,他的这种改变,主要是体现在官场内部关系方面。对于镇压他心目中的“贼匪”来说,他的坚决和残酷是一贯的。这种

本站已更换新域名
新域名 https://wap.sunsilu.com xs小说 silu丝路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 推荐本书 我要报错